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6.桃花
暮春的山径铺满落花,顾云踏着浅绯色花瓣徐行,龙吟剑鞘轻叩肩头,发出规律的闷响。远山衔着半轮将沉未沉的夕阳,余晖为云海镀上金边,却照不进这片被古木遮蔽的山坳。
三日前离开玄天宗时,云游子往他怀里塞了张泛黄的地图。“青州有妖。“老道士指甲在某处山头戳了个洞,“取妖丹来泡酒。“
顾云屈指弹开肩头花瓣,那抹绯色却在空中划出不合常理的弧线,迟迟不落。他眼神一凛,右手已按上剑柄。山风忽止,满树繁花无风自动,簌簌如雨。
“剑修的血...“甜腻女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最补了...“
十丈外的老桃树突然裂开猩红树皮,涌出粘稠汁液。枝头千万朵桃花同时凋谢,花瓣聚成绯色旋风扑向顾云。他侧身避让,原先站立处的岩石竟被花瓣蚀出蜂窝状的孔洞。
“桃花妖?“顾云冷笑,龙吟剑铿然出鞘。剑身赤纹在暮色中苏醒,游龙般的光华流转。一道青白剑气横扫,花雨被齐齐斩断,落地竟化作带血指甲。
桃树后转出个绯衣女子,发间簪着新鲜桃枝,唇色比花瓣更艳。“小郎君好凶的剑。“她掩口轻笑,指尖滴落粉红汁液,“不如留下来当我的...“
剑光打断妖媚话语。顾云腾空而起,衣袂翻飞如鹤翼,龙吟剑直取妖物咽喉。桃花妖旋身化作万千飞瓣,剑气只搅碎虚影。甜腻香气突然浓烈,顾云忽觉四肢发沉——不知何时,衣袖竟生出细小的桃枝嫩芽。
“剑修精气最养人了。“耳畔传来湿热吐息,绯衣女子从背后贴上来,双臂如藤蔓缠绕,“让我种在你心里...“
顾云猛然咬破舌尖,血腥气冲散迷香。龙吟剑感应主人危机,自发震颤发出清越长吟。他反手将剑锋刺入自己肩头,剑气爆发的瞬间,背后传来凄厉尖叫。桃花妖现形跌出,胸口开着灼烧般的黑洞。
“你!“妖物面容扭曲,桃枝簪子啪地断裂,“那就一起...“
地面突然隆起无数藤蔓,却不是冲着顾云。他这才注意到十步外的老槐树上绑着个瘦小身影——约莫十二三岁的男孩,被带刺藤蔓缠住脖颈,小脸憋得发紫仍死死抱着个蓝布包袱。
“小满...跑...“男孩挤出气若游丝的呼喊,包袱缝隙露出半截木雕小马。
顾云瞳孔骤缩。三十丈外传来溪水轰鸣,他想起云游子说过桃花妖需依附活水。剑锋回转,不是斩向妖物,而是划向自己左手掌心。血珠飞溅在龙吟剑赤纹上,整把剑顿时燃起青白烈焰。
“落霞式!“
剑招如名,恰似晚霞倾泻。顾云人剑合一冲入溪流,烈焰遇水反而暴涨,将整条山溪煮沸。桃花妖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本体桃树在百丈外自燃,转眼烧成焦炭。
藤蔓枯萎脱落,男孩像片落叶般坠下。顾云踏着水面残花跃起,左手接住孩子,右手剑锋回扫,将最后几根妖藤斩作齑粉。漫天飞花在此刻突然静止,继而纷纷扬扬落下,恍若一场绯色大雪。
破庙残垣浸在月光里,顾云用剑尖挑着桃花妖留下的桃枝簪打量。簪头雕着迷你骷髅,七个孔洞代表吸食过的精气。他随手将其扔进火堆,青焰窜起三尺高。
“恩公...“细弱呼唤从身后传来。名唤小满的男孩裹着顾云的外袍,怀里仍紧抱那个蓝布包袱。火光给他苍白的脸添了些血色,显得那双杏眼更大更亮。
顾云往火堆添了根柴:“不是让你睡么?“
“我、我睡不着。“小满挪近几步,又不敢靠太近,“娘说受了恩要道谢...“
“用不着。“顾云擦拭龙吟剑,剑身映出男孩欲言又止的表情。他忽然想起自己十二岁时,也是这样站在靖王府书房外,想向父亲道谢新得的玉佩又不敢打扰。
小满解开蓝布包袱,取出个巴掌大的木雕小马。月光下可见雕工粗糙,马鬃处有反复摩挲形成的光泽。“这是娘最后...“孩子嗓子发紧,“最后给我刻的。送给恩公。“
顾云剑尖一顿。木马左前蹄明显短一截,像是雕刻者病重手抖所致。他想起自己逃出王府那夜,怀里也只揣着父亲给的残缺玉印。
“自己留着。“他把剑归鞘,“明天送你去镇上。“
小满急急抬头:“我、我没地方去!爹被山贼杀了,娘去年害痨病...“话尾化作哽咽。他慌忙用袖子抹脸,却把灰尘抹成了花脸。
火堆噼啪作响。顾云望着庙顶破洞外的星空,想起云游子说的“剑心“。龙吟剑忽然在鞘中轻颤,他低头看去,剑柄末端的玉坠正泛着罕见的柔光。
“...随便你。“
男孩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像撒了把星子。他小心地蹭到顾云身边坐下,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过分亲近,又不显得生疏。夜风穿堂而过,带着远山的花香与近处的烟熏味。
顾云闭目调息,体内真气却不如往日顺畅。每次运转到心脉处,总会浮现小满被藤蔓缠绕的画面。龙吟剑的温度透过剑鞘传来,竟比往常温暖几分。
子夜时分,顾云突然睁眼。
庙外传来窸窣声响,不是走兽也不是风声。他轻按剑柄,龙吟剑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嗡鸣——有妖气靠近,而且不止一个。
“桃花妖的同伙...“顾云瞥向蜷缩在火堆旁熟睡的小满。男孩抱着木雕小马,嘴角还挂着一点笑意。破庙四面透风,若留他独自在此...
瓦片轻响从屋顶传来。顾云剑不出鞘,一道剑气直射声源处。凄厉猫叫炸响,黑影滚落院中,竟是只牛犊大的黑猫,碧绿竖瞳盯着熟睡的小满,舌舔过匕首般的獠牙。
“滚。“顾云横剑而立,月光在剑锋凝成霜色。
黑猫弓起背,突然口吐人言:“那孩子闻着香。“又有五六双绿眼在暗处亮起,“剑修大人分我们口汤喝?“
顾云不再废话。龙吟剑出鞘如白虹贯日,为首黑猫的头颅飞上半空,却化作黑烟重新凝聚。更多猫妖从墙头跃下,利爪抓向小满。
“麻烦。“顾云旋身挡在男孩前,剑锋画圆成壁。三只猫妖撞上剑气壁,顿时皮开肉绽。但仍有两只从破窗潜入,直扑睡梦中的小满。
千钧一发之际,顾云做了一件违背剑修本能的事——他掷出龙吟剑,长剑如流星贯穿两只猫妖,钉在对面墙上震颤不已。这个动作让他空门大露,背后立刻挨了三道深可见骨的爪痕。
血腥气刺激得猫妖群愈发狂暴。顾云徒手掐住最近那只的咽喉,指间真气迸发,将其脖颈捏得粉碎。他喘息着看向仍在熟睡的小满,突然明白了云游子为何总说“剑修最忌无剑“。
钉在墙上的龙吟剑突然自鸣。顾云心念一动,那剑竟自行飞回他手中!这不是御剑术,而是剑与主人生出的奇妙感应。剑柄入手瞬间,一股暖流从相触处涌向全身,背后伤口竟开始愈合。
“原来如此...“顾云轻抚剑身。龙吟剑的赤纹亮如熔岩,不再是单纯的杀戮利器,而是与他心意相通的伙伴。
剩余猫妖见势不妙正要逃窜,顾云却已悟出新招。他剑锋轻点地面,不见凌厉剑气,却有青色光晕如水波荡漾开去。光晕所过之处,猫妖纷纷僵直倒地,化作普通野猫大小。
“不杀生?“顾云收剑入鞘,有些意外自己的选择。以往对敌从来斩尽杀绝,今夜却下意识留了余地。
小满在梦中翻了个身,木雕小马从怀里滑落。顾云俯身拾起,发现马腹刻着歪斜小字:“愿小满平安喜乐“。他指尖抚过字痕,龙吟剑在鞘中发出轻柔嗡鸣,仿佛也在阅读这份母爱。
晨光穿透破庙残窗时,小满揉着眼睛坐起,发现顾云正在擦拭剑鞘。男孩突然瞪大眼睛:“恩公!你的头发...“
顾云捻起一缕发丝,竟是霜白色。昨夜催动剑意过度,寿元有所损耗。他浑不在意地甩开头发:“收拾东西,上路。“
小满抱着包袱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深深鞠躬。晨风吹散庙内残留的妖气,也扬起男孩破烂的衣角。顾云看着这个突然闯入生命的少年,想起龙吟剑昨夜异常的温顺。
或许剑修之路,未必只能独行。
山径上的晨露未晞,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踏碎晶莹。高挑的那个背负长剑,霜发如雪;瘦小的抱着蓝布包袱,时不时小跑几步跟上。龙吟剑在朝阳下泛着暖光,剑穗随着步伐轻轻摇晃,仿佛在哼一首无声的歌。
青州城外的老槐树下,顾云第三次停下脚步。小满抱着蓝布包袱跟得太急,差点撞上他的后背。
“恩公?“男孩仰起沾着草屑的小脸,额头还带着赶路沁出的汗珠。
顾云摩挲着龙吟剑柄,望向西北方向隐约的山峦轮廓。带一个毫无根基的孩子回玄天宗?云游子怕是要笑掉大牙。可每当他想开口让小满去城中寻个活计时,男孩那双亮得过分的眼睛总让他想起破庙里那尊发光的祖师像。
“在这等着。“顾云突然转身走向溪边。
小满乖乖坐在树根上,从包袱里摸出那尊木雕小马轻轻擦拭。透过灌木缝隙,他看见顾云站在溪石上练剑。龙吟剑在晨光中划出青色轨迹,剑气激起的水珠悬在空中,像一串琉璃珠子迟迟不落。
男孩蹑手蹑脚地摸出块松木,用随身小刀模仿顾云的剑姿雕刻起来。等顾云练完三套剑法回来,发现小满掌心躺着个歪歪扭扭的木偶,虽只有七分像,但那个挽剑的姿势分明是自己最常用的起手式。
“送、送给恩公。“小满耳朵尖都红了,“我雕得不好...“
顾云接过木偶,指腹蹭过粗糙的剑形轮廓。他突然想起三年前云游子在山洞找到自己时,那个老道士蹲在臭气熏天的乞丐窝里,也是这样看着他手中自制的木剑。
“收拾东西。“顾云把木偶塞进袖袋,“上山路陡。“
小满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包袱都来不及系就跳起来,木雕小马滚落草丛也顾不上捡。顾云弯腰拾起小马,看到马腹那行“愿小满平安喜乐“的字迹被磨得有些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