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剑相逢即成歌:古代侠文学研究(先秦—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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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从走马都邑到戍守边关:魏晋时期的军士之侠

魏晋乐府中,专篇吟咏游侠的诗歌开始出现,游侠的形象也有了很大发展。早期咏侠诗中,以曹植《白马篇》影响最为深远。

此诗专篇吟咏“游侠儿”,却并未将其描述为《史记》中“赴士之阸困”的大侠,也并非将其刻画为《汉书》及汉代歌谣中为非作歹的恶少,而是首度将“游侠”形象与“捐躯赴国难”的爱国将士结合起来。以市井侠少的身份从军,自汉代以来即有先例。《史记·大宛列传》:“发属国六千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以往伐宛。”[13]《汉书·昭帝纪》:“发三辅及郡国恶少年吏有告劾亡者,屯辽东。”[14]曹植此诗对侠少形象的改造,大致以此历史背景为基础。“边城多警急,胡虏数迁移”,当此危急关头,主人公完成了从都邑游侠到爱国军人的转变。这种转变模式对后世咏侠诗歌有开创性意义,被反复吟咏模拟。然而与六朝此类作品不同的是,诗作中幽并少年的人生,从“少小去乡邑”直接过渡到了“扬声沙漠垂”,并没有强调游侠从军前在都市的活动,故与京都关系较为薄弱;对游侠儿形象的描写,也多强调其勇武善战。诗人将大量的篇幅用于描写其骑射之术,对器用精良、人物俊朗等方面则只以“白马饰金羁”一笔带过,并未如后世乐府详细铺陈少年的装备及外貌。这些元素更多地表现在诗人另一篇乐府《名都篇》中。如果以《名都篇》为补充,则更能看出曹植对京都游侠类题材的开创意义。

《名都篇》的主人公是京洛都城中的少年。诗中所述之事,即少年一日的行踪。末尾用“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创造出曲不终、乐又复的循环,给人韶华不逝、长乐未央的永恒感。永恒的既是富奢常在的欢乐,又是青春洋溢的少年。他倜傥华贵,“宝剑直千金,被服丽且鲜”,驰骋在京洛的大道上,任意而行,哪里有欢乐就去哪里。东郊道上斗鸡,长楸间走马,见到双兔就揽弓射猎,不惜追赶到南山。他高超的箭术能一发而中双鸟,出色的骑术则可仰接飞鸢。众人喝彩不断,所有的羡慕与夸赞都集中在他身上。夕阳西下之后,他回到平乐观,宴请宾客,“美酒斗十千”。宴席中脍鲤炙熊,珍馐无数。少年鸣俦啸侣,左右逢源。乘着酒酣下场踢起蹴鞠,球技高妙,又引起如潮的赞叹。今天结束了又有何惜,明天又会是同样的一天。还有什么比这更欢乐的吗?然而这欢乐之后,却暗藏着诗人壮志难酬的悲叹。记忆中飞扬得意的少年,与“名为藩王、实则囚徒”的曹植自己,隔着时空的镜面遥遥相望。弯弓驰马的过去,是诗人找不回的意气;醉而复醒的现在,则是诗人出不去的囚笼。从某种意义而言,曹植《名都篇》将个人身世之感融入了对侠少的书写,从而提升了侠文学的品质。

《名都篇》的立意并非歌颂少年的优渥生活,但其塑造的游冶都城、宴饮纵酒的少年形象,却为后世诗人普遍接受,并逐渐成为一种类型。魏晋六朝,游侠主题逐渐与“公子行”这种吟咏贵胄生活的主题相结合,并选定长安这一繁华之地为主舞台。贵胄公子,鲜衣怒马,驰骋于长安大道上,招摇过市,引起围观之人的羡慕与赞叹。一方面从器、服、饮、宴上表现公子之奢,另一方面从聚众、走马、猎搏、不受管束上表现其侠客之豪。直到唐代,王维《少年行》“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15];李白《侠客行》“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16]等都可见其余泽,只是风格转为刚健。这一书写模式的确立,既受建安时期慷慨悲凉风气的影响,也是曹植有意开拓的结果。

曹植咏侠诗的意义还在于,它同史传文学一起,奠定了三种基本的侠客形象。一是《史记·刺客列传》中“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的传统侠客,二是《名都篇》中“斗鸡走马、驰骛于京洛之地”的贵胄少年,三是《白马篇》中“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边城侠少。只有残句存世的《结客篇》中,曹植也对第一种侠客做了书写:“结客少年场,报怨洛北芒”[17]“利剑鸣手中,一击而尸僵”[18]。其“报怨”主题与杀人的描写颇似于《侠客行》。其后咏侠诗几乎都在这三种侠客形象基础上,继续开辟。曹植对于侠文学的贡献,不亚于其对五言诗的开拓之功。

此外,曹植还分别从《白马篇》与《名都篇》以两个角度重新发掘了“侠”的形象,将其武勇的一面从“以武犯禁”转换为“赴国难”,而其年少的一面则由骄恣不法转换为鲜衣怒马的生活美学,从而为后世的侠文学开创了两个母题。六朝乐府,多沿着《名都篇》的道路前行,且更讲究辞藻声律。唐人则更看重《白马篇》中激扬悲壮的一面。如杨炯“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之咏叹,其精神内核,与“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等作一脉相承。

曹植对咏侠诗的开拓,首先基于建安时期积极的士风。战乱给予了游侠活动的舞台,让他们更多地进入文人视野。与此同时,建安时期建功立业的社会风气,也让文人更能与侠客共情。因而侠客形象更频繁地出现在诗文作品中,让咏侠主题逐渐走向成熟。其次,便与曹植独特的人生经历有关。曹植负八斗之才,几乎被立为太子。少年时可谓春风得意,《白马篇》《名都篇》中的少年公子,便是他的写照。曹操死后,曹丕继位,而后对他百般猜忌迫害。十一年间,曹植三徙封地,六改爵位,时时有性命之忧,却始终不改君子之风、报国之志。他塑造出生活豪奢,武艺高强,却又心怀家国的侠客形象,似为书写他人,又是书写自己。他借侠客形象,抒发自己心中的慷慨与郁结。正如萧涤非所言:“子建实一至情至性之仁人侠客也。其诗歌皆充满忠厚热烈之情感,与夫积极牺牲之精神。”[19]

此外,晋人张华也多有咏侠之作。诗集中《游侠篇》《博陵王宫侠曲二首》《游猎篇》《壮士篇》等作品都写出了游侠风姿。按照《晋书》本传记载,张华本人也有任侠一面:“勇于赴义,笃于周急。器识弘旷,时人罕能测之。”[20]他与雷焕丰城识剑,“气冲牛斗”的典故即出于此,且为后世侠文学津津乐道,反复咏叹的对象。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乐府诗中出现了女侠形象。乐府诗集《秦女休行》下有题解:“左延年辞,大略言女休为燕王妇,为宗报仇,杀人都市,虽被囚系,终以赦宥,得宽刑戮也。晋傅玄云‘庞氏有烈妇’,亦言杀人抱怨,以烈义称,与古辞义同而事异。”[21]

总之,魏晋时期咏侠诗建立了从京都到边塞的从军模式,将以武犯禁的京都恶少,化为报国杀敌的将领,消解了游侠对京城治安的消极作用。此外,这一时期咏侠诗还延续了史书中游侠“重诺”“报恩”等道德信条,描写游侠在京都“报恩”“杀人市井”“扶危济困”等传统行为,但在描写时逐渐与爱国主题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