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节 荒野意象的宗教隐喻
最早记录欧亚西部文明的文献《吉尔伽美什史诗》,把荒野描述为威胁,是可怖的魑魅显灵之处。后来在《圣经》中也得到了证实。《旧约》中的荒野实际始终是一个本土化意象,有着确定的地理概念指向,并没有证据表明,它是泛指跟人类居住之处相对的“无人之境”,而是具体指代巴勒斯坦地区,尤其是西奈荒野、犹太东部的坡地和约旦河谷。[5]整部《圣经》都可以用荒野这一母题来诠释,始终贯穿沙漠信仰和城市信仰之间的冲突,或者概括为由于原罪从花园(天堂)跌落,荒野中游荡,继而又见到第二个伊甸园的过程。[6]《创世记》开篇就有两处提到了荒野:其一是使女夏甲在撒莱抱怨她丈夫亚伯拉罕是夏甲孩子的父亲后,逃到了荒野之中;无论是随后渲染夏甲的绝望,还是为其提供一个倾听上帝旨意的场所,或者最终和她的儿子以实玛利一起受到赐福,享有这片土地,荒野都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创世记,16:7)从此,荒野就成了《圣经》中事件发生的一个中心背景所在地。[7]
“荒野”一词在《圣经》中反复出现,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有趣的是,不同学者在论著中提到引用这个词的频率时,数据不尽相同。纳什认为,在钦定版《圣经》修订版《旧约》(RSV)中,该词出现了245次,在《新约》中出现了35次,共计280次[8];基斯·华纳(Keith Warner)在《重回伊甸园:基督教思想中荒野的神性》一文中提到,《圣经》中“荒野”一词出现了大约300次[9];美国圣经协会网站显示,钦定版中“荒野”出现了293次[10];新国际版(NIV)中出现了163次,数量悬殊的原因在于后者的翻译中用“沙漠”取代了“荒野”。
本文所引版本是英文钦定本(KJV),笔者认为“荒野”在其中一共出现305次。钦定译本中将“荒野”写为wilderness,简易英文译本(BBE)中把wilderness写为wasteland,简体中文和合本将wilderness译为“旷野/荒野”。无论哪个版本,与荒野有关的更多是“荆棘火焰、尸首坟墓、穷乏饥饿、危险灾殃、野狗污鬼、淫行邪恶、欲心原罪”等贬义词语。荒野是“无人之地”“无路之地”(约伯记,12:24、38:26),是“未曾耕种之地”“幽暗之地”“干旱之处,无人居住的碱地”(耶利米书,2:2、2:31、17:6)。荒野始终与有河有源有泉,有各种树木、食物、矿产的“美地”(申命记,8:7—9)相对,与“流奶与蜜”之地对立为两个极端,是信奉上帝与否的不同归宿,“等到圣灵从上浇灌我们,旷野就变为肥田”(以赛亚书,32:15)。
《圣经》中的“荒野”对应的反义词并非我们如今所理解的“文明”,而是“江河湖海”“水潭”等有水之地,例如“他使江河变为旷野,叫水泉变为干渴之地”(约伯记,107:33)。《圣经》中凡荒野处必无水,更没有“牛奶和蜜”,而是“大而可怕”,布满“火蛇蝎子”,只有“坚硬的磐石”“荆条和枳棘”(申命记,8:7),人们“因穷乏饥饿,身体枯瘦,在荒废凄凉的幽暗中啃干燥之地”(约伯记,30:3)。因此,圣经中的荒野意象首先与沙漠有关。
除去大部分表示灾殃、欲心、邪恶等贬义的名词、形容词和动词,圣经中与荒野意象相关的词汇还有少部分是与上帝、神性有关的褒义词,例如诏引、荣光、神谕等,但前者数量是后者的两倍之多。个别属于中性词,诸如居住(dwelt,abode,inhabit)。由此可见,在基督教教义中,荒野虽然隐含着宽容仁慈,但更多是冷酷危险、野性未驯、因背离上帝而被诅咒的可怖之处。高频词显示,身处荒野之中的人们,不是因“饥渴困乏,荒废凄凉,干焦无水”(hungry,thirsty,weary,desolate and waste,dry and thirsty/burned up/parched)而“倒毙、灭亡、尸横遍地”(die/slain/kill/consume,overthrown/destroyed,dead bodies fallen to the earth),就是因悖逆、玷污(rebell,pollute)耶和华,不知蒙恩(grace)而被“厌弃、丢弃”(despise,cast),遭受“责打、分散、惩罚”(smote/tear the flesh,scatter/disperse,plead with),或是因神谕而“逃跑、绊跌、迷失、困住”(flee,stumble,wander,entangle),终日游荡,遍寻不得归宿。
《旧约》中的荒野意象有三种表现形式:沙漠、深渊和海洋。[11]海洋对于希伯来人来说,仍旧会让他们想起《创世记》篇章中对原始混沌状态的描述。《圣经》中记载,神是天地之父,万物众生之源。“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秘与混沌造就了人类世界的原始状态。最初的世界便是荒野之态:神秘而黑暗。然而,这最初的神秘也被赋予了神性。在这混沌之中,唯有上帝凌驾于万物之上。正是因为上帝的存在,荒野被生命取代,才有了空气、水、光、动物、植物,有了这世界的丰富多彩与无限活力,更是有了最美好、原始、和谐状态的伊甸园。而这三种荒野的表现形式也成了美国文学中不断重复出现的重要意象。
荒野也始终与异端、原罪相关,是不信不忠、亵渎上帝之人性命的终结之处,尸骨消失归尘之处,“违背了我的命,没有在涌水之地,会众眼前尊我为圣,耶和华的怒气向以色列人发作在旷野飘流四十年,等到在耶和华眼前行恶的那一代人都消灭了”(民数记,27:14、32:13);也是上帝严惩悖逆之辈的地方,“把你(埃及法老王)并江河中的鱼都抛在旷野。你必倒在田间,不被收敛,不被掩埋”(耶利米哀歌9:5),“所以我必用旷野的风吹散他们,像吹过的碎秸一样”(耶利米书,13:24)。荒野是大卫等圣徒选择的藏身居身之处,也是不同部落族人血腥杀戮的战场,比如约书亚领导的以色列人追赶、诱杀、灭尽艾城人都是在荒野。荒野可以是犹大支派的宗族之地,也可能是以色列众人和在他们中间寄居的外人所分定的地邑,“使误杀人的都可以逃到那里,不死在报血仇人的手中,等他站在会众面前听审判”(约书亚记,20)。
荒野是圣经中最有用的意象之一,用来证明一个反复出现的事实:即便是在救世者的生命中,也有失败、沮丧、迟疑,甚至背叛。当犹太教《圣经》成文时,它基本被视作矛盾象征,因为圣子曾在这里为魔鬼所惑;“当时,耶稣被圣灵引到旷野,受魔鬼的试探”(马太福音,4:1),“他在旷野四十天受撒旦的试探。并与野兽同在一处”(马可福音,1:13)。而当亚伯拉罕的领导人们在荒野中起事,当摩西领导以色列人穿越荒原重返家园的时候,荒野又变成昭示神谕的神圣之地,“耶稣却退到旷野去祷告”(路加福音,5:16)。
也正是因为荒野是世人感知上帝的最近去处,荒野同样是自由的象征,“但愿我有翅膀像鸽子,我就飞去得享安息。我必远游宿在荒野。我必速速逃到避所,脱离狂风暴雨”(约伯记,55:6—8);是人们渴求上帝眷顾和赐福,使心灵得以安息的场所,“神阿,你是我的神,我要切切地寻求你。在干旱疲乏无水之地,我渴想你,我的心切慕你”(约伯记,63:1),“我如同旷野的鹈鹕。我好像荒场的鸟”(102:6)。
荒野也是盟约之地。当埃及新王压迫以色列人时,摩西带领以色列人逃离居住了四百三十年的埃及,去往迦南之地,中途经历了漫长的荒野朝圣与考验。以色列人仓促离开埃及,食物和日用品准备并不充分,注定了这次旅程是希望与挑战并存。三个月后,以色列人到达了西奈山。在这一片荒野之中,山上是神降临之地,山下是以色列人短暂的安营之地。也正是在这里,摩西接到上帝的召唤,把上帝的旨意传达给百姓。百姓在这片充满荒凉之地感到的是神秘,更是畏惧。“到了第三天早晨,在山上有雷轰、闪电和密云,并且角声甚大,营中的百姓尽都发颤。”(出埃及记,19:16)自然中的荒野因为其神性与人类居住之所划分界限,神灵的寄居之地与降临之所更是神圣不可侵犯。人们向往能通过自然与上帝沟通,但却是遥不可及。在西奈山上,摩西接受上帝的召唤,把上帝的“十诫”和多种条例传达给百姓,百姓因此接受上帝赐予的福祉。在西奈山上的四十天,上帝赐予了摩西写有律法和诫命的石板,使得他能够训斥和领导百姓。此时的荒野,在上帝的蒙恩下,已不再荒凉,而是接受召唤与赐福的地方,是神圣的象征。
离开西奈山,众人在摩西的带领下,按照上帝的旨意前往希望之地——迦南。然而,尽管迦南之地被描绘得如此理想,“那地有河、有泉、有源,从山谷中流出水来。那地有小麦、大麦、葡萄树、无花果树、石榴树、橄榄树和蜜”(申命记,8:7—9),但在到达如此富饶之地,人类必定要接受一番考验。不仅要克服在旷野中的自然带来的种种问题,还要与各地争战。旷野里的四十年,是上帝考验人类能否谨守遵行,无条件信奉上帝的长期战斗。上帝有意将荒野作为他考验人类的训练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使得原本充满挑战的自然定居之旅难上加难。“你也要记念耶和华你的神在旷野引导你这四十年,是要苦炼你,试验你,要知道你心内如何,肯守他的诫命不肯。”(申命记,8:2)
《圣经》文本中为以色列人的流浪设置的荒野背景既非偶然,也不孤立,因为文学中的荒野意象非常普遍。美国知名学者罗伯特·奥尔特(Robert Alter)曾把荒野作为主要的文学“类型场景”之一。一般叙事呈现的是直接的意义,而类型场景的意义往往层层传递,通过隐喻修辞表达。“场景类型不仅是一种叙事方式,同时也会把叙述对象置于更大的历史和神学背景下去理解”,因此,圣经中的荒野讲述的是“故事中的故事”,一旦这个意象出现,读者就会明白与“神灵”“诱惑”和“考验”相关[12]。
但同时,荒野也是神谕之地,始终有上帝的引领和暗示。“神常与你同在,故此你一无所缺。”(申命记,2:7)“你还是大施怜悯,在旷野不丢弃他们。白昼,云柱不离开他们,仍引导他们行路。黑夜,火柱也不离开他们,仍照亮他们当行的路。”(尼希米记)荒野也可以变为伊甸园,但前提是上帝的垂青。“耶和华已经安慰锡安,和锡安一切的荒场,使旷野像伊甸,使沙漠像耶和华的园囿。在其中必有欢喜、快乐、感谢和歌唱的声音。”(以赛亚书,51:3)
荒野也可能是远离危险与罪恶的藏身避难之处。在“撒母耳记”中,扫罗因妒忌大卫的卓越才能而恶意相对时,大卫虽无辜蒙冤,不知原因,却也在约拿单告知后,为保性命逃离到荒野的山寨。藏身于西弗的树林里,他首先见到了扫罗的儿子约拿单。森林见证了两个人的约定,也见证了两个人的友谊。当获悉扫罗渐渐逼近时,他又转到玛云的旷野。此时的荒野,既是大卫为保住性命的藏身地,也是他的游击地,这一场抗战因为有了荒野的保护他才得以生存。最终反败为胜,他饶恕了扫罗。当押沙龙阴谋造反,企图做以色列的王时,得民心的大卫断然决定逃离耶路撒冷,“我们要起来逃走,不然都不能躲避押沙龙了”。这时,逃离之处是越过约旦河,那荒野中的橄榄山。每一次的荒野之行都是挑战。收容之所,避险之处,在荒野里,生存即是最基本的问题。当百姓把被褥、小麦、豆子等一切必备品供给大卫时,他们说:“民在旷野,必饥渴困乏了。”荒野固然充满挑战,但因大卫的恩德而变成百姓表达尊敬与敬仰的温暖之地。
《新约》中也处处可见荒野意象和神的创举。施洗约翰是听到以赛亚“荒野中哭泣的声音”才远离人类社会。耶稣自己也被引入旷野,在那里撒旦诱惑了他四十个昼夜。几乎每篇概要福音都记录了一个生活在荒野中的恶魔的故事。荒野对基督教徒来说是精神与生命相遇的重要背景,也代表着世界与人类的竞争。从该隐谋杀亚伯的故事开始,土地不就再轻易地结出果实,荒野就作为一种力量而存在,它既能轻易地维持生命,也能轻易地致人于死地。[13]
总之,在后圣经历史时代,以下四种荒野概念或是母题不断重现:其一,荒野是道德荒芜之地,却也是潜在天堂;其二,荒野是充满考验、甚至惩罚之处;其三,荒野象征着盟约誓约之福;其四,荒野是避难所(保护地)或者沉思处(新生地)。[14]荒野意象同边疆意象一样,既是地理概念,也是心理概念。但在基督教发展史中有这样一个基本共识,即荒野母题比边疆母题更为重要,它不但可以诠释整个美国历史,同时也是理解宗教历史的关键。[15]
基督教的多个分支和机构发展史中都有一种相同的推动力,那就是对荒野的追寻,先是把荒野作为避难地去追寻,在这里人们可以找到在世俗世界遭受迫害的真正信仰;后来对荒野的追寻与其说是身体层面的征服、耕种和播种,不如说是精神和道德层面的征服和耕种,荒野也由此变成了上帝的花园。[16]
纳什曾指出,来到北美新大陆的首批清教徒随身携带的还有不少对荒野的成见,这些来自旧世界秩序的影响先入为主,根深蒂固,不但导致了人们当初踏上这片土地的最初反应,更是在美国文化中留下了持久的印记。[17]众所周知,《圣经》中亚当和夏娃受到蛇的诱惑,偷吃禁果之后,上帝担心其再吃智慧树上的果实而长生不老,便将其逐出伊甸园。自那时起,荒野这一放逐之地的意象便在西方文化中根深蒂固,“神便打发他出伊甸园去,耕种他所自出之土”。但其实,这时的荒野因为有了人类的足迹而不再与世隔绝。荒野已不再是远离人类的神秘之地,对生于尘土的亚当来说,荒野已成为他的归属之地,是他繁衍后代的生存之处。从亚当踏上这一片土地起,荒野便开始与人类息息相关。
综上所述,有关荒野的一些固有成见和观点受《旧约全书》和《新约全书》影响颇深,但它也与早期的修道院传统有关:早期的基督教隐士为逃脱罗马当局的迫害和世俗的诱惑而进入荒原。于是犹太—基督教的荒野概念,融合了磨炼与自由、拯救与纯洁的意义。[18]犹太—基督教对荒野的矛盾态度在早期现代哲学与文学中被转化成了几乎是敌意的东西。英国神学家托马斯·班尼特(Thomas Burnet)在《地球的神圣理论》一书中将山峰解释为上帝对人类行为不满的后果,在诺亚及其家人幸存下来的“大洪水”中,洪水给原本光洁平整的地球留下了伤痕。他说道,地壳突然崩裂,一场源自地球深处的可怕的洪水喷涌而出,洪水过后,只剩一个伤痕累累的地球。
对刚刚到达北美大陆的清教徒们来说,这片荒野是缺失上帝的,人们的宗教信仰经受了严峻的考验。[19]罗杰·威廉姆斯(Roger Williams)(1603—1683)曾被认为是17世纪美国最疯狂的清教徒,他把脚下这片土地称为“异教荒野”,因为在他看来,这里原本没有基督徒,居住在此的本土印第安人不信上帝。顺此推断,当清教徒踏上北美土地的时候,内心应该像前文所述,是充满惶恐不安的。但我们在约翰·史密斯和罗伯特·约翰逊(Robert Johnson)作品中看到的荒野却是截然不同的一番景象。
为何清教徒美化荒野而不觉其可怖?首先与其自身所赋使命相关。他们信仰基督,但并不坚信《圣经》所说,仰仗天恩赦免罪恶,而是通过自己的双手努力实现这一目标,因此创立新教。马克斯·韦伯(Max Weber)曾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中提出,按照欧洲宗教改革中形成的路德教等新教教义,上帝并非训导人们以苦行僧式的禁欲主义超越世俗道德,而是要求人们在现世中努力创造业绩来尽“天职”,并以此证明自己是上帝的选民。因此,清教伦理中包含的理性主义和世俗化倾向是推进西欧早期现代化的决定性因素。[20]
其次,早期浸信会传教士约翰·梅森·派克(John Mason Peck)在著作《最新移民指南》(A New Guide for Emigrants)中说道:“西方人可分三种:拓荒者、殖民者/移民和资本家(men of capital and enterprise)。”这三种身份在面对西部荒野的时候有一个共性,那就是功利主义的眼光。在他们眼中,荒野的价值就是可以供人类使用,所以北美大陆都是待开发能赚钱的商品,因此在约翰·史密斯的作品中,我们看到的是“海湾和河流中可以交易的鱼类,适合制盐、造船和冶铁的场地”。在罗伯特·约翰逊笔下,这里被描绘成花园,他记录了荒野,同时号召人们移民于此投资“历险”。
1678年,约翰·班扬(John Bunyan)在《天路历程》的开篇,把这一世界形容为“充满欺骗、赌博、游戏、愚弄……”整个17世纪和18世纪的大部分时间,清教主义者们提到“荒野”一词的时候,都要加上“咆哮”二字,似乎这就是他们所亲历的画面,但如前所述,实际上他们真正听到的,并没有说出来。[21]他们到达北美大陆的时候,印第安人早就居住在那里的荒野上,并且使其发生了很大变化。
如果说加尔文清教徒对自我、对他们与土地关系的认知可以概括为天堂中的亚当,或是荒野中的摩西,那么天主教徒的态度截然不同在他们那里则是表现为对圣人和圣徒的认同。对天主教徒来说,荒野的价值不在其本身,而是因为这里没有欧洲的邪恶,凡夫俗子可以有机会见到耶稣或是在这一朝圣过程中光荣殉道。[22]而长老会信徒则有另一番认识,受西方文化中古老传统的影响,他们把荒野,或者说未被驯服的自然环境看作一种可怕的物质事实,需要人类去征服。同时认为,荒野是一种荒原隐喻,呈现出来的绝望和罪恶恰恰映照了人性的堕落本质。只有通过在拓荒者和当地本土人中推行基督教,才有可能将险恶的荒野变为美丽的花园。
正如纳什在《荒野与美国思想》一书中所解释的,宗教主题在美国人对待荒野态度的演变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他写道:“欣赏荒野是一种信仰。”然而,他也承认,“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美国人在荒野和宗教问题上的认识已经并非荒野与上帝有关这么简单”[23]。这当然不是说荒野的宗教内涵淡化了。20世纪荒野保护的推动,以及《荒野法案》的颁布,确实依赖于很多环境伦理洞见和法案本身所陈述的功利主义初衷。但人们恰恰是从《圣经》对荒野的注解中发掘出了荒野新的精神价值,因此非但没有消失,还扮演了越来越重要的角色。
实际上,人们对荒野的理解是从19世纪开始发生变化。当时的历史背景有三种趋势同时出现:荒野的日益减少、新兴的荒野欣赏潮流,以及荒野神学观和伦理观的分道扬镳。纳什认为,“城市中回归荒野浪潮的兴起,与上帝和荒野的联系息息相关”。
在《荒野法案》颁布之前的七年中,国会为了荒野保护的提议举行了9次听证会。[24]可见其中艰辛。1955年,当时的美国荒野协会主席,也是《荒野法案》初稿的撰写人,霍华德·扎尼泽(Howard Zahniser)在一次演讲中提到保护荒野的必要性时说道:“现实中,我们人类难道不是要靠某种‘野性’(wildness)来直接或者间接滋养的精神生物么?而这种‘野性’难道不是必须身处荒野才能常有常新么?”[25]由此,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荒野精神价值的重要性。
除去法案本身,1964年后最为重要的学界新成果就是对荒野相关宗教内涵的再度思考。苏珊·宝沃·布莱顿(Susan Power Bratton)的《基督教、荒野和野生世界:最初的孤寂沙漠》是其中最为全面详尽的代表作。布莱顿在书中详细梳理和分析了《圣经》中展现出来的人类与野生自然的不同类型关系,以及后期宗教作品中荒野意象的作用,将她收集到的观点和例证创见性地应用到了当时的荒野保护运动中,为人类如何密切与自然界的关系提供了有效借鉴。而在此之前出版的两部著作也很好地呼应了苏珊的研究。一部是哈佛神学院教授乔治·H.威廉姆斯(George H.Williams)出版于1962年的《基督教思想中的荒野与天堂》,另一部是俄勒冈州立大学厄里奇·毛瑟教授(Ulrich Mauser) 出版于1963年的《荒野中的基督:福音第二卷中的荒野主题及其圣经传统》。
保护荒野有很多理由,诸如保护生物多样性,提供休闲娱乐空间,还有“生态、地理或其他科学、教育、景致或历史功用”等,但对荒野林地精神层面价值的思考也会提升荒野研究的深度和维度。读者在批判地阅读西方《圣经》时,不难发现其中沙漠、森林、海洋是荒野最常见的代名词,这些荒野意象至少表明,古时之人已经意识到,自然是与人类并行存在的,而且时刻对人类产生威胁。因此,人类既不能过于美化荒野,也不能试图征服控制它,在基督教徒看来,荒野是与上帝相遇相处的独特空间。除此之外,生态系统中还有很多其他因素,可能并非拥有壮观的美景或是特殊之处,但依然富含精神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