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1章 素娥
雨水顺着百年槐树的枝桠滴落,在青砖地上洇开一片暗色。沈砚秋举着油灯站在后院,灯影在湿漉漉的树皮上晃动,那些皲裂的纹路像极了扭曲的人脸。这是他被调任清平县县令的第七日,也是幼女玉娘开始夜夜啼哭的第三日。
这座位于城西的沈家老宅,已空置了整整二十年。
“大人,真要今夜挖树?“王铁头攥着铁锹的手微微发抖,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滴落,“上月搬来时,那游方道士说这槐树根盘白虎位,底下压着东西......“
沈砚秋没有答话。他的目光落在槐树枝桠间那些褪色的符纸上——朱砂画的咒文早已被风雨侵蚀,只剩残破的黄纸在夜风中簌簌作响。二十年前沈家举族搬迁时,曾请龙虎山道士作法镇宅,这些符纸就是那时贴上的。
“挖。“沈砚秋的声音比夜雨还冷,“玉娘的病......必须找到原因。“
三日前,五岁的玉娘误入了西厢房。那间常年上锁的屋子里摆着个褪色的嫁妆箱,箱底压着件绣了一半的嫁衣。当乳母找到她时,小姑娘正用胭脂在镜子上画古怪的符号,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月娘哭,槐花落,妹妹埋在树根下......“
更可怕的是,玉娘的眼白渐渐被黑色侵蚀,如今已如点墨般漆黑。
铁锹铲入泥土的闷响惊飞了檐下的乌鸦。沈砚秋突然按住心口——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槐树的根系在随着挖掘的节奏蠕动。灯笼的光照在树干上,那些皲裂的树皮缝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大人!“王铁头突然惊叫一声,铁锹当啷落地。
树根深处露出个腐朽的檀木匣,匣面用朱砂画着八卦镇煞符,却被二十根桃木钉钉得严严实实。最诡异的是,那些本该腐朽的桃木钉,此刻竟鲜红如血,仿佛刚刚浸过鲜血。
沈砚秋的指尖刚触到木匣,一阵刺骨的寒意就顺着脊椎窜上来。他忽然想起昨日在祠堂翻到的族志——成化三年七月初七,沈家庶女素娥出生时,接生婆当场吓疯。那婴孩没有眼白,漆黑的瞳仁占满整个眼眶,更骇人的是,她咧嘴笑时,嘴角能咧到耳根。
“阴煞噬月,及笄必见血光。“族长请来的道士留下这句判词后匆匆离去。
雨势渐急,沈砚秋用官刀撬开了木匣。腐臭味混着诡异的槐花香扑面而来,匣中蜷缩着一具小小的骸骨——约莫是十五六岁少女的体型,森白的骨架上缠着乌黑的长发,天灵盖处嵌着枚鸽卵大的黑曜石。更骇人的是,那骸骨的指节正以缓慢的速度蜷曲,仿佛沉睡的人正要苏醒。
“姑姑等了好久呢......“
玉娘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沈砚秋猛地回头,看见女儿赤着脚站在雨里,雪白的寝衣下摆沾满泥浆。她歪着头微笑,嘴角几乎咧到耳根,漆黑的眼瞳里映不出半点光亮。
黑曜石突然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裂纹如蛛网般蔓延。王铁头刚要后退,一股灰雾从石中喷涌而出,毒蛇般钻入他大张的嘴里。壮硕的衙役顿时僵直倒地,七窍中渗出黑色黏液,皮肤下似有无数小虫蠕动。
沈砚秋踉跄着后退,后腰撞上冰凉的井台。井水突然沸腾,浮起大团大团的黑发。他终于明白父亲临终前为何死死攥着他的手说:“绝不可回老宅......“
二十年前那个雨夜,十六岁的沈素娥被拖到后院。她穿着为及笄礼准备的嫁衣,乌黑的长发间簪着母亲留下的银簪。族长说沈家近年运势低迷,是因她这“阴煞“作祟,唯有以巫祝之术将她炼成“镇宅舍利“,才能保家族兴旺。
当时年仅十岁的沈砚秋躲在廊柱后,看着叔伯们将妹妹活埋进槐树下的深坑。道士把浸过黑狗血的桃木钉一根根钉入棺木,最后把那枚炼化过的黑曜石塞进素娥口中。
“以血亲镇煞,可保百年平安。“道士擦着手上血迹说道。
雨幕中,沈砚秋看见玉娘背后渐渐凝出个人形——褪色的嫁衣,腐烂的面皮下隐约可见当年那个黑瞳少女的模样。女鬼的指尖轻点,他眉间突然灼痛难当。昨日铜镜中的画面突然清晰起来:二十年前埋棺那夜,是他亲手将最后一根桃木钉敲进了姊姊的颅骨。
“弟弟终于想起来了。“素娥的声音从玉娘口中传出,黑雾正从槐树的每道裂缝里渗出,“沈家用我的命换了二十年富贵,现在该还了......“
沈砚秋突然发现雨停了——不,是整座沈宅都被黑雾笼罩。厢房方向传来丫鬟的惨叫,厨房水缸里浮起管家青紫的脸。他跌跌撞撞冲向大门,却发现门楣上不知何时贴满了褪色的喜字,就像......就像要给阴间办喜事。
玉娘站在槐树下轻轻招手,树根如活物般蠕动。沈砚秋惊觉自己的双脚正陷入泥土,无数发丝从地下钻出,缠上他的脚踝。在彻底被黑暗吞噬前,他听见四面八方响起素娥的轻笑:
“月娘哭,槐花落,沈家儿女......一个都逃不脱......“
三年后,新任县令带着衙役推开沈宅大门。庭院里槐花盛开如雪,树下一口红木箱子敞着盖,箱内铺着件绣金并蒂莲的嫁衣。穿官服的骷髅端坐箱中,怀里抱着具眼窝漆黑的小骷髅,天灵盖上钉着二十根猩红的桃木钉。
“真是晦气。“师爷踢了踢树根旁半埋的铁锹,“去请个道士来做场法事,这宅子收拾收拾还能住......“
槐树最高处的枝桠上,一片嫩绿的新叶背面,缓缓睁开了一只纯黑的眼瞳。
新任县令郑明德踏入沈宅时,槐树上的乌鸦突然集体振翅。那些漆黑羽毛飘落在他的官靴旁,触地便化作灰烬。师爷举着罗盘的手不住颤抖,指针正疯狂旋转——本该指向大门的磁针,此刻直直对准那株开满白花的槐树。
“大人,这宅子...“师爷话音未落,树根处突然传来指甲刮擦木板的声响。众人退后三步,看着槐树根部拱起个土包,那口红木箱子正被什么东西从地底缓缓推出。
箱盖自行掀开的刹那,腐臭味混着槐花香席卷庭院。郑明德看见箱底铺着的嫁衣上,金线绣的并蒂莲正在蠕动——那根本不是丝线,而是无数纠缠在一起的黑色发丝。穿官服的骷髅突然抬头,空洞的眼窝里涌出汩汩黑水,溅在最近的衙役脸上。
“啊!“年轻衙役捂着脸跪倒在地。众人惊恐地看着他指缝间长出细密的白毛,皮肤下凸起树枝状的纹路。当他把手放下来时,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已变得如墨汁般漆黑。
郑明德踉跄后退撞上影壁,掌心触及冰凉的砖石。他低头发现整面影壁布满细密裂纹,缝隙里渗出粘稠的黑血。那些血迹自动组成一行古篆:
沈女归位百鬼夜行
子时的更鼓响过七下,清平县城开始下雨。不是寻常的雨水,而是泛着槐花香的黑色黏液。打更老赵头缩在屋檐下,惊恐地看着雨滴在青石板上聚成小小的人形。那些黑影手拉着手,哼着诡异的童谣往各家门户爬去:
“月娘哭,槐花落,谁家女儿...躲不过...“
县衙地牢里,前日收押的盗匪突然集体发狂。他们用指甲抠挖墙壁,直到指骨外露,却还在重复刻着同样的图案——一株开花的槐树。当狱卒举着火把查看时,发现所有囚犯的眼白都已消失,漆黑的眼眶正倒映着火把扭曲的光影。
“快看地面!“有人尖叫。只见砖缝里钻出无数发丝,正顺着狱卒的裤腿往上爬。最先被缠住脚踝的人突然僵直,七窍中长出细小的槐树枝芽。
城西李记棺材铺,老木匠正在赶制第七口薄棺。自从沈宅出事,城里猝死的人一日多过一日。油灯突然爆出个灯花,他抬头看见院里的寿材全部自行打开,每口棺材里都蜷缩着个穿嫁衣的女子。
“素娥姑娘饶命!“老木匠跪地磕头,想起二十三年前那口特制的小棺材,“当年...当年是沈家逼我用槐木做棺...“
嫁衣女子们同时转头,腐烂的面皮下露出森森白骨。她们齐声开口,声音像无数指甲刮擦棺木:“槐木引魂...您做得很好...“
清晨伙计推门时,看见老木匠端坐在刨花堆里。老人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嘴角咧到耳根,笑得像个新婚郎。更可怕的是,他张开的嘴里长满了细小的槐花。
郑明德带着幸存衙役退守城隍庙时,发现庙中神像全部面朝墙壁。供桌上的烛火绿得渗人,照出墙上密密麻麻的手印——那些手印只有孩童大小,却都长着尖锐的指甲。
“大人!“师爷突然拽他衣袖。郑明德转头看见庙门外站着个穿红嫁衣的女子,盖头下露出截森白下颌。更恐怖的是她身后那支送亲队伍:抬轿的纸人腮红艳如鲜血,吹唢呐的乐手脖颈扭转三圈,而走在最前头的喜娘...分明是三年前死在沈宅的玉娘。
小女孩蹦跳着跨过门槛,漆黑的眼睛弯成月牙:“县尊大人,姑姑请您喝喜酒呢。“她捧出个描金漆盒,盒中二十颗桃木钉正滴滴答答往下渗血。
狂风骤起,城隍庙的灯笼全部变成惨白色。郑明德这才看清,那些所谓“纸人“的面皮都在蠕动——每张脸都是曾经在沈宅做过事的仆役。
嫁衣女子缓缓抬手,鲜红的指甲挑起盖头。郑明德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叫,他看见盖头下根本不是人脸,而是由无数蠕动的槐树根须组成的诡异面孔。根须间嵌着二十颗眼珠,正齐刷刷盯着他眉心的位置。
黎明时分,早起卖豆腐的王婆看见整座城笼罩在灰雾里。雾中隐约可见高大的槐树虚影,枝条上挂满红绸。她揉揉眼睛仔细看时,吓得跌坐在地——那些根本不是红绸,而是倒悬着的嫁衣女子,每件嫁衣下都露出一双青紫的脚。
县衙鸣冤鼓突然自鸣,鼓面浮现张由血丝组成的地图。匆匆赶来的师爷认出,那是县城的勘察图。如今这些宅院全部大门洞开,门槛上整齐摆放着一双绣花鞋。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城中所有水井同时沸腾。打上来的水里飘着黑发,若是凑近观察,会发现每根发丝上都缀着米粒大的骷髅头。有胆大的后生往井里扔了只公鸡,那畜生扑腾着飞出来时,鸡冠上竟长出了人的牙齿。
正午时分,幸存者聚集在城门处,却发现城门被粗壮的槐树根封死。树根上开着惨白的花,每朵花蕊里都含着颗带血的眼球。当人们试图砍伐树根时,伤口处喷出的黑血溅到谁脸上,谁就会立即开始用指甲在地上画槐树图案。
暮色四合时,素娥的嫁轿停在了沈宅门前。轿帘无风自动,露出只戴着翡翠镯子的手——那镯子是沈家祖传之物,二十三年前本该随长女出嫁。玉娘蹦跳着推开腐朽的大门,院里槐树上的乌鸦齐声叫道:
“吉时到——“
整座城的嫁衣女子同时抬头,她们撕开自己的面皮,露出下面槐树根须组成的真容。无数根须扎进地底,将黑雾注入水脉。被污染的井水开始冒泡,每个气泡破裂都传出婴儿啼哭的声音。
郑明德蜷缩在城隍庙供桌下,看着自己的指甲慢慢变黑脱落。他摸到腰间官印想要求救,却发现铜印上刻的字不知何时变成了“阴煞噬月“。庙外传来唢呐声,一支看不见的迎亲队伍正踏着瓦片走来。
最恐怖的是他忽然听懂那些“喜乐“的唱词:
“七月七,埋姊姊,沈家女儿做花肥...……“
“二十三,怨气凝,全城百姓来陪嫁..…….“
当素娥的嫁轿被抬进沈宅正堂时,整株槐树剧烈摇晃。树根处裂开个巨大的黑洞,二十具穿着官服的骷髅爬出来,动作整齐地跪在轿前。他们天灵盖上都钉着桃木钉,钉尾系着褪色的红绸。
玉娘笑嘻嘻地掀开轿帘,新娘子伸出的却不是手——而是无数蠕动的树根,每根尖端都卷着个啼哭的婴儿。这些婴孩瞳孔漆黑,嘴角都带着诡异的微笑。
槐树最高处,那片带着黑眼的新叶终于完全舒展。叶片背面浮现出清晰的血管纹路,正随着城内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搏动。当最后一声尖叫戛然而止时,清平县的天空飘下了真正的槐花雪。
每朵槐花落在谁家屋顶,那户人家的门窗就会自行贴上褪色的喜字。若是凑近听,能听见屋里传来拜天地的唱和声,只是那声调...……像极了活人被埋进土里时最后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