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长篇小说 海边列车(3)
胡琴玉进厂先在六食堂洗菜刷碗,方方面面表现突出,没用几年就当上了厨子。总厂食堂加起来共有五位女厨子,号称食堂“五朵金花”,胡琴玉是力气最大的金花,她能够做到男厨子那样,跨在相邻两座锅台上用铁锨左右开弓炒菜。
最近胡琴玉好事连连,丈夫钱工升副总工程师没多长时间,她也由食堂厨子提拔为后勤科副科长。这次提升,除了丈夫的影响力,胡副厂长在其中起到了很大作用。胡琴玉跟胡副厂长是没出五服的亲戚,按照辈分,胡副厂长管她叫“三姑”。
胡琴玉性格泼辣,眼尖嘴甜,在她的活动照顾之下,丈夫钱工跟其他知识分子相比,一路出奇顺利,那么多场运动、下放、挨斗、靠边站,钱工基本都平安度过。当年总厂唯一留用的知识分子出身的工程师,就是钱工,当然了,这也跟钱工本人精明灵活、见风使舵有关。十年浩劫结束,钱工作为知识分子得到重用,提升为副总工程师。亲友们夸奖胡琴玉慧眼识英雄,胡琴玉心里美滋滋,讲话却很谦虚:“狗熊吧,老钱嘛,我还不了解他,典型的滥竽充数,啥也不是。”
钱工追求胡琴玉的时候,知识分子已经不怎么吃香了,他除了被她高高大大的身材和心直口快的性格吸引,更看好她家在总厂的关系和势力。胡家是老甘井子坐地户,人多势众,盘根错节,给他这个来自杭州的落魄白面书生带来极大安全感。
这天下午胡琴玉提前回家,做了一大桌子菜。今晚的客人祖籍苏州,喜欢吃甜口,胡琴玉每一道菜额外加了两勺白糖。菜一盘一盘端上了桌,只剩一个小鸡蘑菇,还在锅里炖着。
胡琴玉在围裙上擦擦手,对钱工说:“不会忘了来赴宴吧,用不用往他办公室打个电话?”
钱副总工程师看看墙上的挂钟,再看看腕上的手表,摇摇头,“你不了解他,要么不答应,答应了百分之百守约,还没到六点呢。”
五点五十九分,有人敲门。两口子相视一笑,跑去迎接。
“请进,陈总,快请进,门开着呢!”
夫妻俩一人一只胳膊,搀扶着一个小老头进来。
陈总工程师全名叫陈呈章,大家习惯称他“陈工”,四十八岁,因为弯腰驼背、缩着脖子,怎么看都是个小老头,其实他中等身高。这一点他以前的同事能够证明,看他家里挂着的大学篮球队合影,年轻的陈工站在后排最右边,昂首挺胸,怎么看都不是个小个子。平反恢复名誉后,他从大刘家农场回来,重新出现在总厂,大家惊讶不已,怎么整个人缩小了一号。钱副总工程师对此体会更深,年轻时他比陈工矮一个头,现在两个人一般高。
陈工就座。钱工拿起桌上的酒瓶,伸长胳膊扭瓶盖,手指几乎碰到了陈工的鼻子。
瓶盖打开了,胡琴玉从钱工手中接过酒瓶,上下左右察看酒瓶的标签,像是不认识上面的字似的,辨认了一段时间,也不知辨没辨认出来,她把写着“茅台”的标签转向陈工,“陈总,我先给你满上!”
“谢谢。”陈工双手执盅。
“放着,陈总,放桌子上就好。”胡琴玉给陈工斟满了,再斟给钱工。
钱工端起酒盅。“干,老陈!”钱工一口干了,盯着陈工也干了,“老陈,马上给你看那好东西,你看了,保准得谢我。”他朝向胡琴玉,“去,把宝贝取来!”
“不急,它跑不了!”胡琴玉给陈工样样数数夹了好几筷子,“先让陈总吃点菜,来,陈总,吃菜!”
陈工放下酒盅,胡琴玉立刻斟满。“陈总吃菜!”胡琴玉说。
陈工拿起筷子。
“陈总,我现学现卖,你多提宝贵意见。”胡琴玉瞅着陈工。
陈工吃了一口糖醋鱼,面部表情先是僵住了,然后迅速夹了第二筷子。吃完了鱼,又吃了木耳炒肉和炝拌土豆丝,紧皱的眉目舒展开来。
胡琴玉轻吐一口气。
钱工说:“还对口味?”
陈工说:“好吃,很好吃。”
钱工笑了,说:“小胡忙了整整一个下午。”
陈工说:“谢谢小胡,好久没吃到家乡菜的味道了。”
“小胡,得到老陈的认可了,表扬!”钱工举起酒盅,命令道,“差不多了,去把宝贝拿来,我要亲手把它献给老陈。来,老陈,咱俩再干一盅!”
陈工端起酒盅,表情木讷。
胡琴玉起身而去,不一会儿,她端着一个长条相框返回。
“慢着,慢一点!”钱工起身,小心翼翼接住相框,竖在胸前,给陈工看。
“我的,这是我的。”陈工站了起来,声音颤抖。
平反后抄家物品返还,大家去仓库排队认领物件,陈工没有,他开好介绍信,坐火车去了北京,直奔部资料库和几个大图书馆,他迫切想得到国外制碱工艺最前沿的讯息,哪怕片言只语也是好的。从北京回来,财产返还工作已近尾声,他从剩下的一堆破烂当中,随便挑了几件属于自己的物件,这事就算罢了。到底遗失了多少东西,他并不在意,跟失去妻子和被迫荒废掉的青春年华相比,那点身外之物又算得了什么呢?唯一让他深感遗憾,是一幅侯德榜先生赠送、范旭东先生亲书的墨宝丢失了。
落实政策过程中,无论是调职位补工资还是分房子,陈工均漠然视之,与己无关似的,能够回到岗位、恢复做技术工作,他已心满意足,况且又被委以重任,得以最大程度发挥自己的学识和才智。他写数据,查图纸,下车间,全身心投入到了工作上,不允许时间有丁点儿浪费。
陈工是总工程师,跟副厂长一个待遇标准,分房子应该住四居室的干部楼,这是部里戴着帽下来的指标,厂子无权更动,除非分房者本人主动让出。钱工是副总工程师,比陈工低一格,他分到的是一栋两间半小日本房,倒也算独门独院,只不过里头有一户工人暂时没有搬走,所以他实际只能先住其中的一间半,工人占着的那一间,搬走了才能倒给他,什么时候搬还不一定,即使搬走了,它的居住面积也远远赶不上楼房的四居室。
钱工便找陈工,诉苦说自己孩子多,老大儿子结婚了没有房,跟自己住一起,老四上高中,需要自己一间屋做功课。他恳请陈工交换住房。陈工正在伏案画图,没等钱工讲完就同意了他的要求。事后胡琴玉却对外放风说陈工喜欢这种接地气的小日本房,不愿意上楼,她家老钱照顾陈工,才做的交换,还是小日本房好,院子里能种点辣椒小白菜,冬天取暖烧火墙,烧到四月也没人管,住楼就没有这些条件了云云。
“这是我的!”陈工接过相框,“侯先生勉励我,赠送给我的!”
“可不是怎的,我一瞅,这不是老陈的吗,我给要回来了!老陈,你别问我是从谁手里要回来的了,别让我为难,东西要回来就得了,是不是?”钱工转向胡琴玉,“财产返还那天,大家都早早在仓库排队,唯独缺少老陈。你看看人家老陈,为了找个数据,北京各大图书馆跑了个遍,他心里头没有别的,全是厂子,全是化工事业。小胡你能懂吗,这就是我们知识分子的高风亮节!”
“陈总高风亮节,总厂公认。你们?哼,有一头算一头,全是软皮囊子熊蛋包,自私自利伸手要!”胡琴玉脱口而出。
“瞧你,说的什么!”钱工揉了揉已经喝红了的眼圈,“老陈,当年那件事我真的对不起你!”
“哪件事?”胡琴玉瞪着钱工,“老钱,当年你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了?”
“批斗会嘛。”钱工低下头,“人人都得表态,我揭发老陈。他讲小时候坐过飞机,他伪警察爸爸领着他在上海坐飞机。我揭发他,不以出身历史反革命家庭为耻,反以为荣。唉,在那个气氛里,也是迫不得已。我揭发完毕,革命派骂我避重就轻,逼我继续揭发。可老陈本来就话少,没留多少话柄,我这人也是,实在想不出老陈还有什么不当言行了,就把老陈跟实习学生的一次对话上纲上线。有个学生问老陈,为什么如此热爱化工工作,老陈回答说化工是科学,科学不能作假。我就揭发老陈这是在影射,科学不能作假,什么能作假?这是一件,还有一件,我们在学习班宿舍睡一个房间,晚上老陈说梦话,‘弟弟,你终于回来了!’老陈有个弟弟逃到了台湾,我说老陈做梦都盼着蒋匪军反攻倒算。唉,这都是我干过的事,捕风捉影,无中生有,我良心不安,愧疚啊。现在说出来,压在我心头的石头也拿开了,老陈,我对不起你!”
“不怪你。”陈工说,“怪不了你。你算好的了。你没有打过人。”
“昨天还是工友同事邻居,今天就棍棒相加,那是人干的事?可我还是愧疚啊。”钱工一口把酒干了,“老陈,该找个媳妇了。”
陈工一哆嗦。
“右派”下放那年,形势严峻,前途未卜,陈工夫妻经过商议,妻子带着三岁小女儿回湖南娘家,以图有个照顾。结果事出意外,妻子半夜忽染急症,乡下山路难行,费好大劲送到县医院,已经无力回天。陈工接到妻子去世的电报,请假奔丧,不被允许,他就逃离农场,买车票缺少介绍信,滞留在长途车站,被赶来的农场民兵捉回,捆住手脚,一顿毒打,扔到小黑屋关了三天,差点没死了。
平反后陈工去湘潭,几经周折,找到了女儿,这些年中,他给女儿汇钱,有通信,但女儿的舅舅出于保护外甥女的考虑,也有为妹妹去世怨恨妹夫的原因,一直不同意陈工来看湖南看女儿。这次见面,女儿不认识他,他也认不出女儿。令他欣慰的是,外婆和舅舅带大的女儿已经参加工作,结婚生子。陈工给女儿放下些钱,在妻子的坟前坐了一夜,返回了大连。
见陈工深陷沉思,胡琴玉连忙打圆场道:“陈总,菜的甜度怎么样?恰到好处不?苏菜的甜口不容易掌握,糖多了少了,差一点都不行。”
“恰到好处。”陈工回过神,“谢谢小胡。”
胡琴玉喜笑颜开,“别只谢我,我还有个小助手在厨房呢。”她朝着厨房方向喊,“小金,差不多了,可以闭火上菜了。”
不一会儿,一个腰系围裙的年轻姑娘,端着一大盘子热气腾腾小公鸡炖蘑菇来到桌前。钱工把中间的盘子往边上挪,姑娘把盘子放到中央位置上。
“请慢用!”姑娘转身离开。
胡琴玉起身跟了出去。
陈工程师觉得这位青春扑面的漂亮姑娘有些面熟,好像当时她跟另一个姑娘在一起,跟另一个姑娘在一起时,他注意的是另一个姑娘,没太注意她,现在看到她,就忘了另一个姑娘,从而也就忘掉了是在哪里曾经见过她。
“喝酒!”钱工给陈工斟满。
胡琴玉推着那姑娘回来,带进来一股雪花膏的香气,姑娘已经换下围裙,洗过脸,刘海儿的发梢还是湿的。
“你们喝着,我送送小金姑娘。”胡琴玉说,“留她吃饭,怎么也不肯,你说气人不气人。”
“钱总、陈总,我走了。”姑娘说。
“怎么这就走了呢?一块儿吃一点!”钱工说。
“不了,我还有别的事情。”姑娘说。
“那好吧,这次就不留你了,下次来好好做客!”钱工说。
“好的。再见!”姑娘看了陈工一眼,“再见!”
“再见!”陈工要起身。
钱工伸胳膊拦住,说:“不是外人,我二女儿托儿所的同事,小金。”
陈工想起来了,他见过小金,她来图书馆找小林,陈工跟小林熟,会打个招呼,说几句话,跟小金没有说过话。
“对了,我应该介绍一下。”胡琴玉说,“这是陈总,就不用说了吧!这位是小金,金素,总厂第一大美人,又美又稳重,话可少了。”
“小金,你好!”
“陈总好,再见!”
“再见!”
一会儿,送小金的胡琴玉回来。她对着钱工眉毛一挑。
钱工领了命令般转向陈工,“老陈,来,干一盅!”
“干!”
“怎么样?”
“嗯?”
“嗯什么嗯,你看小金怎么样?”
“小金?”
“对呀,小金。”钱工说,“小金给你做媳妇怎么样?”
“不!”陈工说。
“怎么,你没看上?”胡琴玉吓了一跳,“小金是个高中生,有文化,到托儿所又出外学习了半年音乐,人家那风琴弹的,才叫一个好,比我家老二可强太多了。她还会唱歌呢,多高的音都唱得上去,嗓音又甜又亮,赶上文工团水平了。”
“不可能!”陈工摆摆手,“不可能的,人家是小姑娘,我老头子了,想都不想了,怎么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四十来岁的男人正当年,正是事业有成、成熟稳重的年龄。”胡琴玉说,“陈总,只要你没有意见,相中了,其他不用你管,女方那边,都交给我好了。”
“我结过婚,女儿都出嫁了。”陈工说。
“我们还不知道你结过婚?这有什么。”钱工轻声一笑,“老陈,你比我还小一岁呢。你的身体素质,可能比我年轻五岁都不止。”
“还是别提你吧,你也值得一提?”胡琴玉朝着钱工一挥手,“陈总下雪天还下海游泳呢。”
陈工说:“我已经当姥爷了。”
钱工说:“我还当爷爷了呢!”
胡琴玉眨巴眨巴眼,一时想不明白钱工这话是什么意思,如果钱工也找了一个跟金素一般年轻的老婆,他这话才有说服力。
“陈总,你女儿结婚了,有小孩了,其实都是好事。”胡琴玉说,“你想啊,她工作了,成家了,又在外地,不给新家庭添麻烦,小金嫁给你,可以直接当姥姥。”
陈工面红耳赤。
钱工也一时语塞,心想小胡太会说服教育人了,他等待了一会儿,见陈工不言语,便食指点着胡琴玉说:“这事我做主了,就交给你办!陈总和我统筹指挥明年春季大检修,那将是我厂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检修,国家把重担放到我俩肩膀上,岂能有半点分心!红娘牵线的事情就由你全权负责,小胡你可记住了,事情虽小,却不允许闪失,若有闪失,唯你是问!”
胡琴玉立刻手心向内,双手叠放到胸口上,“钱总请放心,小胡责无旁贷,保证百分之百完成组织交给我的这项光荣任务。陈总的事没有小事,小事也是大事。男子无妻不成家,少个女人洗洗涮涮缝缝补补那哪行。陈总,别看小金姑娘岁数小,做饭收拾家样样能干,还会做针线活儿呢,现在的小姑娘有几个会做针线活儿的,钉个衣服扣都钉不好,小金天生手巧,搭把手就能把整床被缝起来,将来再给你生育个大胖小子,后头都是幸福的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