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文学研究(1979—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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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传播接受:文学与时代共鸣

任何文学潮流的兴起,无论其动力源来自哪些方面,读者的广泛接受都是必不可少的。唯有被读者大众认可,文学才能获得强大的生命力,才能作为一种潮流而载入文学史。同样地,一旦失去了读者的追捧,任何文学,即使有强大的国家意识形态支撑,都会不可避免地走向消亡。以20世纪80年代昙花一现的先锋文学为例,因为过于热衷形式实验而忽视小说的故事性建构,被读者抛弃后便归于沉寂。改革文学的兴起,不仅在于这一叙事迎合了转型时代的社会潮流,喊出了民族渴望变革的心声,而且在于它符合了大众对改革、改革者的想象与期待。改革文学“往往不自觉地充当了社会或民众普遍情绪的代言人,它常常提出相当尖锐的政治、伦理或现实主题,引起一阵又一阵的‘轰动’效应”。[33]同时,改革文学高扬的理想主义旗帜,更使正急切寻找民族未来出路的中国人倍感鼓舞,重拾民族复兴与现代化的信心。

“文革”后,中国虽然进入了现代化建设的新时期,但是改革共识却并非朝夕之间形成。就农村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而言,这一政策的确立着实经历了一番论争与波折。对于改与不改存在广泛争议的时代,作家能够率先发出迎合大众改革的呼声,这使改革文学一出现就“俘获”了广大读者。作为改革文学的开山之作,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在读者中获得了广泛认可,甚至《乔厂长上任记》、“乔厂长”分别成为改革文学与改革者的代名词。“《乔厂长上任记》强烈的感染力,主要来自作品的思想倾向——对实现四个现代化强烈的渴求。这种渴求,涌现在作者的笔端,凝聚在作品所颂扬的主要人物身上,却发端于全国人民的心底。”“人民的理想,人民的意愿,人民的忧虑,人民既激奋又急切的心情,被作者大声呼唤出来了,这就拨响了人们最敏感、最强劲的心弦,因而产生了强烈的反响。”[34]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改革文学与时代,尤其是与读者之间的关系,那只能是“共鸣”,文学与大众的变革欲望在共鸣之下的相互激荡,推动了改革这一意识形态的建构。

虽然理想的社会图景尚不清晰,但是当下的路线、制度与生产局面都需要变革,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目前存在的一切确实构成了对人性与人的完满追求的压抑。当每个人都意识到唯有变革,才能摆脱自我当下不如意的境地的时候,改革便成为了时代的主潮,“改革的呼声已经成为我国社会生活中的最强音。”[35]改革文学不仅表达了改革的势在必行,而且在没有任何现成经验的前提下,作家也为改革提供了想象化的设计与路径。比如在《乔厂长上任记》中,乔光朴改革工厂的方案是裁汰冗员、培养技术人才、起用有能力的干部、改革分配制度,以及引入现代化的管理手段;《男人的风格》中,陈抱帖给出的策略包括有效调动人的生产积极性、改革人事制度使能者上庸者下、培养及发掘技术人才;《雷暴》中,丁壮壮从市场规律出发找到了解决公司死结的办法,等等。无论这些手段方法是否具有可操作性,能否真正有效地促进现代化建设,都会被读者认可。因为在他们看来,改与不改比如何改更为重要。从这个角度来说,大众追捧改革文学在于后者契合了他们变革现状的渴望,至于理想的社会图景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他们并没有深入的考虑。

对于中国人来说,改革不仅要实现经济富足民族兴盛,还要完成对旧东西的批判与否定。所以改革文学的批判性叙事往往多于对现代化的建设性内容,这明显地体现了过渡时期的民族心理。虽然作家由于对时代的敏感而较早地发现并指出社会问题,但是这一群体并不承担,也没有能力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体现在改革文学中,相比那些想象化的改革方式方法,作家对社会积弊的表达更为贴近现实,“‘改革文学’大胆触及当时尖锐的社会问题,成为人民现实诉求的代言,在社会转型期起到独特作用。”[36]从《乔厂长上任记》开始,改革小说就从未停止过对负面人物、负面现象进行批判的步伐,这一叙事内容是改革文学书写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从现实的角度看,如果没有带有负面价值的人和事,那么改革也就没有了指向性与必要性。对社会问题带有否定性的展示,使改革文学更像是转型时代的社会批判书。作家描述的那些社会肌体上溃烂的东西,往往是大众生活中所直接面对的。读者因痛恨这些负面东西,而认可改革文学。大众在现实中无力改变的情况,被作家在文本中解决掉了,他们由此感到欣慰。比如《新星》《改革者》《燕赵悲歌》等小说都直面的官僚主义问题;《三千万》《生活变奏曲》等作品反思国有资产严重浪费的问题;《耿耿难眠》《一个工厂秘书的日记》等文本体现了人情关系损害制度建设问题,等等。正如当年的一位工人所言,改革小说“严肃地批判了不正之风。说出了我们工人的心里话。在现实生活中,这类不正之风确实不少,影响很大,造成了一些对党产生不应有的怀疑。因此,这样的作品我们大伙爱看。”[37]改革成功的指标中不仅仅有生产力的提高,更应该包括对社会不合理现象的清理程度,以及大众对此的满意指数。

改革文学被读者广泛接受的另一重要因素,是改革小说展现出来的那种奋发图强的精神与昂扬向上的理想主义。十年浩劫压抑了生产力的发展,更使价值失范、理想泯灭、信仰亦陷入迷茫。对于中国社会来说,转型年代在改革、发展经济、追求民族现代化的同时,还要寻找理想、信仰,重构民族的自信心与凝聚力。改革文学一出现就给文坛、给社会注入一股昂扬之气,“以《乔厂长上任记》等作品为标志的‘改革文学’,迅如大潮,以它澎湃的涛声很快掩盖了对十年灾厄和几十年‘左’倾危害的哀伤与悲叹,表现出一种雄壮、磅礴的气概和奔放、明朗的色调,从历史的严峻回顾中鼓舞人们去变革历史。”[38]昂扬向上的气概是改革小说的灵魂,这种饱含沉郁顿挫的昂扬,给精神心灵饱受动乱折磨的中国人,以慰藉和鼓舞。

舒婷在诗歌《会唱歌的鸢尾花》中写道:“理想使痛苦光辉”。正是因为有了理想,才能超越苦难,才能使一个民族从灾难中重新站立起来。改革文学正是要以独特的方式,建构并传播关于理想、关于未来的坚定信念,为改革事业与现代化建设提供精神支撑。20世纪80年代中国社会理想主义的重新勃发,是与改革文学存在关联的。改革文学中鼓舞感染大众的昂扬的理想与坚定的信念,主要是通过改革者形象的塑造来完成的。改革文学,可以称为改革者文学,作家基本上都会以人物为核心来建构叙事,甚至这些作品表述的故事被遗忘之后,那些改革者的名字依然鲜活。在作家着力塑造的改革者身上洋溢着蓬勃的生命力、坚韧的态度、忘我工作的牺牲奉献精神。他们是新时期舞台上的英雄,受到大众的追捧,就像当时有人呼唤道:“乔光朴,盼你快到我们中间来呀!”[39]几乎每一篇改革小说,都会为转型时代提供一个可供膜拜与效仿的英雄形象。“中国悠久的人治传统和根深蒂固的人治观念,促使人们企盼着出现一批有魄力有铁腕精神的改革英雄,出现一批新‘包公’、新‘海瑞’‘快刀斩乱麻’,重整祖国山河。这在当时,是一种普遍的社会心理。”[40]《乔厂长上任记》中的乔光朴、《新星》中的李向南、《燕赵悲歌》中的武耕新、《祸起萧墙》中的傅连山、《沉重的翅膀》中的陈咏明,等等,他们标示了民族的精神高度,他们的存在价值在于使大众看到了改革的可能性并愿意相信未来。“因为作家所关注的现实问题与人民群众的意志和愿望是完全一致的,因而对现实的变革产生了极大的鼓舞和推动力量。”[41]乔光朴、李向南一类带有浪漫传奇色彩的人物填补了偶像与英雄的真空,成为人们寄托理想的载体,激励了身处转型时代并期待变革的中国人。

改革小说得到读者广泛接受,除了这一主题叙事契合他们的精神需要之外,还有一个因素,那就是其自身的艺术特征。与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相比,改革文学的艺术视野更为开阔。改革文学的出现改变了文坛上只有伤痕、反思文学题材的狭窄局面,拓展了文学的审美领域,为读者提供了更为贴近他们生活的文学样式。在题材上有开拓性的同时,改革文学也基本上终结了“极左”政治下文学的模式化与概念化。以工业题材为例,“过去写工业题材的作品,总是跳不出反右倾、反保守的主题。写工厂搞技术革新,知识分子总是保守的,厂长往往是迷信专家的,工人总是技术革新的闯将,背后又总有阶级敌人搞破坏,最后又总是党委书记正确,他一出来抓,问题就解决了”[42]。文学被简化两种取向、两个立场之间的较量,鲜活的工厂生活被抽空了。这样贫乏单调、荒芜至极的文学图景,无法给读者带来任何阅读乐趣。在文学市场上,供求关系比例失调,然而“人们对文学的需求就不亚于干裂的土地之于甘霖。整个社会迫切需要文学去抚慰心灵的伤痕,去帮助正确认识濒于破碎的生活,去重建精神世界不可缺少的信仰,去滋育欣赏领域久已荒芜和枯萎的美感。”[43]所以,无论伤痕、反思文学在艺术上多么粗糙,仍然能够被广泛地传播。从这个角度看,突破“极左”思维下文学建构的概念化、价值立场的政治化,是改革文学赢得读者的一个重要原因。

不可否认的是,改革小说都有着很强的故事性,这种可读性满足了大众对小说最基本的阅读期待。改革文学往往都是以改革者为中心来建构一个故事,在这个叙事中,故事情节因为改革与保守势力之间的斗争而显得跌宕起伏,趣味横生。同时,改革小说中的人物虽然突破了“高大全”的塑造模式,但是他们往往都具有英雄特质与传奇色彩,这无疑使改革文本具备了迎合读者阅读期待的优势。在乔光朴身上,与其引领现代化建设的能力相比,作家显然赋予了他更多传统英雄铁肩担道义的侠义色彩。另外,我们看到改革小说叙事也继承了传统文学的表述模式,比如善恶两分的斗争模式、清官模式、父子冲突模式,以及大团圆模式,等等。与这些模式内在关联的是中国人的审美心理。以被“极左”政治排斥的叙事模式重新建构小说,不仅接续了传统,也完全能够契合读者的需要。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改革文学有意迎合读者大众,也不意味着改革文学的叙事在这些模式的“车辙”中循环往复而毫无创新。改革文学想要保持生命力,作家就必须超越自身局限,使自我的创作与笔下的改革者一样拥有现代意识。

改革是任何民族更新的动力,也是社会转型的重要内容,唯有改革,才能使社会不断调整,趋向合理。“文革”后,中国社会进入了现代化建设的新时期,被压抑百年的民族富强梦想得以释放。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大众变革欲望的洪水,剧烈冲击着尚待拓宽的社会河道,要求改革的热望奔腾在每个人的心底。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要选择一种方式来表达民族的整体性愿望与诉求,那只能是文学。唯有文学既能反映社会现实境况,又能展现民族的心理脉动,进而表达出人心变动背后的历史趋向。以此来说,改革文学的兴起是带有历史必然性的,它不仅是文学自身演进的规律使然,更是作家对时代的主动回应。改革文学因为顺应了转型时代的历史潮流,契合了大众的变革渴望,符合了主流对现代化的判断认知与政策道路选择,从而引发了社会各方的强烈共鸣,获得了充足的发展动力。在1985年之前,改革文学是中国社会最主流的文学话语,而且作为被主流意识形态肯定并提倡的文学,不需要国家舆论力量的支撑,就获得了读者大众发自内心的欢迎。十年浩劫之后,中国社会无论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处于极端贫乏的状态。虽然物质富足的愿望最为强烈,但是在生产力解放、经济长足进步还无法一蹴而就的情况下,精神空间的需要就显得更为迫切,而通过文学、电影等文艺形式,他们的诉求能够得到想象化的满足。伤痕文学与反思文学,并没有给读者的生活带来任何实质性的改变,只是由于满足了大众控诉与宣泄的精神心理需要而轰动一时。改革文学更是如此,无论它的主题、模式,还是人物、故事,几乎它所有的叙事元素与价值取向,都与读者大众的需求相一致,满足了他们对于社会变革与自我救赎的精神需求。改革文学的兴起给在新与旧之间徘徊探索的中国人以理想、信心与勇气,使他们获得鼓舞,这无疑有利于他们在物质依然匮乏的时代能够走出民族灾难的阴影,进而完成民族心理的重建。社会转型、大众需要与文学自身演进,促动了改革文学的兴起,而改革文学又直接激发了包括社会思潮在内的多层面的变动,成为改革事业的重要组成部分。


[1] 《邓小平文选》(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4页。

[2] 《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中央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公报》(1978年12月22日通过)

[3] [英]罗纳德·哈里·科斯、王宁:《变革中国——市场经济的中国之路》,中信出版社2013年版,第57页。

[4] 《邓小平文选》(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50页。

[5] 《人民日报》,1978年1月1日第1版。

[6] 宇文华生:《论新时期小说中的经济意识》,《齐鲁学刊》1988年第4期。

[7] 宇文华生:《论新时期小说中的经济意识》,《齐鲁学刊》1988年第4期。

[8] [英]罗纳德·哈里·科斯、王宁:《变革中国——市场经济的中国之路》,徐尧等译,中信出版社2013年版,第55页。

[9] 宇文华生:《论新时期小说中的经济意识》,《齐鲁学刊》1988年第4期。

[10] 蒋子龙:《乔厂长上任记》,《人民文学》1979年第7期。

[11] 宇文华生:《论新时期小说中的经济意识》,《齐鲁学刊》1988年第4期。

[12] 蒋子龙:《燕赵悲歌》,《人民文学》1984年第7期。

[13] [英]罗纳德·哈里·科斯、王宁:《变革中国——市场经济的中国之路》,徐尧等译,中信出版社2013年版,第132页。

[14] 《邓小平文选》(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10页。

[15] 《鸭绿江》1979年第1期。

[16] 刘宾雁:《文学面临生活的挑战》,《人民日报》1984年11月5日第7版。

[17] 梅疾愚、程戈:《表现时代与叩问灵魂——对“改革文学”的回顾与反思》,《时代文学》1997年第3期。

[18] 《一篇深受读者欢迎的小说——本刊编辑部召集部分业余作者座谈小说〈乔厂长上任记〉纪要》,《新港》1979年第10期。

[19] 蒋子龙:《不惑文谈》,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75页。

[20] 彭子良:《从激情的宣泄到冷静的审视》,《文艺评论》1988年第5期。

[21] 蒋子龙:《我的文学触角一直关注着现实》,《中国艺术报》2008年11月28日第1版。

[22] 李晓峰:《改革者形象演变的纵向考察——兼对一种流行观点的质疑》,《文艺评论》1989年第3期。

[23] 李国文:《为改革者呐喊》,《十月》1983年第6期。

[24] 李树声:《时代弯弓上的响箭》,《读书》1984年第8期。

[25] 张洁:《创作思想的新飞跃》,《人民日报》1984年11月26日第7版。

[26] 蒋子龙:《蒋子龙自述》,大象出版社2002年版,第91页。

[27] 蒋子龙:《蒋子龙自述》,大象出版社2002年版,第103页。

[28] 程树榛:《从〈人约黄昏后〉谈创作中的点滴体会》,《文艺评论》1984年第1期。

[29] 蒋原伦:《厂长的故事与作家程树榛》,《人民日报》1985年12月16日第7版。

[30] 张一弓:《听命于生活的权威——写自农村的报告》,《文艺报》1984年第6期。

[31] 陈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30页。

[32] 张一弓:《听命于生活的权威——写自农村的报告》,《文艺报》1984年第6期。

[33] 陈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31页。

[34] 夏康达:《〈乔厂长上任记〉人物漫笔》,《语文教学通讯》1980年第1期。

[35] 宗杰:《改革的浪潮与文学的探索》,《人民日报》1984年7月2日第7版。

[36] 李书磊:《文学与人民广泛接触》,《人民日报》2008年10月10日第16版。

[37] 刘锡诚:《在文坛边缘上——编辑手记》,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45页。

[38] 张炯:《论“改革文学”及其深化》,《福建文学》1987年第9期。

[39] 《“乔光朴,盼你快到我们中间来”——小说〈乔厂长上任记〉在干部工人中引起强烈反响》,《工人日报》1979年9月10日第3版。

[40] 吴圣刚:《论新时期文学观念的嬗变》,《信阳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1期。

[41] 於可训:《中国当代文学概论》,武汉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46页。

[42] 王若水:《文艺·政治·人民》,《人民日报》1982年4月28日第5版。

[43] 中国社科院文学硏究所当代文学硏究室编:《新时期文学六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3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