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序三
在20世纪后半叶,太平天国史是中国史学界最重要的领域之一,政治因素无疑是其推力,即便是1978年以后二十来年的改革开放时代,这一领域的意识形态浓雾依然弥漫不散。1992年中共十四大提出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2001年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在市场经济一路凯歌的灿烂景象中,太平天国史研究迅速没落。盘点这一冰火两重天的现象,有人认为“太史”臻于成熟完善,后人无从入手;有人认为可以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如“拜上帝会邪教说”);真正的研究者认为,应该拨开那一层浓雾,转换视角,重新审视。但是,在这个时代,漫步故园冷门无疑是在自讨苦吃,而且那些在“高潮”中喷涌出来的巨量资料往往令人望而却步。这时,一个青年学者,刘晨,自诩“小长毛”,从本科、硕士、博士一路跋涉而来,为我们呈现出一部久违的“太史”新篇。
要评说这一新篇,我们不妨先从涉及本书“民变”主题的两个案例说起。
一 异梦:大清帝国版图中的“粤匪之乱”
太平天国由清王朝版图中的一场民变发展而来,前后14年,掀起滔天巨浪。这一切,源于洪秀全的一场“异梦”。
洪秀全,嘉庆十八年十二月初十日(1814年1月1日)出生于广东花县一个普通农家,自幼好学,入村塾读书,13岁便能熟读四书五经,家人都希望他能考取功名,光耀门楣。道光七年(1827),洪秀全参加花县县试过关,稍后在广州府试时落榜。事后,秀全到县城附近一家私塾做伴读。道光十六年(1836),秀全再赴广州应试,再次失利,稍后他在广州龙藏街得到一套基督教传教士赠送的布道书《劝世良言》,粗略一翻,便弃之一旁。
次年,秀全第三次到广州应试,依旧名落孙山。秀全屡试不第,身心俱疲,猝然病倒,只得雇轿返乡。回家后,秀全连续卧床40余日,神志不清,梦魇不断,其中一场大梦的大致情形是:
到了一处华丽而光明的地方。秀全进入一大宫殿,有人用刀剖开他的身体,取出心肝五脏,另以鲜红簇新者放入,伤口及时复合,全无痂痕可见。秀全又进入一座大殿,见有一老人,披金发,衣皂袍,巍然坐于宝座上。老人哭诉养育了世间人类,却得不到人类的尊敬和纪念,又授予秀全宝剑一柄,用以斩除鬼魔。([瑞典]韩山文撰,简又文译:《太平天国起义记》)
秀全一梦醒来,举止异常,常在其室内走动跳跃,间或唱歌,或训斥他人,或如兵士战斗状,村人都认为秀全“疯了”。洪镜扬知道儿子中邪,急忙请法师驱鬼。处于“疯癫”状态中的秀全,竟然超常发挥,写出一首气势恢宏的诗词:
手握乾坤杀伐权,斩邪留正解民悬。眼通西北江山外,声震东南日月边。
展爪似嫌云路小,腾身何怕汉程偏。风雷鼓舞三千浪,易象飞龙定在天。
不久,原本性情开朗的秀全变得性格怪异,严肃寡言。秀全在道光二十三年(1843)又一次踏上赴广州应试的路程,结果仍然是铩羽而归。回家后,他写下“龙潜海角恐惊天,暂且偷闲跃在渊。等待风云齐聚会,飞腾六合定乾坤”的诗句,宣布与大清王朝和科举考试彻底决裂。
偶然中,秀全仔细阅读了那套束之高阁长达7年的《劝世良言》,他在这部书中找到了解释6年前病中梦兆的关键,发觉该书与自己梦中情形极其吻合——那位高坐宝座的老人,就是天父皇上帝;那位曾答应帮助他诛杀妖魔的中年人,就是救世主耶稣;妖魔就是神佛偶像;而兄弟姊妹就是世间人类。
因为一套神奇的小书,一个奇异的梦境,秀全认为自己是受上帝指派下凡,唤醒世人,斩邪留正,让天下重新信奉上帝真神的使者。这部书成为他弹奏“宗教狂想曲”、掀起一波狂飙的动力。
后来,秀全在广西与冯云山一起,成立一个以拜上帝为核心的宗教组织“拜上帝会”。道光三十年(1850)二月,洪秀全在平在山黄袍加身;十一月,拜上帝会众击溃来犯的清军团练,迎洪秀全、冯云山到金田,取得“迎主之战”的重大胜利。十二月初十日(1851年1月11日),2万余教众齐聚金田,庆贺秀全38周岁生日,誓师起事。一介落魄书生洪秀全,终于从一位“反抗者”登上“太平王”宝座,开始了他长达14年的君王生涯。
金田起义的号角,从贫瘠荒芜的紫荆山,一直传入青山秀水的江南。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在宗教狂想曲的伴奏声中,太平军攻破了中国600多个有城墙的地方。一波狂飙,肇始于梁发那套传教小书和洪秀全那场异梦,当然,还有那片充满苦难和危机的土地。
二 邪术:太平天国统治下的“包村民变”
拜上帝会搞的“迎主之战”“金田团营”,放在当时的大历史中,只是诸多民变中的几朵浪花,但在西来基督教异端思想的灌输下,居然有千百万民众或主动、或被动地卷入其中,直接间接损失人口数千万。好了,太平天国建都江宁,改名天京,洪秀全能够改变苦难土地的面貌吗?
咸同之交,太平军进军浙江,设官驭民,“着佃交粮”,压迫繁重,诸暨乡民包立身利用“邪术”,以包村为据点,创办“白头军”,抗击太平军。
史书中的包立身形象被笼罩上一层神秘的面纱,或称其“精通奇门遁甲”,或称为“巫师”“妖人”。传说立身在咸丰十年间曾遇一古貌白首老翁传道,若汉之黄石公故事。得道后,立身常焚香踞坐,言休咎颇验,乡人遂称为“包神仙”,甚至说他能飞竹刀砍人头。
包立身因抗税杀死太平天国收税官,聚众自保,太平军来犯,被乡民打败,立身一战成名,邻近各县绅民纷纷前来投奔,“举家来投者,不下十余万人”。“白头军”与太平军对峙半年多,大小战役数十次,立身军先获胜利,终被攻灭,死伤惨重,据清廷善后统计,包村被太平军攻破后的死亡者共有“一万四千七十七人”(因迁延半年多,每次打仗,死亡者必须掩埋;立身经常率军出击,死于他乡者甚多,故实际数字远多于此数),太平军也遭受重大损失。后来各种记载中出现包村死亡数万、十万、十数万、二十万、三十万的数字,不在此详加讨论。“包村民变”是当时处于社会剧烈动荡之中的民众在心态与行为上的“应激”反应,是民众在极度恐惧中展开自卫的一场重大民变,是当时“反抗反抗者”的一个典型案例。
三 炼金:“反抗反抗者”的研究价值
太平天国之出世,以往一般认为根源在于西人入侵,阶级压迫,吏治腐败,民生凋敝,实则是出于一位领袖(洪秀全)、一种思想(西来基督教异端思想)、一个团体(拜上帝会)融合而成的巨大合力,利用清王朝统治在政治军事外交社会文化方面存在的重大缺陷,穿插挺进,一气呵成。太平天国打着“人间天国”的旗号,最终依然入于严酷的专制统治,在其治下,民不聊生,民变蜂起,并成为天国最终崩塌的原因之一。这一现象颇具讽刺意味,却为往者所忽略。
“反抗反抗者”的现象,实际上历来皆有,前有朱元璋拜弥勒裹红巾、“驱除胡虏,恢复中华”而建立的明王朝,在其治下,“白莲之乱”绵延不绝;后有共和国初创,各地土匪恶霸会道门,多有骚乱。但是,这些现象往往被“宏大历史叙事”所掩盖。刘晨博士以太平天国为平台,以“反抗反抗者”的视角来探索天国统治下的民变问题,别出心裁,有开创之功。
1.作者通过对天国民变细致入微的研究,在太平天国政治史、军事史等专门研究基础上,建构太平天国社会史(民众反抗史)的重要一面,具有学术创新意义。
2.作者细致描绘太平天国后期民变发生的时空分布、人员构成、类型划分、动员模式,全面展现了太平天国政权与民众尤其是农民的关系;作者通过分析民变起因与民变矛头指向,指出了太平天国社会战略的得失,尤其是经济政策的偏差;作者对于太平天国政权向基层渗透过程中的暴力干预、基层乡官制度的弊端与乱象、最终激变良民之事进行客观分析,解释了太平天国由盛而衰、由内溃而崩塌的社会原因。
3.作者在巨量史料中爬梳剔抉,如同在成吨矿石中冶炼黄金,用功之勤,用心之细,读者诸君一望可知。这是一种值得提倡的“做真学问”的精神。
4.该书在写作方法上注重将总体与个案研究结合、宏观叙事与微观分析结合,结构合理,论证逻辑清晰,语言规范流畅。逐页阅读,并不乏味。
四 打磨:比肩“老长毛”,登高新起点
民国时期,学术界出现了一批真正意义上的太平天国史学者,最为著名者有简又文(人称“太平迷”)、萧一山、郭廷以、罗尔纲、谢兴尧(自称“老长毛”),前三人后来去了港台,留在大陆的罗、谢成为国内“太史”泰斗,如果忽略这些大家身上政治烙印的话,他们代表了既往“太史”研究的最高水平。
尽管从大学时代即浸淫于“太史”,迄今十余年,刘晨博士最终完成富有新意的《太平天国社会史》一书,我作为一名认真的阅读者,还是要指出一些有待进一步打磨的地方。
1.概念应用问题。作者对“绅”“士”“民众”“民变”等概念的界定,受“清末民变”研究的影响较大,道光咸丰同治时期的清方情况自有特点,太平天国统治区的情形亦然。进一步而言,发生在太平天国统治区的普通刑民案件是否属于“民变”,存疑;一些非常复杂的民众反抗事件,不能简单归于“经济性诉求”。
2.天国民变发生之缘由,作者主要着眼于天国统治的负面因素,这些因素在各章均有涉及,有重复之嫌。作者大力搜集排列史料,在写作中有敝帚自珍、堆砌史料之意。观点既然明了,不必太重分量。
3.至于史料取舍、用词造句、注释标点、插图说明等细枝末叶,也要悉心修订,不致留有遗憾。
4.在晚清中国已经步入近代化道路的时代,西来基督教异端+旧式农民起义性质的太平天国丧失了推动历史进步的作用,其本身对于中国社会的斫伤、对近代化进程的负面影响是一个不容否认的历史事实。作者站在客观立场,不对天国过度褒贬,貌似公允,但不利于总结历史教训,推动社会进步。
刘晨博士曾在山东大学求学七年,其学士学位论文《李昭寿平议》、硕士学位论文《萧朝贵研究》,均为我所指导,风采已然展现,独领一方风骚。三月前,刘晨嘱我为其博士学位论文修订而成的《太平天国社会史》写序,我因诸事繁忙,迁延至今,已是“最后的日子”。下笔之前,我得以拜读茅家琦先生、郭卫东先生的序言,深感两位长者君子洞察入微,已发我欲言之言,我只好另辟蹊径,以“讲故事”的方式,穿插点评,勉为其“序”。
刘平
2018年12月17日
于复旦大学光华西主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