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的诗意及存在的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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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导论 信仰的诗意及存在的复归》:东西方古老的经典与古老真理传统

人类的思想尤其要关注自身的命运(包括内在精神的走向)。在这个包含多种可能性的时代,人类的命运似乎又一次处在分岔口上。过去谈论人的本质只注重其与自然—动物世界的不同。未来思考人的本质需要增加一个新的坐标,即人与未来智能机器人的区分。技术革命以让人目不暇接的方式日新月异,并推动人类社会向前,这在人工智能方面更有明显的体现。人与大自然之间原初的融于一体的和谐均衡状态早已被打破。现代人类似乎已经进入了一个发展的快车道,愈益加速的自我独立进化正在进行之中。人们现在也以不同的方式眺望未来之人,未来的人将不同于现代人。未来人身上及意识里或许会有更多的陌生的“异质元素”(比如“机器成分”等)。如果单向地沿着这个方向进化下去,差不多人的内涵将会发生本质意义上的改变,差不多等于消灭了完整和谐的与神性交感的活生生的人——使人失去真正的深层基础及丰富的深邃意识,并使人变成不再能感受价值与意义的“准怪物”。以前人之为人的标志(人的特别之处)主要是通过人与自然(尤其是动物)的本质区别来标识的,未来人之为人的本质(人的特别之处)可能更会通过人与智能机器人的本质区别来标识。智能机器人的世界完全是人的某一局部(知性理性)畸形倾向的发展,没有基于神性—人(或天—人)合一的整体感,没有任何基于超越的宗教意识,没有基于整体的价值观念。智能机器人基于数字化、大数据以及各种新兴的生物科学、材料科学等。正因为如此,它在精确、规范、速度及效率方面、展示出了强大的自然力量。智能机器人眼里的世界没有精神基础(尤其没有深层精神基础及深度价值体验),就是纯粹的数字世界及物理的世界,是人基于知性理性的世界。在智能机器人眼里,人和其是同类,失去了存在的生动性、精神的深厚性,也是一堆数字符号或自然性的分子原子堆积,没有我们将要说到的神性基础、灵魂性、超越性。这个世界和我们曾经信奉的古老的信仰真理渐行渐远。人的存在的复归就是在某种程度上向着古老真理的复归,就是要恢复人身上的“神性”及与神性相关的自然,恢复其与人的关联,也即恢复人的存在的自然的深邃精神的本质,恢复人与深邃根基的感应、沟通与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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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南朝梁的文论家刘勰在《文心雕龙·情采》中说:“贲象穷白,贵乎反本。”追根溯源,这个思想来自中国最古老的经典之一的《易经》,是《易·贲》中的卦辞:“上九,白贲,无咎。象曰:白贲无咎,上得志也。”在笔者看来,刘勰的这句话不仅是在谈论最具品位的艺术创造,其对人的整体存在的韵味而言依旧具有核心指导作用。要获得最具韵味(或意味)的人的整体存在(或艺术作品),人们常常需要(在有意或无意之中)回归最初本源(或本原)的明澈里,回归到最初的存在的源头之处。可以说,《易经》的这一思想是在呼唤人的整体存在的复归。这种复归意味着人的存在的“内明”性(佛教、印度教等),或存在的本真、无蔽与澄明(海德格尔语)。儒家也很懂得回归存在源头的重要性。在《论语·学而》中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这个“终”与“远”其实也指向存在源头的明澈之处(或本原)。人应该与存在源头的真理沟通,并向存在源头的那份本真靠近。这种思路(或思想)是各种古老经典的古老真理所要表达的。或许也是基于同样的思考与向往,现代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深情地说:

“我是在有意去寻觅古老真理中度过一生的。”[1]

古老的真理最核心内涵就是信仰;古老的真理主要就是信仰的真理。不同于各种基于知性理性的科学技术,对具有内在感的人文性学科来说,古老的精神真理或许更为可靠,而这种古老的精神真理常常就深藏在那些古老的最有影响力的经典中,这些古老经典中的核心精神也更值得信赖:其所传达的思想像一面飘扬的旗帜,历经数千年风雨而不倒。具体地说,这面古老的精神旗帜历经各种制度、各种思想潮流与历史变故依然高高地飘扬,飘扬在各种文化的内在的精神天空里,飘扬在人们的深层的心灵、灵魂里。在经历几百年的现代化运动之后,目前又有一种明显的回归传统价值的文化潜流,但什么才算是真正意义的传统价值与精神?或者说真正的传统价值与精神究竟在哪里?对这个问题,大部分回归文化传统的倡导者缺乏真正意义上的理解,他们局限于对传统的表面的阐释(比如历史性、时间性方面,以及历史中的表象生活)。其实,真正传统的核心精神在东西方最古老的已经被人类心灵检验过的经典里,在这些古老经典的共同共通的价值取向里。这些古老经典对人自身的局限有着深刻的理解与把握,在此基础上试图让人和世界整体精神建立起深刻联系,感受广阔的联结感,希望借此使人的存在被一种深邃的精神生气灌注,并使人存在于“意味深长”“充实美好”的文化世界里,存在于“咏而归”的生命境界里。一句话,是为了让人的整体存在依然具有谜一样的韵味、色彩与生机,这种韵味、色彩与生机为人的深层存在所必需,削弱这种韵味、色彩与生机,人的生活立刻就变得苍白、干瘪、空洞。

东西方文化精神的最内核是相同的,其核心都显示出古老真理的内核。东西方几千年的文化历程也表明:人的存在难以摆脱古老经典中所传达的核心精神的影响。如果从近几百年来才发展起来的知性(理性)角度看,似乎这些古老精神早该落伍,但其就是保持了强大的影响力。其中的秘密,那些仅拥有知性(理性)头脑的人是永远不可能理解的。如果我们把视野放大些看,把人放置在大宇宙背景里,再从内在的与灵魂相关的内在意义体验角度看,古老的核心精神历久弥新、越发为内在心灵所倚重的秘密或许就能获得解答。《周易》被古人称为中国的“万经之源”或“万经之始”,其也是中国传统中最正宗最古老精神“天人合一”思想之最早的源头。《周易·乾·文言》中说:“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据传孔子为《周易》之《象传》写过如下句子:“天行健……君子以厚德载物。”这是要君子领会并模仿天之核心精神。《周易》也影响了中国先哲老子,他所著《道德经》也被誉为“万经之王”,其第二十五章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些经典中的古老的核心思想,就像天空中的星辰一样,用隐蔽的语言告知后人:人的有价值的存在不能封闭在狭隘的自身里,更智慧也更有价值的存在需要遵循能超越人自身局限的自然大道,这里的自然之道主要不是指天之物理之道,而是指天之深处的精神之道。这可以说是古代中国最古老最正宗的文化传统精神,也是儒道两家的可以交集的核心思想,所以,儒家尊列《周易》在“群经之首”,道家则尊列它在“三玄之冠”。儒家的天命思想也与此相关。中国的这一古老的传统精神告诉人们:天道(或天心)就是人道(人心),天道(天心)是人道(人心)的核心与基础,真正的精神(心)超乎人而与深邃之天道密切相关。或许正因为如此,庄子才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天下》第三十三),并因此使自己的存在达到与天地无碍相通的“天地境界”。

我们这个时代的主流倾向就是有意无意地遗忘天之精神——这种天之精神,东西方其他文化也称为“世界灵魂”(在中国也被称为“天心”)。遗忘天心(或天道)也会让人有意无意地遗忘“人心”(或人道),因为“天心”(或天道)是“人心”(人道)的基础与核心,失去与天心(天道)感应之人心(人道),就是局限的封闭于自身的人造之心(或人造之道),而人造之心(之道)是缺乏深邃的精神感的。我们这个时代由于在精神方面人为化现象严重,使各种各样似是而非的伪精神流行于世。如果依照道家与儒家的“天人合一”的思想精髓去理解,所谓的伪精神,伪就伪在过分的人本或人为化,以及建立在这种人为化基础上的“理性化”“意识形态化”等。因为失去了天之依托,伪精神不可能被更为深邃的生命存在普遍持久地迷恋,也不可能被活生生的心灵真正感受与体验到,也根本不可能成为人类普遍持久的精神渴望,更不可能让活生生的心灵获得持久的满足。种种伪精神和我们真切的内在存在关联不大。伪精神在人的心中缺乏普遍的深邃之根,也缺乏单纯完整的精神性信仰的支撑。伪精神常常以似是而非的复杂面目出现。在人类的内在的文明世界里,伪精神意味着过分人本或人为,也意味着不太明智的自负。

“伪”字从词源学角度看本来就是过分人为之意,在过分人为状态中,是不会有真正精神可体验的。在当代条件下,伪精神经常与知识化、科技化、数字化、欲望化、复杂化、碎片化等联系在一起。现代人的各种知识的累积与储存常常会伤及存在的单纯,现代人的各种理性思维分析(各种算计)也伤及了存在的明净,现代人的各种纯感性的享乐欲望更是把人带入撕裂状态。从多个角度来看,人类自身满足欲望的理性能力越强,精神性体验反而会一天天地或一代一代地衰退。从精神体验的视角看,我们现代人的生活哪怕和近代人生活相比都有本末倒置之嫌;现代人似乎只是抓住了一些看起来很光亮肤浅的现象,而实际上现代人却渐渐失去了人的存在的精华部分。对真正精神体验的冷漠与麻木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征之一。

从人类古老经典所传达的核心精神(这也包括中国古老经典中所传达的核心精神等)来看,理想的生命存在状态不会来自有限的封闭性人类自身,即不会来自过分人为的那一面,真正的精神性存在状态通常会通向一个更辽阔更深邃的源泉,人在与其发生连接时,会感受体验到那个精神源泉中难以言明的宽广深邃的奥秘,这个源泉世界经常被中西思想家以各种名词概念称谓,称为“理念(原型)”(柏拉图主义经典的思想基础)、“上帝”(《圣经》的思想基础)、“真主”(《古兰经》的思想基础)、“天”(儒家经典的思想基础)、“道”(道家经典的思想基础)、“梵”(印度教经典的思想基础)等。渴望思慕深邃的精神源泉是人类心灵中普遍的律(也就是圣经中保罗说的“心中的律”),这也被中世纪伟大哲学家阿奎那称为“自然之律”。如果我们从狭隘的文化视野中解脱出来,放眼整个人类内在文化的发生发展,从更大范围的人类内在文化传统(比如东西方的古代文化及现代信仰型文化等)来看,更多时候这个宽广深邃的精神源泉世界被称为“神”或“神性”,以区别于有限之自然(性)或人(性)之作为。

只要稍稍留意一下东西方的文化历史,就可知道:东西方的最古老最有影响力的经典所传达的核心精神,也是各个文化传统的核心精神,对这个传统的核心精神,我们可以用如下的一个简单的公式化结构概括之,即真正的精神存在状态——也是理想的生命存在状态——就是进入神性—人(或神性—人性)的对应、感应、顺应与合一的信仰存在结构(这种信仰存在结构也是东方的天人合一、梵我合一的核心思想的简括表达),这也是真正意义上的精神性存在结构。从世界各地的人类内在文化发生史(尤其是与哲学宗教相关的历史)来看,人类最古老最具影响力的经典所表达的精神传统差不多都反对过分的人为性,并坚定地站在超越人的“神”“神性”(上帝或天、梵、道等)一边。只是随着人类的知性理性能力(尤其是与科技理性相关的能力)的增强,人类的自负感产生并渐渐膨胀,相应地也渐渐忽视了人类古老有影响力的深邃精神传统。所谓过分人为,从哲学角度看,就是过分依赖并突出了人自身的力量,而没有意识到人类多方面局限性,没有更多遵循永恒广阔的天之道(或神、梵之道等),没有让自身存在更多地感应、顺应并融汇于深邃的上天之心。

古老的经典对人自身的局限性认识得很透彻。以《圣经·传道书》为例。其对人自身的根性与局限认识得很清楚,在1章2节中传道者说:“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在1章3节则说:“人一切的劳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劳碌,有甚么益处呢。……万事令人厌烦……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圣经·传道书》3章1节与11节分别说: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

神造万物,各按其时成为美好;又将永生安置在世人心里。然而,神从始至终的作为,人不能参透。

从人类最古老最有影响力的经典所传达的精神视角来看,人的精神性智慧(不同于现在被高扬的知性分析能力)就体现在能参透万事万物背后的神性作为,在人的虚己中超越人类自身的局限,进入神性—人(或神性—人性)对应、感应、顺应与合一的信仰存在结构,这也才是真正地进入精神性存在状态。最接近人的最聪明的高等动物(如黑猩猩等)与遥远未来的先进智能机器人进入不了这种存在状态,这是人的深邃心灵性的重要标志,也是人之为人的最重要标志。人类文化中最古老最有影响力的经典所传达的精神性传统之所以倡导人进入这种存在状态,或许就是因为这种存在结构抓住了人的最深邃的根性。中国传统中的这个天之面被更多文化称为“神”或“神性”,也就是说在人类最有影响力的古老经典传统看来,人只有努力进入神性—人对应、感应、顺应与合一的信仰存在结构,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精神发生。但这种真正意义上的精神体验常常也会深陷两难困境,根本原因在于人的现象之我是有限的,无限的灵魂之我又试图去追寻无限永恒之生命,要寻找感受那广阔深邃之精神圣泉。

最古老最有影响力的经典希望与天之精神核心相联结,希望精神中心被深切地体验到。这种体验是富有价值深度的,也是活生生的、富有生机的,是充满光亮感的,尤其对丰富敏锐的心灵来说更是如此。一切伟大的人文性思想家的思想,之所以说他的思想伟大,也是因为他的思想是富有价值深度的,活生生的,充满生机的、富有光亮感的。当那些传达了鲜活思想的语言划过我们的心头时,我们的内心常常会弥漫着单纯、光明、澄澈,充实、丰盈与意义感。那些不能让我们体验到存在的生机与光亮的所谓的人文思想是干枯的,那些所谓的思想通常是被乔装打扮起来的,通常也是没有多少价值的思想,那些不能让我们的存在(心灵)体验意义、充实、丰盈的所谓人文思想家都是假思想家。这一标准尤其适合于以内在精神的弘扬为核心的人文性学科。我们以最古老最有影响力的经典为重要的价值参照点,以能否真正帮助人类改善提高存在体验,使人获得多方面的生机与意义来衡量一种思想学说的价值,我们也以此来衡量他是否真的是思想家,或是否真的是人类精神方面的智者或先知。人的价值并不在于像原子物件式地存在——就像现在大多数人的存在式样——而在于如何像被精灵充满似的深广地活着!在人类最古老最有影响力的经典看来,信仰—存在是超越性的让人难以忘怀的理想存在,这种超越性使人存在于妙处难与君说的语言、形象、情境与氛围里。

最古老经典所传达的精神是能普遍持久深入人心的精神,这些经典告知人们:尽力去除过分的人为化因素,去除其中的过分人为的计划、设定与建造。东西方古老经典差不多都倡导人们进入神性—人信仰型存在结构。这是一条广阔深邃的、能被普遍领会认可的真正传统精神路线,这条传统精神性路线我们也可将之简单地概括为:信仰—存在—诗意的路线,这也是一条和我们的深切体验联系在一起的路线,也是符合心灵理性的路线,也是一条通往单纯与敬畏的路,也是一条单纯敬畏基础上的融合交汇之路。传统的各种形而上学(知性形而上学)试图从哲学概念上接近存在的根基(无限王国),各种高级的文明化了的宗教则试图从生命实践(宗教情感、宗教经验等)上触摸存在之秘密。两者看起来有很大的差别,但其最核心的精华之处事实上可以有机地交汇在一起。信仰—存在—诗意路线就是一条交汇路线,也是将这两条历史悠久并具有精神实践性的思想路线交汇融合在一起的路线。在信仰—存在—诗意之路上,人的存在是有价值充满光辉的存在,这种存在被具有永恒感无限感的背景照亮,也被心灵的自由之光点燃。整个人类文化也应围绕让人的存在有价值有意义这个核心点来发展,应让人的存在变成具有深刻诗意性的,也应让每一个生命细节都因精神的照亮变得值得回忆、回味。信仰—存在基础上的自由或许是这一切的核心与基础。当代人的存在方向偏离了人类最古老最有影响力的经典精神的教诲,这势必会犯存在的大方向问题。古往今来几乎一切伟大的思想家都希望人的存在是觉醒的自由的,都希望苦难重重的人世变得自在自由一些。只是各个思想家的着眼点略有不同。那些伟大的思想家们通常也具有伟大善良的精神动机。

从最有影响的古老的经典所表达的精神来看,神性—人对应、感应、顺应与合一的信仰存在结构决定了人的存在的基础与根本,也决定了这种精神性存在的基本性质,进入这一信仰型存在结构,人的存在更具有精神的气息,这是召唤与被召唤、启示与被启示之间的关系,召唤启示者是神性(或神性—精神原型,这个后面论述),被召唤启示者是在内心深处拥有神性(神性—精神原型)的人,他们身怀原型精神渴望,富有灵魂感。在这种召唤启示结构中,人的形象更具有理想的精神性光辉。所谓的诗意(或富有内在灵性的美),从本质上讲,也是由这样或那样的信仰之光带来的。如下一些有点玄的问题实际上都和这种信仰相关:“人的内心深处普遍的持久的渴望是什么?循着内心之路走向遥远的尽头,会找到什么?”“人类的生活有无价值高低之别?如果有,这种价值的最根本性的根基在哪里?我们这个时代失去最多遗忘最多的同时又是人们最珍贵的精神价值是什么?”“人作为短暂的有限的微弱的个体,其存在的精华究竟在哪里?”

所有这些问题的核心其实是相同的。对这些问题,每种文化每个人答案不尽相同。诗意生活是价值生活的集中体现之一。但讲到诗意,更多人可能自然地会联想到优美的自然情境,联想到存在的最美妙时刻或时段,那里有他经过岁月的洗礼却仍然难以忘怀的体验。纯自然情境很难称得上真正诗意情境,相比之下,富有诗意的美妙体验与时刻(或时段或时节)通常是被某种信仰之光照亮并具有了和谐的灵魂意味,那通常也是最富有诗意的时刻(或时段或时节),那通常也是纯真的寂静的具有超越性的完整和谐的诗意性存在情境。诗意体验我们都经历过,其常常“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我们之所以迷恋诗意及其诗意性的感觉、形象、氛围与情境,是因为其给人们带来了价值感受,带来扩展的饱满的充实的澄明的提升的感受,其使人的存在价值与意义得以集中体现,这种存在情境是人类美好精神的显现,也是存在的精华部分,是人类存在感受与体验方面的最让人迷恋并难以忘怀的部分。归根结底所谓精神是能被人的存在切切实实体验到、感受到,这种精神能提升人的灵魂或扩展人的存在根基。而且,一切所谓的精神也都必须在人类存在的活生生的直觉性体验中得以显露、得以验证。诗意是一种真纯存在的显露。

人类古老的真理是偏价值的真理,或者说是基于价值体验的真理。人类的内心深处存有一个深邃古老并历久弥新的“律”,这个内心之律也是最“自然之律”,这是人类心灵中的共同共通的普遍之道,折射出人类心灵的深邃普遍而持久的渴望,其背后又折射出人类对更有价值感的生活的向往,或者说是对更能让人体验到持久美好感的生活的向往。人类更有价值感的存在不会封闭于自身——不是各种过分人为化的“伪”之存在——而是去除各种虚浮之“伪”后的面向神性之存在,也就是进入了神性—人信仰存在结构中的存在。

关于人的价值存在,有以下三层意思。

(1)更有价值感的存在是有信仰的内在存在。这个信仰肯定和传统的带有巫术色彩的信仰不同。传统宗教信仰中的一些核心说法(死后的天堂、各种超自然的神迹等),对现代人(现代理性者)而言肯定不再适合。新的有价值的信仰必须超越传统宗教中的种种说教,并摆脱其中的迷信色调,注重宗教信仰的内在性、人间性,注重现实的富有精神价值感的存在体验。我们可以在吸收东西方有价值的宗教哲学思想养料的基础上,创建以此世为核心的信仰—存在—诗意路线,并在此信仰之光的指导下充分理解感受诗意体验。

(2)更有价值的存在是充满超验与统一感的存在。美好生活肯定不是物质主义占据主导地位的生活,也肯定不是信奉科学技术纯理性主义者所能领悟的生活,也不是那些道德说教者所能领会的、更有价值感的生活。而是一种以精神为基调的生活,一种以精神为生命核心的生活,这种所谓的精神具有完整、统一的特点,换句话说,具有价值感的生活是完整的具有统一感的生活。所谓的诗意就是最原初的完整与和谐以某种方式映照在人的存在(包括内心)中,也就是信仰—存在—诗意。

(3)更有价值的存在也是富有信仰感的诗意存在,也即响应神性召唤并与之交感的存在状态,这也是更圆满完善和谐的富有意义感的深度价值体验状态。人类存在的精神精华究竟蕴含在哪里?还有作为人类精神精华体现的精华性存在体验蕴含在什么地方?蕴含在人类的炽热的感性欲望里?蕴含在人类的以现代科技为代表的理性里?自然不是。人类存在的精神精华究竟蕴含在哪些地方呢?人类存在的精神精华蕴含在人的最内在最超验的存在状态里,蕴含在迄今为止人类的那些具有永恒基础的富有价值感的信仰里,以及随着这种信仰而来的富有诗意的存在状态里。诗意体验以内在的精神智慧为基础。所谓有价值的精神信仰主要出现在人类文明的那些有代表性的宗教的精神核心中,尤其出现在这些宗教中的那些具有神圣感的先知们的存在方式及其言论里,出现在这些宗教信仰的核心的关键的精神向往与精神表达里。

我们这里所说的神性,与天心(或梵性、道性)之含义大体相同,指向存在本身之根性,指向一个深邃的精神原点,也指向人的存在的深处,指向人的纯粹绝对的那一面。

“现实的、活生生的个人,每一个个别的人都有绝对的、神性的意义。”[2]

“神性在上帝那里是永恒的现实,而人只能达到它、获得它,在此神性之于人只是可能性,只是渴望。人的我在可能性上是绝对的,在现实中是渺小的。”[3]

这就涉及东西方思想中关键中的关键:对丰富的神性观念的深邃的领悟,或者说对神性的深刻而丰富的理解。在东西方的古代人看来,所谓神性就是一个永恒不朽能创造的精神核心,也是自由之精神本体,无限之精神本体、空静之精神本体、圣洁、气韵之精神本体、这个始基性的精神中心持久地隐蔽地召唤启示人心,也是人类的灵魂向往的共同的精神核心,每个个体就像一个微型的碎片,就像一个微型的精神接收器,在主动排除掉种种干扰后,可以接受来自精神中心的那深邃的微妙的韵味与气息。这个精神中心存在于自然大宇宙之深处与人类小宇宙之深处。这也是人类各种精神渴望背后的共同共通的精神韵味的发散本体。神性会以不同的神秘的面孔显露,在不同文化中的呈现也是不同的。人类这种神秘的更有价值的精神向往被各种文化中各种经典文化形式所表达。古往今来的那些最伟大的文学艺术作品似乎也说明了这一点。那些被以最高的言辞赞美的文学艺术作品都包含着一种潜能:一个常常能满足人类潜在的深层之梦的潜能,其所表达的精神倾向、主题与旋律和那些高级的精神哲学(形而上哲学)、高级的文明化了的宗教精神表达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在人类存在的渴望的最深处,文学艺术与哲学、宗教常常是一致的,在源头处也是一体的、无差别的。

由此看来,真正的信仰—存在谱写造就的精神韵味和诗意韵味在本质上相同相通,可以说真正的信仰—存在本身就会散发出特别的诗意。诗意常常是由信仰—存在谱写造就而成。从信仰—存在—诗意的路线看,真正存在本身就意味着信仰,同时也意味着诗意。反过来说,核心的诗意韵味也来自真纯的信仰,或来自一种特别的信仰性存在。信仰—存在的精神核心就是神性。与神性交融于一体的存在是更有价值的存在,包含着神性的向往也是更有精神价值的向往,而更有价值的神性向往常常集中体现在人类对神性—精神原型的隐蔽渴望中,包括对基于“一”的本原精神渴望中。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说:

人不断地渴望“一”,因为人渴望实质上的统一,这种统一才是存在与永恒。……人意识到不朽,而不朽不是说换一种形态继续存活下去,而是指在永恒中泯灭了时间的状态。[4]

人类存在的精华体现在存在的那份特别的统一感之中。人类存在本身是悲剧性存在,人的存在本身就意味着有限性、分裂性。人类存在是短暂的、断裂的,碎片化的、从根本上说是缺少永恒感与统一感,缺少那份单纯之一,缺少不朽。我们是时间中的存在,是空间中的存在。时间与空间两个方向给我们划定了渺小的生命本质。我们的生命本质是虚无的。佛教说的“性空”就是这个意思。性空也就是无常,没有稳固常在的根性。但在人类的悲剧状态中却也蕴含了我们深邃的伟大的精神向往。任何一种分散、有限、躁动、混沌与分裂的状态都意味着缺乏存在的圆满。

古老经典中的核心精神倡导人们进入神性—人对应、感应、顺应与合一的精神性存在结构,这也就意味着人的存在有限性、分裂性的某种克服。具有神性—精神原型性存在体验是人类存在的最深邃也是伟大的目的。这个目的蕴含在人类存在整体的隐蔽倾向里,隐含在人类存在的仿佛是无意识的深处。就这一点来看,真正的宗教信仰的精神最内核差不多都是富有诗意的(宗教的精神核心处常常也就是诗意的核心处,禅宗就是一例),真正的诗意也必然趋向或接近宗教信仰的高度。在信仰—存在—诗意之路线中,最经常也最通俗易懂的是蕴含于自然之神性—人的对应、感应、顺应与合一的存在结构,在这种存在结构里,人从大自然之中感受到了无限、永恒、神圣、辽远与宁静,人融化在辽阔深邃的自然里……这个时刻被认为是最有价值的存在时刻(所谓的天人合一便是如此)。被永恒照亮的那个时间,被无限浸透的当儿,被丰富的宁静笼罩的时段……会被认为是最有价值感的生命时刻,也是最充实最有意义感的时刻,也是最澄明敞亮更能让人体验美好的瞬间。如果一个女人在生命中的某一时段变成了你的女神,那也是因为你从她身上感受到了神性之光。

传统的宗教信仰因为其自身的某些弊端处在衰落中,现时代的各种改革了的宗教也依旧没能够找到有效的出路,经常也深陷某种类精神贫困的窘境里。传统的与各种改革了的宗教信仰之所以依旧处在精神贫困的窘境里,常常就是因为这些宗教信仰忽略了信仰者自身的自由、完整与和谐,也就是没能基本尊重人的存在的统一性与和谐性,并因此抑制了人的或潜在或明显的天赋——感性天赋、理性天赋等,抑制了人的基于理性天赋的思想的自由。任何信仰都要尊重人自身的完整与和谐,能否建立一个尊重人的感性天赋、理性天赋与宗教天赋的新型的信仰形式,关键也在这里。信仰—存在—诗意之路线是人类历史上各种伟大的文明化了的宗教精神的继承者、吸收者,并试图把这些伟大的宗教精神的精华予以创造性地吸收!信仰—存在—诗意的路线是人类传统宗教精神精华的某种展现,是人类古老真理的继承者,虽然在展现方式上有所不同。信仰—存在—诗意的路线是寻求更有价值存在的路线,寻求把人性的多重性在美妙的感受中统一起来。信仰—存在—诗意路线寻求通过自由、完整、和谐自然的方式使人的存在走向单纯、无限、永恒,走向寂静、温暖、圣洁与生机,并渴求那隐蔽的神性之光照亮人自己的存在之路。

注释

[1][德]维尔纳·叔斯勒:《雅斯贝尔斯》,鲁路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47页。

[2][俄]索洛维也夫:《神人类讲座》,张百春译,华夏出版社1999年版,第17页。

[3][俄]索洛维也夫:《神人类讲座》,张百春译,华夏出版社1999年版,第23页。

[4][德]卡尔·雅斯贝尔斯等:《哲学与信仰》,鲁路译,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