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硕鼠
老侯爷抚须的手顿住了。
上月兵部尚书因私购战马被参的事还历历在目,那匹大宛良驹至今还在御马监拴着。
“咳咳,岁丫头说得在理。”老者讪讪地摸出鼻烟壶,“明儿就让人把玉狮子退了......”
“退不得!”沈嘉岁突然拔高嗓门,“康郡王若知道咱们退马,还当永定侯府怕了他呢!”
她眨眨眼,“不若转赠给五城兵马司?赵指挥使不是总念叨缺好马巡城么?”
章嬷嬷手里的灯笼晃了晃。
这小祖宗何时学会拿御前红人当筏子了?
再看老侯爷,已然抚掌大笑:“妙极!明日就说是老夫犒赏将士!”
……
暮色漫过永定侯府的重檐歇山顶时,沈嘉岁正盯着花厅里的红木雕百鸟八仙桌发怔。
烛台上跃动的火光映着翡翠白玉盏,水晶肴肉在冰鉴上泛着琥珀色光泽,荷叶粉蒸肉蒸腾的热气裹着桂花香直往人鼻尖钻。
“吸溜——”
沈嘉岁慌忙用绢帕掩住唇角,青瓷碟里金丝酥突然晃出重影。
原是老侯爷拍案大笑,震得缠枝莲纹银箸都在颤:“好!好!钧钰能进诗会,咱们沈家祖坟可算冒青烟了!”
沈文渊抚着犀角腰带颔首:“上月他作的《咏春桃》还被刻在醉仙楼屏风上呢。”说着夹起一箸蟹粉狮子头,酱汁滴在织金桌布上晕开朱砂色。
沈嘉岁盯着那抹污渍,想起原著里沈钧钰这位世子爷的“诗才”。
上月那首艳词分明是写楚馆花魁的“一点朱唇万人尝”,此刻在父祖口中倒成了风雅之作。她低头扒拉玛瑙碗里的胭脂米,突然被水晶肘子的油香勾得失了魂。
沈嘉岁风卷残云般扫过十八道佳肴。
翡翠虾饺咬破时溅出蟹黄,佛跳墙的浓汤在舌尖化开,最后一口樱桃酪还没咽下,春桃已捧来汝窑茶盏。
她盯着海棠花式攒盒里的玫瑰酥直叹气——这身子要是能长四个胃该多好!
“祖父。”沈嘉岁打了个饱嗝,摩挲着盏底“永定侯府”的篆刻,茶汤映出她凝重的眉眼,“今儿孙女核了账目,府里每月要支三四千两,现银却不足四千了。”
老侯爷正叼着蜜汁火方,闻言笑出满脸褶子:“慌什么,秋收的庄子银子过两日就到。”
金丝楠木算盘被推过来时,侯爷沈文渊的玉扳指磕在桌沿叮当作响。
“爹的年俸折银不足百两。”沈嘉岁指尖划过账册,墨迹在“永庆街绸缎庄”处洇开团乌云,“十二间铺子倒有九间亏空,城外千亩良田统共收了一千八...”
她突然顿住,这数字搁现代可是百万巨款,怎的侯府竟能挥霍至此?
裴淑贞的缠丝点翠簪晃了晃:“昨儿你三叔还支了五百两买前朝字画。”
话音未落,老侯爷拍着紫檀椅扶手嚷起来:“明儿老夫就去宫里哭穷!上回夸皇上新得的汗血宝马神骏,转眼就赏了二十斛东珠!”
沈嘉岁眼前发黑,仿佛看见九族在断头台前排队。
不行,家人不管她得管!
她攥紧绣着岁寒三友的帕子,起身时环佩叮咚:“从明日起,侯府中馈由孙女执掌。”
窗棂外最后一丝暮光恰在此刻熄灭,满府灯笼次第亮起,连荒废的听雨轩都照得纤毫毕现。
裴淑贞笑着替她扶正累丝金凤钗:“咱们岁岁这般能干,求亲的怕要踏破侯府门槛。”
沈嘉岁望着廊下连绵的羊角灯苦笑,这美名传出去,怕不是要招来群吸血的豺狼?
浴房里水雾氤氲,沈嘉岁将身子浸在撒满玫瑰的汤池中。
缠枝香炉吐出苏合香,熏得她昏昏欲睡。熬夜对账落下的颈椎痛,竟随着温热的水流化开了。
紫莺捧着软烟罗寝衣过来时,她已蜷在黄花梨拔步床上睡得香甜。
……
晨光透过茜纱帐时,沈嘉岁的手还在锦被间习惯性地摸索手机。
指尖触到冰凉的雕花床栏,她猛然睁眼,望着帐顶垂落的五福络子自嘲一笑。
差点忘了,她已经穿成了古代侯府的千金。
“小姐,卯时三刻了。”
紫莺领着三个丫鬟鱼贯而入,铜盆漾起的热气裹着沉水香扑面而来。
沈嘉岁由着她们系上杏子红对襟襦裙,目光扫过窗外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
这具身子的记忆告诉她,侯府没有晨昏定省的规矩,可原主至死不知,这般松快的日子只剩三月——三月后,整个侯府将因贪墨案流放岭南。
“让各院管事巳时初刻来见。”沈嘉岁舀着冰糖燕窝粥,青瓷勺在碗沿轻叩三下。
紫莺应声退下。
日头爬上飞檐,十二位管事挤在穿堂阴凉处。
为首的魏柱家的摇着缂丝团扇,丹蔻指甲刮过账册封皮:“大小姐要查账?”她嗤笑着朝库房张管事努嘴,“左不过走个过场,还真当自己是...”
话音未落,正厅湘妃竹帘哗啦掀起。
沈嘉岁端坐紫檀雕花椅,裙摆银线绣的缠枝莲在光影中明明灭灭:“外头日头毒,诸位进来说话。”
众人行礼时偷眼打量,只见这位素日温吞的大小姐正把玩着算盘,玉珠相撞声清脆如碎冰。
待最后一个管事报完职司,沈嘉岁忽然将算盘往案上一拍,惊得梁间燕子扑棱棱乱飞。
“侯府待诸位不薄。”她指尖划过青花缠枝茶盏,釉色映得眸色幽深,“可有人偏要当硕鼠。”
穿堂风卷着蝉鸣灌进来,魏柱家的鬓角渗出冷汗。
她盯着大小姐翻开的账册,那页正记着今春购置海棠苗的条目——“三百二十两”的朱砂批注刺得人眼疼。
“三亩地,六百株苗。”沈嘉岁起身踱步一圈,最后停在魏柱家的面前,言语凛冽:“京郊花市什么价,需要我请顺天府衙役来说么?”
魏柱家的膝头一软,耳边嗡嗡作响。
她记得那日从账房支银子时,大小姐还在为打碎玉镯哭鼻子,怎会知晓花苗行市?
“二百两的账,吃下一百二十两。”沈嘉岁突然俯身,鎏金步摇垂珠扫过妇人惨白的脸,“您这是把侯府当自家钱庄呢?”
“大小姐明鉴!”魏柱家的扑跪在地,“定是底下人欺您年轻不懂...”
“年轻?”沈嘉岁轻笑,将一叠泛黄契纸摔在案上。最上头那张墨迹犹新,赫然是魏柱上月刚置的城南两进宅院——凭他夫妇二人的月例,攒上百年也买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