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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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叶潘钦的三位小姐全都十分健康,像花一般鲜艳,身材高大,肩膀宽阔,胸脯外挺,手强壮得和男子一样。因为她们的身体很健壮,所以有时候会喜欢吃一些,而且根本不愿意遮掩这种情况。她们的母亲,将军夫人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有时对于她们的食欲明确表示看不过去。但是,因为女儿们接受她的一些意见时,虽然在表面上显出毕恭毕敬的样子,而实际上她早就在她们中间丧失了原先的、无可争辩的威信,甚至弄到三位姑娘所采取的一致行动经常占了上风,所以,将军夫人为了自己的尊严,觉得不与她们争论,采取让步的方式会更稳妥一些。当然,性格时常是不肯听话的,不肯服从理智的支配。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一年比一年任性、急躁,甚至成为一个怪物了。但是,因为她的手底下到底还有一个绝对服从和极端驯良的丈夫,她肚子里的气积蓄得过多了,通常都是向丈夫发泄,所以在发泄之后,家庭间又和谐起来,一切事情便都顺利地进行下去。

不过,将军夫人自己也没有丧失食欲,照例在十二点半和女儿们一起吃和午餐几乎差不多的丰盛早餐。不等到吃早餐,在十点整,也就是刚睡醒的时候,小姐们就在床上每人先喝一杯咖啡。她们喜欢这个规矩,始终没有改变过。十二点半时,仆人便在靠近母亲居室的小餐厅里铺好桌子。如果时间允许的话,将军本人有时也进来参加这顿家庭的、亲密的早餐。除去红茶、咖啡、奶酪、蜂蜜、奶油等,将军夫人还喜欢吃一种特殊的炸饼,以及肉排等,有时还会喝浓而热的牛肉汤。在我们这部小说开始的那个早晨,全家人都在餐厅内等候将军,因为他答应十二点半进来吃饭。如果他迟到一分钟,便会立刻打发人去催请,但是,他准时进来了。他走上前来,向太太问安,吻她的手,并且注意到她的脸上有些过于特别的神色。他在头一天就预感到,一桩“笑话”(他惯用这两个字)要发生了,今天一定会这样的,他昨天晚上睡觉时就感到很不安,现在又开始胆怯起来。女儿们来和他接吻,她们虽然没生他的气,可是也好像有一些特别的样子。将军为了某种原因,的确过分怀疑起来,但是,因为他是一个富有经验、手段灵活的父亲和丈夫,所以立刻就采取了自己的办法。

也许不至于十分危害我们的小说的凸显性,如果我们在这儿停顿一下,稍作一番解释,直接而且确切地阐明叶潘钦将军的家庭在这部小说开始时所构成的关系和环境。我们刚才已经说过,将军自己虽然不很有学问,自称是“自学的人”,但到底是有经验的丈夫和手段灵活的父亲。他采取了不忙着打发女儿们出阁的原则,那就是“不把她们的亲事放在心上”,不用对于女儿们的幸福的那份过分的关心麻烦她们,像一般积聚着成年的女儿们的聪明的家庭里自然而然地、不由己地会发生出来的那个样子。他甚至想劝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也实行这个原则,虽然一般地讲来,这事情是很困难的。因为是不自然的,所以是困难的。但是将军的论据十分具有意义,建立在可触觉的事实上面。那些待嫁的女郎们既然听任她们自由决定,到了后来自然不得不自打主意,那时候事情便会弄得成熟,因为她们会出自情愿地着手办理,把任性的行为和过分的挑剔抛在一边。父母们只须毫不疏忽地而且努力在暗中加以观察,不使发生某种奇怪的选择或不自然的倾向,以后在捉到相当的机会的时候,一下子用全力帮忙,凭着自己的势力把事情弄妥。最后,她们的财产和社会上的地位一年年按几何级数增长起来,时间越过去得多,女儿们越占便宜,甚至从待嫁的女郎的身份上看来也是如此。但是在所有这些无可辩驳的事实中间,发生了另一桩事实。那就是长女亚历山德拉忽然,几乎完全出乎意料(这是永远如此的),过了二十五岁。同时,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托茨基,一个上等社会的人,具有阔绰的亲友和非常的财富,又发现了想娶亲的旧愿。他年已五十五岁,性格优雅,具有特别细致的风调。他想攀一头美好的亲事。他是十分珍重美貌的人。因为他从一些时候起,和叶潘钦将军有很深的交谊,为了他们互相参加某种财政上的企图使这交谊更为加深。因此他和叶潘钦将军商量,向他请教——他和他的女儿的一位结婚有否可能?在叶潘钦将军静谧佳妙的家庭的生活里发生了一个显明的变动。

上面已经说过,最小的阿格拉娅是家庭中无可争论的美女。甚至以托茨基这样十分自私的人也明白他不应该在这地方寻觅,阿格拉娅是不能和他相配的。也许,姊妹间一点盲目的爱和太热烈的友谊,将事情过分地扩大,但是阿格拉娅的命运业已由她们用极诚恳的方式预定好不能仅成为普通的命运,而须成为地上乐园的一种可能的理想。阿格拉娅未来的丈夫应该是一个完美和成功的模范人物,至于财富是不必提的。姊妹们甚至似乎没有费去特别多余的话语,互相约定在必要的时候牺牲自己,为了阿格拉娅的利益,为阿格拉娅定下了极大的、前所未闻的妆奁。父母知道两个长姊的这协定,所以在托茨基求婚的时候,他们中间几乎没有疑惑,长姊中的一人一定不会拒绝完成他们的愿望,况且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对于妆奁这方面是不会有所为难的。对于托茨基的求婚,有相当的人生的见解的将军立刻加以极高的估价。因为托茨基自己为了某种特别的原因对于这件事情进行得十分谨慎,还在暗中摸索,所以父母对于女儿们还只透露一些极辽远的猜测。取得的回答虽然也并不很确定,却至少是足以宽慰的一个声明,那就是亚历山德拉也许不会拒绝的。这位女郎虽然具有坚强的性格,但心地极善,颇有理智,和人们十分合得来。她甚至很乐意嫁给托茨基。她假使说出了一句话,一定会去诚恳地实行。她不爱虚表,同她在一块不会有发生剧烈的转变和麻烦的事情的危险。她甚至能使丈夫的生活得到愉快和安慰。她的面貌虽不如何动人,却是很美的。对于托茨基,还能找到比这更好的妻子吗?

然而事情还继续在摸索中进行。托茨基和将军之间互相友善地决定暂时避免形式上的、无可收回的一切步骤。父母甚至还没有完全公开地和女儿们说起。仿佛开始了不调协的情形。为一家之母的叶潘钦将军夫人不知为什么开始不满意,这是很重要的。这里有一桩阻碍一切的事实,一桩复杂的、麻烦的事件,可以使全局无可挽回地受到摧毁。

这桩复杂麻烦的“事件”(像托茨基自己所称的那样),很早的时候,还在十八年以前就开始了。在某一个中部的省份里,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富足的采邑附近住着一个贫穷的田主。他这人以屡次遭到成了笑话似的失败事件闻名于世。他是退伍的军官,出身世家,这方面比托茨基的地位还好些。他名叫费里帕·亚历山德罗维奇·巴拉士柯夫。他欠了一身的债,将财产典押一空。在做了艰苦的、近乎乡下人的工作以后,才算把一个小小的产业差强人意地建立起来。他在得到少些的成功的时候,就得到极大的鼓舞。他鼓起了精神,在希望的照耀之下,动身到一个小县城里待几天,想和他的一个主要的债主见面,在可能的范围之内,进行基本的谈判。在他回到城里的第三天,他的村长从他的村里骑马赶来。他的脸颊烧肿,胡须烧得精光。他报告说,昨天正午的时候他的采邑失火,连夫人都烧死,只剩下了几个小孩。以巴拉士柯夫那样习惯于“倒霉的命运”,竟不能忍受这种意外,他发了疯,一个月以后得热病死去。他的烧剩下的田产连同成为乞丐的农人们一并拍卖偿付债务。他的两个小女儿,一个六岁,一个七岁,由发了慈善心肠的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托茨基收留下来,予以抚养。她们和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总管的子女一同受着教育。这总管是退职的官员,家中人口繁多。他是德国人。不久后只有一个女孩娜司卡活在世上,年幼的那个女孩得百日咳病死了。托茨基住在外国,不久就完全忘记了她们。过了五年,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有一次路过那里,想上自己的采邑去看望一下,忽然在他的乡下的房子里,在德国人的家庭里,看到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很美丽,举动活泼,面貌可爱,性格聪明,有可预料的、异常的美貌。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在这方面是猜得很正确的行家。这一次他在采邑里只住了几天,来不及有所吩咐,却对于这位小姑娘的教育做出了极大的变更——聘请了一位令人尊敬的年老的女家庭教师。她是瑞士人,对于女郎们的高等教育颇有经验,而且学问极好,除法文以外,还教授其他各种科学。她住到乡村的房子里去,于是小娜司卡的教育便取得了宽广的范围。整整过了四年,这教育已告完成,女家庭教师走了。于是有一位太太(也是田主,也和托茨基的田产为邻,但在另一个辽远的省份里),奉了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调令和委任,跑来把娜司卡带走。在这不大的采邑里也有一所不大的、刚建好的木质的房屋。它收拾得特别的幽雅,那所小村也称作“快乐村”,好像有点故意似的。这位女田主一直把娜司卡带到这所静谧的小房里去居住。因为她自己是无子女的寡妇,只住在离此一俄里的地方,所以自己也搬到这里来和娜司卡同住。娜司卡身旁出现了一个管钥匙的老妇人和年轻的有经验的女仆。屋内出现了乐器,雅致的专为女郎预备的图书馆、油画、雕刻、铅笔、颜料,还有非常美观的猎犬。过了两星期后,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亲自降临了。……从那时起他似乎特别爱上了这个偏僻的草原小村,每年夏天来一趟,住上两月,甚至三月。他这样过了很长时间,安静地、幸福地、有趣地、美妙地度过四年时光。

有一次,在初冬的时候,从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夏天到“快乐村”小住(这次只住了两星期)以后,过了四个月的工夫,有一个谣言传到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耳朵里去,说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将在彼得堡娶一个有钱的有名气的美人。一句话,攀一头美满的稳靠的亲事。后来,发现这谣言在许多细节方面是不正确的。他的婚事当时还只在计划之中,还不很确定,然而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命运从这时起到底发生了特别的变动。她忽然露出异常的决断,表现出极出人意料的性格。她没有多加思索,就抛下了乡村的房屋,忽然在彼得堡出现,一直单独去见托茨基。他惊讶起来,开始说话,但是从第一句话语上就忽然发现必须完全变更语腔、音调,至今用得极有效验的、有趣的、雅致的谈话题目,还有逻辑,一切,一切,一切!在他面前坐着的是完全另外一个女人,一点也不像以前所知道的,刚在七月内,在“快乐村”里相见的女人。

最先表现出来的是这位新的妇女知道而且了解的事情特别多,多得会使人深深地惊讶。她从哪里能够取得这类的消息,而且自行获到这样精确的见解?莫非是从女孩们专用的图书馆里得来的?不但如此,她甚至很明白法律,即使不是对于整个世界,至少对于世界上流行的几桩事件具有正确的智识。其次,这已经完全不是和以前一样的那种性格,不是畏葸的女学生那般不确定的,有时由于古怪的活泼和天真的行动而显得可爱,有时却是忧郁的、疑虑的、惊异的、不信任的、善哭的、不妥的。

不是的。现在立在他面前哈哈大笑,用极恶毒的嘲讽攻击他的是一个异乎寻常的、令人意料不到的生物。她直接对他声明,除去深深的贱蔑以外,在她的心里对他毫无所感。这贱蔑竟到了要作呕的地步,在发生初次的意外的事件以后立即产生。这一位新妇女还声明,如果他现在立刻和任何什么女人结婚,在她本来满不在乎,但是她跑来不许他结婚,也可能不是由于愤恨,单单是因为她要这样做,应该这样做。“哪怕只是为了使我能够充分取笑你,因为现在我也想笑一笑。”

她的措辞至少是如此的,至于她心里所想的一切,也许并没有表示出来。然而在新的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一面哈哈大笑,一面叙述这一切的时候,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自己在那里考虑这件事情,尽可能地将他的多少有点凌乱的思想整理一下。这考虑继续了不少的时间,在两星期中,努力取得理解,且加以最后的决定。过了两星期以后,他才做了决定。事情是因为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在那时候的岁数已在五十左右,他是一个十分稳靠已具有一定的习惯的人。他在世界上和社会里的地位早就建立在极坚固的基础上面。他对于自身,对于自己的安谧和舒适的珍爱得比世界上所有的一切为甚。这是一个极体面的人应该有的事。凡关于他在一生中建立着且取得了如此美丽的形式的一切,绝对不许有丝毫损坏和摇动。一方面,他的经验和对于事物的深刻的观察很快而且特别正确地告诉他,现在他所交接的是一个完全不寻常的人物,这个人物不但威吓,且一定会去实行,主要的是根本不顾一切,因为她根本不珍重世上任何的一切,甚至无从诱惑她。显然,这里另有别的什么,含着一种精神上的心灵里的纷扰,有点类乎某种浪漫派的愤懑,不知道是对谁,为了什么,有点无从餍足的贱视的情感,完全溢出范围的贱视的情感,一句话,有点十分可笑的,在体面的社会里不被容许的东西,凡是体面的人碰到它便成为纯粹的上帝的惩罚。自然以托茨基的财富和交游,本可立即做点小小的完全天真的恶行,借以避免不愉快的事情。从另一方面说,显然,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自己差不多不能做出危害的事情,例如,关于法律方面的举动,她甚至不会做出重要的捣乱行为,因为陷害她永远是很容易的事。但是这一切必须在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决定做出和别人一样的行动的时候才能有用,那就是照一般人在发生这类事情时所应该做的行动,不溢出范围,不做出太出格的事情。在这上面托茨基的正确的眼光便有用处了。他猜出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自己也深深地明白她在法律方面是不足为害的,她的脑筋里和她的闪耀的眼睛里,完全另有意思。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既然不珍重世上的一切,尤其是自身(必须有许多的聪明和深刻的眼光,才能在这时候猜到她早就停止珍重自己,才能使像他这样的怀疑派和体面社会的犬儒派相信这个情感是如何严重),她必能戕害自己,做出无可挽回的、丑恶的行为,宁愿流戍到西伯利亚,或者受徒刑,只要糟践她所深恶痛绝的那个人一下。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永不隐瞒,他有点胆怯,或者最好说是具有极度的保守性。例如,假使他知道他将在结婚成礼的时候被杀死,或者发生一些十分不体面的、可笑的、在社会上认为难堪的行动,他自然会害怕的,怕的不是他将被杀死,或受伤到流血,或当众被人家吐痰到脸上,却怕这事发生在如此不自然的、被认为难堪的形式之下。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虽然不说出来,其实已经透露了这个意思。他知道她十分了解他,曾对他有深刻的研究,所以也知道用什么方法向他攻击。又因为他的婚事尚在计划之中,他也就当时表示服从,向她让步。

还有一桩事实助成他的决定。这个新的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样貌,完全和以前不同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以前只是一个很美丽的小女孩,现在则……托茨基许久不能宽恕自己,他看了四年竟没有看得清楚。固然,有许多是由于两方面在内心里突然发生了变动。他记得以前有一刹那的工夫,在望着这双眼睛的时候,有时竟使他生出一些奇怪的念头来:似乎在里面预感出一种深沉的神秘的黑暗。这眼神似乎在那里猜谜。最近两年来,他时常惊异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脸色的变动。她的脸色变得异常惨白,奇怪的是甚至因此显得更加好看。托茨基像所有一生游荡的绅士一般,起初对于这个没有生活着的灵魂那样容易地弄到手里,未免贱视,近来却对于他自己的眼光有点疑惑起来。他还在去年春天就决定想把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快快地、好好地、阔绰地嫁给一个在另外的省里做官的、明达而且体面的绅士——现在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将怎样恶毒而且可怕地取笑这件事情啊!但是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现在被新鲜的味道所吸引,甚至想他可以重新利用这个女人。他决定叫她搬到彼得堡来居住,给她安排了奢华的舒适的环境。他怀着失此得彼的心思,想使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在特定的团体里面出出风头。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是很珍重他在这方面的名誉的。

彼得堡的生活已经过了五年,当然,在这时期内有许多事情已经弄清楚了。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地位不见得乐观,最坏的是他第一次露出怯相,以后就无从安静下去。他怕,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怕,他怕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在最初两年内,有一个时候,他开始疑惑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自己想和他结婚,但是由于不寻常的自尊心而沉默着,坚持等候他来求婚。这样的要求本来是奇怪的,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疑心又很重。他皱紧眉梢,沉重地思虑起来。这使他感到非常惊讶并且有点不愉快(人心本来如此)!是他忽然从一桩事情方面相信,即使他果真求婚,人家也不会加以接受。他有许多时候不明白这个道理。他觉得唯有一个解释是可能的,那就是“一个受侮辱的理想狂的女人”的骄傲心已达到了疯狂的程度,因此她宁愿借着拒绝一下表露她的贱蔑之心,而不肯就此永远确定她的地位,取得不容易获到的伟大的环境。最坏的是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在许多地方占了上风。她不肯为了金钱的利益上钩,甚至用极多的款项也是一样。她虽会接受给她布置下的舒适的环境,但过的仍旧是很朴素的生活,五年来毫无积蓄。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冒险想出一些很狡猾的手段,以击破他自己的锁链。他借着技巧的助力,不知不觉地、灵活地用各种极理想的诱惑引动她的心,但是那些化身了的理想,如公爵、骠骑兵、使馆秘书、诗人、小说家甚至社会主义者等,一点也不能使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引起任何的印象,好像她的心和石头一般,情感业已永远枯干而且凋谢了。她的生活大半是孤独的,她读书,甚至求学,爱音乐。她的朋友很少。她尽同一些贫穷的可笑的官员夫人结交,认识两个女伶、一些老妇,很爱一个令人尊敬的教师的人数众多的家庭。这家庭里的大家也很爱她,极乐意接待她。晚上时常有五六个朋友相聚,没有再多的。托茨基时常走得很勤。叶潘钦将军最近多少有点困难地和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相识。同时有一个年轻官吏又完全容易而且不费什么劳力便和她认识。那人姓费尔德先科,是一个很不讲礼貌的、爱说龌龊字眼的小丑,好喝酒,带点快乐的性格。还认识一个年轻的奇怪的人,姓普季岑。他为人朴素、勤谨、举止优雅,出身贫穷而成为重利盘剥的人。后来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也认识了……结果是大家对于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建立了奇怪的名誉。大家都知道她美丽,也就是如此,谁也不能夸什么口,谁也不能讲述什么。这样的名誉,还有她的学问、雅致的姿态、机智的辩才,这一切使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最后决定了一个计划。就从这时候起,叶潘钦将军开始在这段故事里亲自十分踊跃地参加。

托茨基很客气地和他恳商关于他的一个女儿的婚事的时候,当时就用极正直的方式、完全开诚布公地说了出来。他说他决定不择手段,以取到他的自由,即使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自己对他宣布以后完全不管他,他也不会安心下去。他觉得说话是不够的,他需要最完全的保障。他们讨论的结果,决定共同行动。最先决定试用最柔和的手段,触动所谓“正直的心弦”。两人到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家里去。托茨基直截了当地向她宣布他的地位如何难堪地可怕,他将一切责任归到自己身上。他老实说,他对于自己对她所做的最后的举动并不后悔,因为他是根深蒂固的好色者,不能把握自己。但是,现在他想结婚,而这段十分体面的、上等社会的结婚的命运全握在她的手中。一句话,他对于她的正直的心怀有许多的希望。叶潘钦将军开始用父亲的资格说话,说得极有条理,避免令人感动的话语,只说他完全承认她有解决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命运的权利,巧妙地露出自己的驯顺的态度,表示他的女儿的命运——也许是另外两个女儿的命运——现在须由她来决定。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问他们需要她做什么事情,托茨基用以前的、完全暴露出来的直率的态度,对她自承他在五年以前受了惊吓,所以现在,在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自己没有出嫁以前,不能完全安静下去。他立刻补充上去,说这请求在他方面自然是十分荒诞,如果他对于它找不出一点根据。他已经明白地看出,且确切地知道,有一个青年,属于很好的氏族,生活在极体面的家庭里,那就是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伊伏尔金,是她认识而且接待过的,他早已十分热烈地爱她,自然可以单单为了获得她的同情心的希望而牺牲一半的生命。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由于友谊和纯洁的年轻的心,亲自对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直承出来,而赐惠于这青年人的伊万·费道洛维奇也早已知道。如果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没有弄错的话,这位青年人的爱情早已为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所知晓。他甚至觉得她对于这爱情颇予宽纵。自然他比任何人都难以启齿讲这一件事情。但是假使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可以容许托茨基在一个建立自己的命运的自私心和愿望以外,对于她也抱着一些善意的愿望,她必会明白他看着她的孤独的环境早就觉得奇怪,甚至难受。这里面只有不定的黑暗,对于生命革新的完全无信仰,其实很可以在爱情和家庭里使生命取得美妙的重生,且接受新的目的。这里也许将丧失灿烂的才能,这里是对于自己的烦闷做自愿的欣赏。一句话,甚至还有一点对于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理智和正直的心不相适应的浪漫主义。他在又重复了一句他比别人难以启齿的话以后,他说他总希望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不致以贱蔑作答,假如他表示出他诚恳地愿意保障她的未来的命运,送给她七万五千卢布。他解释说,这数目总归已在他的遗嘱里预行规定。一句话,这并不是什么报酬……况且他想借此减轻他的良心上的不安,这也是可以容忍且加以原谅的事。此外还说了些话语。总之,是在这类事情上关于这题目应该说的一套话。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说了半天,说得十分婉转,还顺便加上一个很有趣的消息,仿佛这七万五千卢布是他现在初次提出来的,甚至连当时坐着的伊万·费道洛维奇都不知道。一句话,没有一个人知道。

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回答使两个朋友惊讶起来。

她不但没有露出一点点以前的嘲笑、以前的怨恨、以前的哄笑,使托茨基一想起来至今还会在背心上发冷的,相反,她好像喜欢她可以同任何什么人开诚布公地友谊地谈一谈。她直承她自己早已希望做友好的恳商,唯有骄傲加以横阻,而现在则坚冰即被击破,是最好也没有的了。她起初带着忧郁的微笑,以后快乐而且游戏般地大笑起来。自己承认,以前的狂暴的风雨无论如何是不会再有的,她早已变更了一部分她对于事物的眼光,虽然心里并没有变,但到底不能不对于既成的事实加以多少的容忍。已做的事,已经做过,已过去的,让它过去。她甚至觉得奇怪,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何以还继续这样的害怕。说到这里,她回身向伊万·费道洛维奇,带着深深的尊敬的态度宣布她早就听到关于他的女儿们的许多话,早就习惯去深刻而且诚恳地尊重她们。一想到可以对于她们做些有益的事情,就能使她感到幸福和骄傲。她现在实在是感到难过而且沉闷,十分沉闷。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猜到她的幻想。她感到了新的目的,希望即使不在爱情里,却在家庭里得到复生,但是关于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她差不多没有什么话可说。他爱她,大概是实在的。她感到她自己也可以爱他,假使她能相信他的爱情的坚固。他即使很诚恳,但是年纪到底还轻。这件事情加以决定是很难的。最使她喜欢的是他能工作,耐劳苦,独自维持全家的生活。她听说他是具有毅力和骄傲心的人,希望活动,希望往上爬。她也听说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母亲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伊伏尔金娜是一个优越的、十分受人们尊敬的妇女。他的妹子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是很有趣的,且有毅力的女郎。她从普季岑的嘴里听到她许多的事情。她听说她们勇敢地承受她们的不幸,她很愿意和她们相识,但是她们能否接受她到她们的家庭里去还成为问题。总之,她并没有说这段婚姻不能成立,但是应该仔细想一想,她希望不要催她。关于七万五千卢布的那件事情,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这样难以启齿是徒然的。她自己明白金钱的价值,自然肯收下来的。她感谢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举动得体,不但没有对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提,甚至对将军都没有说过。但是为什么他不能够预先晓得呢?她拿了这几个钱,走进她们的家庭里去,并没有什么可羞的。无论如何,她不打算向任何人请求饶恕,希望人家也懂得这一层。她在没有深信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或他的家庭方面对于她没有任何隐秘的念头的时候,绝不嫁给他。无论如何,她绝不承认自己是犯了任何错事,最好让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知道她在彼得堡住了五年,是怎样生活着的,与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有什么关系,积的钱多不多。如果她现在肯收受这笔资财,那并不是为了偿付女孩家的耻辱,对于这她是不负责任的,而只是对于受糟蹋的命运的一种报酬而已。

她讲述这一切的时候,甚至十分激烈而且恼火起来。这自然是极自然的。叶潘钦将军当时深为满意,认为事情已经了结,但是受过惊吓的托茨基到了现在还不十分相信,生怕这朵花里未免藏着一条毒蛇。谈判开始了,两位朋友的策略所立足的那个节点,就是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对于加尼亚垂青的可能性,渐渐地开始弄得明白而且信实起来,这样甚至使托茨基也有时相信有成功的可能。后来,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曾和加尼亚解释了一次。话语说得很少,好像这会使她的贞节受了伤害似的。她承认而且允许他爱她,但是坚决地宣布,她一点也不愿使自己有所拘束。她在结婚以前(如果结婚能成立的话),为自己保留说出“否”字的权利,哪怕在最后的一小时以内。同时她也把同样的权利给予加尼亚。不久,加尼亚借着一个侥幸的机会确切地知道,他的全家对于这婚事,对于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本人的不欢迎的态度,在家庭的口角之中暴露出来的,已为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知晓得十分详细。她自己并没有和他讲起这件事情,虽然他每天等候着。出于这说媒和谈判而暴露出的一切历史和情节,本来还可以说许多话,但是我们已经超到前面去,尤其因为有些情节还只是太不确定的一些谣言。例如,托茨基不知从什么地方知道,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和叶潘钦家的女儿们发生了某种不确定的、秘密的接触,那是一个完全不可思议的谣言。另有一种谣言他不由得深信,并且怕得像梦魇一般。他确乎听到,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深知道加尼亚只是为了金钱而结婚,加尼亚的心灵是黑暗的、贪婪的、不耐烦的、妒忌的,而且自爱得没有边际,无可比拟。加尼亚虽然以前确乎热烈地想征服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心,但是等到两位朋友决定利用这从两方面开始的热情,以图自己的利益,借着把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卖给他做正式妻子,把他收买下来的时候,他当时恨得她像自己的梦魇一般。爱和恨似乎在他的心灵里奇怪地交织着,虽然他终于在经过了一番痛苦的游移之后,同意娶“这个坏女人”,但曾经在心灵里自行赌咒,将对她报复,以后“收拾”她。这是他自己说出来的一种词句。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好像知道这一切,暗地里在那里准备着。托茨基胆小得甚至没有把自己的不安告诉叶潘钦。但是有的时候,他和一般软弱的人一样,会重新鼓起精神,迅速地壮起胆子来的。例如,在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终于告诉两位朋友,在她的生日的晚上,她将说出最后的话的时候,他就鼓起精神来了。然而可叹的是关于可尊敬的伊万·费道洛维奇本身的极奇怪的、极离奇的谣言却越来越真确了。

初看上去,这一切是纯粹的荒诞不经的话,本来难以置信。以伊万·费道洛维奇这样的年迈,具有如此优越的聪明,对于人生的正确的知识,竟受了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诱惑,而且竟到了那种程度,使一个任性的行为几乎达到和热情相似的程度。他在这件事情上希望什么,那是难以想象的,也许甚至希冀加尼亚本人的帮忙。至少托茨基有这样的疑惑,疑惑在将军和加尼亚之间已存在着某种近乎无言的合同,基于相互的了解上面的合同。大家都知道一个被情欲所驱使的人,尤其他已上了岁数,会完全盲目,准备在并没有希望的地方,发现希望。不但如此,他竟丧失理智,做出愚蠢的如婴孩一般的行动,哪怕额上只有七根头发。大家都晓得,将军预备在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生日的那天用自己名义送一串上好的价值很贵的珍珠。他对于送礼的事很为注意,虽然明知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是不贪财物的女人。在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生日的头一天,他好像处身梦呓之中,虽还巧妙地自己隐瞒。叶潘钦将军夫人所听到的就是这串珍珠。诚然,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从早就感到她的丈夫的不忠实,有时甚至已有了习惯。但是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关于珍珠的谣言引起她极度的注意。将军预先窥探到了,还在头天晚上就说出了一些小话儿。他预感到将有极严重的解释,因此极为惧怕。为了这,在我们开始讲述的那个早晨,他真不愿意到家庭的核心里去早餐。他还在公爵没有来以前就决定推托有事,设法避免。所谓避免,对于将军有时就是逃走。他想起这一天,主要的是把今天的晚上挨过去,不出一点乱子。恰巧公爵来了。“好像是上帝打发来的!”将军在走去找他的太太的时候,自己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