
第一章 色彩文化与红楼人物分野
文学家对于色彩的热爱,源于文学自身的根性。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彩而何?
不同民族对色彩有不同的偏好。如在意大利的文学作品中,总能看到灿烂的阳光和美丽的蓝天;日本和俄国的文学作品更热衷于抑郁的冷色;而中国人最钟爱红色。
红色是中国艺术史上出现得最早的一种色彩。在山顶洞人留下的化石中,用作项链的骨石中间所钻的孔呈红色,显然是用红色的绳子串过。那时人们认为死亡是因为缺乏血液所致,而红色是血液的颜色,红也就象征了生命。红色,也是华夏民族的名字。华,通“花”,而最鲜艳的花是红色的。夏,与“西”同义,是说华夏族原是一个居住在中国西部的民族。“华夏”是一个居住在中国西部的喜爱红色的民族——那就是周民族。当周民族打败商朝,入主中原,就不再住在西部,不称“华夏”,而称“中华”。随着中国的统一和各民族融合,红色已成为中华民族的共同颜色,像英国的海军蓝一样,成为国家的象征。
先秦文学中,红色是发展较早的一种色彩。《周易》中出现赤3次,朱1次。《诗经》中朱5次,丹1次,赤6次。那时的红都是纯正的红色,而很少有水红、粉红等杂色。纯正的红色用“朱”“赤”“丹”等表示。《楚辞》中红色共出现9次,这时红的范围有所扩大,包括当时也被称为“红”的粉红色。
红色是中国文学作品中常出现的一种色彩,象征喜庆、高贵、热情、激烈。在许多诗人的笔下,红也是常用色,杜牧、李贺等诗人的作品中对红色的运用都比较多。作为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最后一部经典著作,《红楼梦》中的色彩十分值得我们研究,在中国古代文学的色彩发展史上也占据特殊地位。
《红楼梦》中的红色共出现了710次,其中赤28次,朱29次,绛24次。种类有朱、大红、猩红、杏子红、玫瑰色、杨妃色、紫红、水红、牙牌红、石榴红、桃红、胭脂红、银红色、海棠红、酡色;牵涉物类有红衣、红袄、红箭袖、红背心、红裤、红鞋、红汗巾、红璎珞、红绫被、红花、红麝串、红风筝、红豆、红毡、红脂、大红簪、大红彩绣、大红纱、红杏、红香圃以及朱楼、朱栏等。其丰富性在文学史上也是空前的。
解盦居士在其《石头臆说》中说:“宝玉既为赤霞宫侍者,又号绛花洞主,其所居轩曰绛芸,院曰怡红,所谓爱红毛病其在斯乎!此书名曰《红楼梦》,绛珠之窗又是茜纱,总不离乎绛红者,近是必另有命意,俟考。”“有红则怡,无红则悼”,是贾宝玉的心理,也是大多数红楼人物的心理,更是根植于中国色彩文化中的观念。
在中华文化中,红色与女性有着一种天然的联系。《楚辞》中就有写女性自身的红颜。《神女赋》中的“朱唇的其若丹”可证明使用红粉色已是当时指女子的习惯。但当时所写到的美大多数是指女子嘴唇的自然红色,是人生而俱来的,本有的美和颜色。
到了魏晋南北朝,进入了文学自觉的时代,文学追求形式美,人们也开始追求服饰色彩美。在南北朝乐府和梁陈宫体诗里,“红”用在女性身上更为普遍。这时除曹植《洛神赋》中“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是写女性自身之红唇外,还大量写到了女子的红衣。红衣的频繁出现,从整体上把女子与红色联系了起来,“红”不再是微不足道的局部色彩,其对女性具有笼罩性效果。
唐诗和五代花间词中,以“红”写女性更是蔚然成风。女子有胭脂红粉,女子衣着有翠袖红装,连女子之泪都被称为“红泪”。红色色彩美的特点成为女性美的特点。正因如此,“红”成了女子的代称。
红粉当垆弱柳垂,金花腊酒解酴醾。(贾至《春思二首》其二)
日高红妆卧,倚对春光迟。(常建《春词二首》其一)
与女子相伴称为“依红偎翠”,女性朋友被称为“红颜知己”。有了女子之喻,红也就不再只是一种颜色,具有风流韵致。
《红楼梦》中的红色具有通篇象征性,遍及各处是女性之红,不只是爱红,更是敬红,是女性崇拜的表现。“千红一窟”是女性的眼泪,“悼红”是为女子的不幸而伤感。宝玉“素喜红色”,在这红色的女儿国中,他的别号是“怡红公子”“绛洞花主”,住“怡红院”,明确表示他是爱“红颜女子”的。在袭人家,看见袭人的姨妹身穿红衣服,立刻就注意到了。回来后问袭人:“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以至于脂砚斋此处夹批道:“若是见过女儿之后没有一段文字便不是宝玉,亦非《石头记》矣。”由此可以证明宝玉是爱红色的,并且《红楼梦》的色彩也以红色为主,不然亦非《石头记》矣。《红楼梦》中红之多正如女子之多,二者相映成趣。女性因红而美丽,红因女性而美丽,体现了《红楼梦》的主题色。
《红楼梦》中无处不见红,无处不存美。《红楼梦》里写了四百多个人物,地位有高低,出身有贵贱,职别有不同,人品有善恶,性情有刚柔,而在这个丰富的艺术世界里,却没有一个人的容貌是丑陋的,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注意。无论男女、正面人物或反面人物,红楼之中无容貌丑陋之人。
《红楼梦》中红的世界是一种宣言,是与当时婚姻标准相矛盾的爱的公开出场,摘掉了才子佳人面孔上苍白的面纱,坦露出的是青春红颜。
《红楼梦》中的每个女子都穿过红衣,每个人物,即使是大恶之人也都有他的真情所在。甚至出场从不着红的王夫人也能在箱底找出一件自己年轻时很喜欢穿的桃红百子缂丝银鼠袄子给袭人。
红楼人物穿红衣的频率及红衣在其服饰中占有的影响则据个人性情而定。《红楼梦》中着红衣最多的是贾宝玉。他第一次出场穿着就以红色为主调,穿的是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回家后换的便装是银红撒花半旧大袄、厚底大红鞋,头上周围一圈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宝玉在下雪天头戴大红猩毡斗笠,头上有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宝玉去袭人家看她时,穿的是大红金蟒狐腋箭袖;湘云为宝玉梳头,编成一根大辫,用红绦结住;黛玉看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黛玉看宝玉脱了蓑衣,里面只穿半旧红绫短袄;贾母看见宝玉从宝琴身后转出,穿着大红猩猩毡;宝玉穿着大红棉纱小袄子和芳官两个划拳;贾政看见微微的雪影里站有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斗篷。
涂瀛在《红楼梦论赞》中说:“宝玉之情,人情也,为天地古今男女共有之情,为天地古今男女所不能尽之情……惟圣人为能尽性,惟宝玉为能尽情。”
《红楼梦》中的另一位主人公林黛玉,也是爱红之人。黛玉穿大红羽缎对襟褂子,赏雪穿的鞋是红香羊皮小靴,斗篷是大红羽纱面白狐皮里的鹤氅。黛玉在仙界是绛珠仙草,所以她的身上有红花为鲜、绿叶环绕的特点。
湘云的风帽是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岫烟本有一件红小袄,不慎丢失,凤姐送她一件大红洋绉的小袄儿。雄奴芳官红裤绿袜;豆官穿短袄红鞋;巧姐的穿着没有写,但写了生病时用桃红绫子小棉被裹着。
其他人物也大多以红色为主:尤二姐穿着大红小袄;尤三姐的大红袄子半掩半开,绿裤红鞋;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晴雯穿着红小衣、红睡鞋;晴雯死前把贴身穿的红绫袄赠给宝玉;芳官穿水红撒花夹裤,和婆子吵架时穿着海棠红的小棉袄;五儿穿桃红绫子小袄;司棋穿红裙子;香菱不小心弄脏的是一条石榴红绫裙……以上都是真情至性之人。红色是其服饰的主色调。
有些人看来不那么真诚,曹雪芹也写了她们身上的红色。如袭人回家时穿着王夫人赏的桃红百子缂丝银鼠袄,又得了凤姐一件大红羽纱衣服;宝蟾穿石榴红洒花夹裤、红绣鞋。她们都有世俗的一面,甚至大体上不那么可爱。但她们的心中也保留了一份真诚,所以在她们身上也有一丝红色。
这种真情中有青春的活力也有执着的激情,与红的赤诚、激烈融为一体。
那些道貌岸然的人物,她们的色彩常表现出双重性,就是外青内红。王夫人卧室以红为主调,“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毯,正面设着大红金线蟒引枕,……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袱,……”。而她的三间小正房内,“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青缎靠背坐褥。……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花椅袱……”,竟都是黑色。示人以青,留己以红。连她的贴身小丫鬟也是穿着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外青内红。
在色彩上,薛宝钗是王夫人的同道中人。外着蜜合色棉袄,葱黄绫棉裙,却把红袄穿在里面,与王夫人是同一风格。所以宝钗是王夫人看中的好儿媳,而贾母欣赏的却是身着红衣的宝琴。贾母之道重才美,王夫人则喜欢才拙性情宽和之人。“王夫人最嫌乔妆艳饰、语薄言轻者”,她这样评价丫鬟们:“宝玉房里常见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而对于模样比她们都好的晴雯,她却很讨厌,即使晴雯在病中,她还要骂:“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妆扮!”宝钗有意为拙藏才,又故意身着暗色以藏其美,故得王夫人之欢。黛玉却从不掩藏自己的才美,故失于逞,而失去王夫人的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