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2章 即刻绵延
怀蒲芋远远跟着杨霭徊,看他挑了一些青菜、蘑菇、卷心菜、西红柿和青椒。又买了一些菠萝、火龙果,还有她没见过的“莲雾”,红彤彤的,形状像灯笼,又像心变胖了。
“这是最后一次。”临下车前,怀蒲芋终于说出想了一路的话。又想到她自己厨艺很差,她有些羞窘,只好低下头。
“嗯,后座门没坏。”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他想说他不想再骗她了。偶尔撒谎饶有趣味,不必想着圆谎,可一直不得已说谎就有些费脑。他觉得疲惫。
杨英岫在他成为检察官助理那天叮嘱他:“我和你妈妈一直教育你待人接物的分寸,告诉你要用心做事,真诚为人,只是你所在的社会已经存在许久,不是荒原可以开垦,而是一件已经织好的毛衣。你的加入就像一根针,所以更要懂得说话做事的分寸,有时候一个人说话就是以所有人都懂为前提。你要明白和人交往中太过坦诚在对方眼中也许反而是愚蠢,会被利用。说这些只是希望你记得社会存在这样的事情,多留个心眼。”他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早就懂这些。
杨霭徊有时不回答对方的问题,只为了不要欺骗那个人。但工作后他发现没办法一直沉默,总要说点什么绕过去,维持社交的体面。他越来越油嘴滑舌,有时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你猜到了?”
怀蒲芋点头,她当时相信了。后来得知警察没找她的时候,她就对他所说的很多话都要打个问号。
如果他知道她也说谎的话,会怎么想呢?和她一样的感觉吧。可是有些事情没办法说清楚。
锅里的米饭已经沁出香味,杨霭徊给她泡了一杯普洱茶,又切了火龙果、莲雾和菠萝果盘。怀蒲芋坐在沙发上,每次他来她都想站起来,但想象中那种客套的场景很尴尬,尤其是在他家,她只好静静坐着,盯着茶几。茶几白色中带点浅浅的绿色,果盘像一朵三色花,盛开在透明湖泊里。
听见一顿一顿切菜的声音时,她才抬起头,稍稍放松,有些困惑他怎么自己切菜了,但既然对方没说,她不会问的。只是难道一切真的抹去了?和第一次一样,他好像又变得礼貌客气。怀蒲芋盯着门看了一会儿站起来走到门边看着门锁,她有种试密码的冲动。探头听到水流哗哗声之后,她输入了111111,不对,自动清空了。她又输入了000000,还是自动清空了,怀蒲芋又听到炒菜声,便继续输入299972——只有6个空,结果“密码输入错误3次,请60秒后重试”的提示音吓得她定定立在那儿看着地面。她有种窃贼的感觉。
杨霭徊在她第一次输密码的时候就收到了手机系统信息,但他没出去只是想看看她究竟能不能猜对。也想知道她是想走还是只是对门锁感兴趣。
现在他不能不出去。看到她站在那儿的时候,他故作惊讶:“你是想走吗?我可以给你开门。”
怀蒲芋是有这种打算,但她又想到自己那样做实在令人生厌,所以试密码的时候已经打消这种念头了。此刻她也只得点头。再待一秒,她就要疯了。
“啊,等等,菜要爆了!”
怀蒲芋转头看到他舞着锅铲冲进了厨房。菜要爆了是菜要焦了的意思吗?她犹豫要不要跟进去看看,走了几步又返回。
鸡蛋没焦,但他尝了一下很咸,又不能添水,不知道该怎么办。然后他想到了怀蒲芋。尽管怀疑她也没辙,杨霭徊还是叫她来帮忙。怀蒲芋没想到他炒的蛋居然完完整整,一个圆形,金黄色,就是油倒得有点多。油多的话,可以加入另一种菜混合着炒一下,应该就没那么咸了吧。她指着泡在盆里的蘑菇问:“蘑菇可以和鸡蛋一起炒吗?”不会有成分发生反应引起中毒吧。
杨霭徊说:“应该吧,试试。”他知道浓度会变化,但溶液酸碱性不会因为水而改变,混合着炒菜真的能有用吗。分摊面积,也许。他想不如试试。
看他也不确定,怀蒲芋打开浏览器,查到二者有营养协同作用,蘑菇中的维生素D可以促进鸡蛋中钙的吸收。她对他说:“我查了,可以一块炒。”
“你为什么会考研?”杨霭徊把蘑菇丢进锅里,油声滋滋,他边炒边问。他觉得对于她和她家来说直接工作才是最好的,负担会小一点。
她知道所有亲戚都觉得她实在不该继续读书,家庭的担子太重了,伤害的是爸爸妈妈的身体,但她还是报到入学了。爸妈仍旧支持她。每当家里极为艰难困窘的时候,她都想过放弃,最后那些事情过去了,她还是决定去读书。既然有机会,她想珍惜。她也在做翻译兼职挣钱,对爸妈说他们顾好家里就好,这样他们不会那么累。
怀蒲芋很难过,保研的惊喜只是刹那,此后是无尽的为难,没有喜悦,只有忧愁,还有他人的疑惑不解,也许他们认为她没心没肺,只顾自己。可是她是家里第一个读硕士的人,她不能放弃。就是为了这个名头,她坚持。
悲哀还是坚强?她问过自己很多次。后来她不再问。她决心不要白白浪费时间,而要做一个名副其实的硕士生。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杨霭徊把辣椒放进去,被辣得呛咳,怀蒲芋说:“给锅里倒几滴水。”她有些看不下去。他拿着勺子倒了一点水,显得凌乱忙碌。以前他还没这么出糗。可能是有人在的原因。
“太呛了,你去外面吧。”
“嗯。”
她本来要回答的——必须。
怀蒲芋走出去时,杨霭徊说:“我妈说过坚持就会胜利。”他不信,不知道她信不信。
他忽然觉得不该问她读研的理由,其他人也会像他刚才那样想吧。
怀蒲芋停步,转身看到他右手拿着一个咬了半口的苹果,左手拿着黄色木铲炒蘑菇。
她说:“谢谢。”他似乎看穿她,现在很差劲。
他没有看她,受不了她说感谢的眼神。一句公式一样的话能有多少力量。
在杨霭徊端米饭和菜碟放到饭桌上的时候,怀蒲芋去了卫生间。她出来的时候,杨霭徊坐在凳子上嚼着苹果,见她径直走向沙发,他请她过去坐下一起吃饭。她推脱说已经吃过午饭,就不吃了。
“你不想尝尝蘑菇炒鸡蛋吗?万一研究有误呢。”他靠在椅背,边吃边说。
她想起他让她喝矿泉水。不涩,很甜。还记得自己是这样说的。那时候他只是委婉地给她水喝,现在呢。有些问题还没说完就变成了一个句子。
“我不会尝咸淡,也不会分辨味道的差异,就不浪费了。”她甚至记不起来他刚才是用哪只手炒菜。左撇子的右手用起来方便吗?
“没事,你知道我不是让你尝味道。”
人们是不是都有蛮横的一面?她不吃就算了,他为什么觉得丢脸而勉强她。
杨霭徊记起曾在校园看到一个男生非要给女生蛋糕,但女生不要,他们拉扯几个来回后,女生走了,男生把蛋糕放在了地面,也走掉了。他故意走慢,想看看他们有没有回来,但只有一些同学经过时,诧异地盯着那颗颗鲜艳红草莓点缀的杨桃形状的蛋糕。他经过时差点想收拾垃圾,吃掉蛋糕,但又想也许他们会有人来拿就没做好事。
中午回宿舍时他特意绕远经过那个位置,蛋糕已经不见了。也许值日生扔掉了,也许他们有人折返拿走了。
现在他竟然也在干这种蠢事。杨霭徊又咬了一口苹果,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不试。”既然他那样说话,她也没必要客气。
“好。”他立刻说。
杨霭徊扔掉果核,吃了一小碗米饭,半碟鸡蛋炒蘑菇。他一般只炒一个菜,一次次洗菜、切菜太麻烦了,碎菜叶粘在手上还特别痒,他又做得慢。
怀蒲芋始终坐在沙发,等着他洗碗结束,她就可以走了。
杨霭徊洗碗后又洗了洗手,坐在沙发扶手上,撇开一条腿。他看到普洱茶已经沉到底部,而水位没变,便离开给她泡了杯古巴水晶山咖啡,他只要闻闻就觉得苦。
好精致的杯子!怀蒲芋看着他拿在手中的杯子,想妈妈一定喜欢这种亮晶晶的雪青色瓷杯。
杨霭徊把咖啡递给她,她震惊:“谢谢,不用了。”她感觉都握不住精巧的小把手。
他举着托盘,等着她接过去。
怀蒲芋只好接过托盘,轻轻放在茶几上。她不敢把瓷杯拿出来。
“你一直坐着吗?”他洗锅很慢。
“没有。”
“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你呢?”
“不知道。”
不知道她的名字还是他自己的名字。杨霭徊说完才意识到她应该会以为是前者。
舒缓伤感的节奏伴着“every time I try to fly / I fall without my wings……”怀蒲芋向卫生间走去接了电话,如果是推销的话,她也许正好配合对方完成拨打时长任务。她顾不了演戏造成的假象。
“对不起,我并不是嫌弃你,只是不能吃动物油食品。”怀蒲芋没想到拍照片的人是和她同一个小组的同学。他计较她不吃他请客买的鸡腿汉堡。
“怀蒲芋,你太假惺惺了。我不过借你的笔写了名字,你却洗了笔。”迟非和朋友约好去市体育馆,向大门走去的时候远远看见她居然又和那个男生在一起。她也没点自觉,还以为自己要一步登天了。一边嫌弃他,一边又对别人卑躬屈膝。他讨厌她做的所有事情。以前他从来不知道讨厌可以这么强烈。
怀蒲芋无可辩解,她不喜欢男生拿自己的笔,心里不舒服,所以下课后洗了笔才放进包里,可他竟然看到了,一定会以为她嫌弃他。她曾经担心过,没想到真的被人发现了。
“无话可说了?你嫌弃我,却又和别人住在一起,梦想飞上枝头吗?妄想。趁被扔出去之前,你还是早早认清真相,不要再自取其辱了。”
迟非觉得自己好像在苦口婆心地劝她不要撞南墙。他又加重语气:“他爸妈竟然没管!稀奇。怀蒲芋,其实你也可以找我。虽然我没钱,但我家有。”他不知不觉放低声音,调戏的腔调。
迟非没想过说这些话,却说了这些话。
“我没有嫌弃。我借给你笔是因为你需要帮助,而我洗笔是因为不喜欢男生用我的笔。”
她说着说着放慢了语调,事实就是这样,他生气是应该的,她只能抱歉。可他讽刺她。
“你真的这样想吗?我知道你不是这样想的。希望不要因为这件事侮辱了我们彼此。”怀蒲芋挂断了电话。她一开始只想沉默,但又觉得事情还是要解决。所以她开口,想要回击的话也一一退潮,她不想再次伤害别人。对方冷静后也许会觉得不安吧。
文字有时只是文字。她不在乎。即使她真的和他在一起,那又怎么样?因为他家很富,所以她就要被扔出去吗?她不会喜欢上那样的人。
有人说爱是冲动,决定爱你——非爱。但怀蒲芋知道她只会决定爱或者不爱。
喜欢一盏精美的瓷杯,即刻。可爱,即刻后,一碧千里的绵延。
迟非怔怔地看着手机屏幕,他是从信息统计表中找到她的电话的,真不知道自己干嘛要费劲报复、打电话,还被挂断了。
她竟然说——我知道你不是这样想的。她以为她是谁,随意揣摩别人的心思,也太自负——无知了。迟非虽然愤怒,但心底还是无法反对,他当然不是那种人。退一万步讲,也不会怜悯她的祈求!
他思来想去又拨打了电话,怀蒲芋正盯着镜子中的自己,不漂亮,不丑陋。她忽然想起自己容易冻红的手指,仿佛在验证脑海中回荡着的刺耳的话。
且不说他不喜欢她,即使有可能,也不会有任何人同意的。她爸妈会觉得他比她高一层,她一定会看人脸色,而他爸妈应该绝对不允许。还有,她是回族。
而旁人也会说他怎么会看上她。
想多了。不会发生任何事。怀蒲芋洗了手,听到铃声,感觉熟悉,接听后果然是那位同学。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那样想的?错了,我就是那样想的。”他偏要这样说。
“好。”她想也许他真的是那样想的吧。
迟非感觉到了一字千斤重的滋味,弄不懂她究竟是摇尾乞怜还是无所谓。他挂断了电话。
怀蒲芋一再发现人与人之间说话真的是犬牙交错,不知道是因为想象力参差还是经历的不同,彼此常常会错意。
她回到客厅,杨霭徊还撇着腿坐在沙发扶手,他刚才通过那句歌词搜索到歌曲Everytime,也是一首情歌。许多人后来发现是唱给布兰妮没有出世的孩子的,可是对孩子的惋惜、思念一定引起对另一个人的感触,终究还是情歌。
“你的骑士如愿以偿了。”他转过身看到她站着,似乎等着走。
怀蒲芋惊奇,她思索了一会儿还是说:“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愿意来我家是因为你有男朋友吗?”她拒绝得也太敷衍了。杨霭徊心情变得糟糕。
怀蒲芋怔愣之后想着不如说她有男朋友,但她更担心他鄙夷她,甚至传到别人口中,那她就没办法解释了,既然可以说谎有男朋友,那说没男朋友又怎么不会是谎言。所以她否认了。
“没有,你明白我不该来的,不是吗?”即使是他让她来他家,他难道就不会嘲笑她轻易地答应吗?
杨霭徊看到她在听到他的问题时脸上突然变红,眼睛睁得更大,他不清楚她是想到她的男朋友还是觉得羞愧。
而她的反问也让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她面前,笑嘻嘻地说:“不是。我特意邀请你来的。”他心里变得轻松。接手别人的案子毕竟没有从一开始就负责某项案子舒坦自由。
想歪了。他不禁揉揉眼睛掩盖笑容。
是欺骗。但怀蒲芋不想再绕圈子,没完没了,所以没说。
“我同学打来电话说是他拍的照片,不会伤害你,告诉警察吧。”
“你们有仇?”
“一点小矛盾。”
“大动干戈。”
“可以直接撤案吗?”
“你详细说一下。”
怀蒲芋说因为他和她有矛盾,所以他恶作剧报复她。她不清楚他跑到别人家里会不会被判刑。她不想连累别人。
杨霭徊看出她不想讲细节,便说:“行,我打电话给警察局。”他编的理由是他爸妈担心他未婚同居闹出事来所以派人看着他。而他刚才才从爸妈口中套出实情。信口开河。他心里向爸妈道歉。
警方猜到事情不是这样,但既然当事人不追究,他们就把注意力集中到更重要的报案上。
等他打完电话下楼来到客厅后,怀蒲芋说:“谢谢。”
“又不是你犯罪。”
她微微点头,没有解释。也许迟非根本不需要警方撤案吧。
“咖啡快冷了。”
他端起杯子递给她,怀蒲芋只好接过抿了一口,浑身一凛。
好苦,比中药还苦,她皱眉。难怪同学喝咖啡提神,真的太苦了。
加糖会不会好一点。
“你加糖了吗?”她发觉自己放松下来,竟然问了他。
“加了。很苦吗?”他只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喝咖啡,苦味浸染所有情绪,就会忘掉不愉快。
“嗯。”
“我先走了。麻烦你帮我开一下门。”怀蒲芋走向门口。
“你刚才没试出密码,要不再试试。”
他用勺子搅着咖啡,欣赏着快速搅动引起的漩涡在抽出勺子后依旧转动。也瞥见她定定站在那儿。
杨霭徊想如果是别人,她得多羞耻。但是是他。他不是在针对她,她不必尴尬。
可怀蒲芋真的羞耻,进退维谷。她转过身:“如果我成功了,你不担心吗?”
“没关系,我会换密码,也可以搬家。”
游戏的魅力在于出其不意而有趣。战争却因出其不意而胶着,艰难。
“我手机快没电了,得快点出去坐车,不然付不了钱。”明知他在故意为难,怀蒲芋还是只能假装不知。
她一看手机,刚好提示只有15%电量。
“你要用我的充电器吗?有各种型号。”
漩涡静止了,杨霭徊继续轻轻搅动咖啡,苦味蔓延在房间里。
他坐在沙发上对着咖啡出神,她盯着他看,他始终没抬头。然后她转过去盯着带点蓝又显得墨黑的门:“我导师发来通知说要开会。”
“好,我送你回去。”
杨霭徊放下咖啡,漩涡还在旋转。他也不知道她怎样做他才会开门。只是僵持太久,他不耐烦了。
杨霭徊脱掉拖鞋,穿运动鞋的时候,怀蒲芋飞速跑下台阶,跑到了房后,她上次在监控视频中看到那里有一条长长的石子路弯弯绕绕通向马路。他可以从游戏中获得乐趣,然后忘掉,投入自己在乎的事情中,但她可以缺席——他不能以她为乐。
他不在乎。当然。她也不在乎。怀蒲芋奔跑,这种场景让她想起曾经梦见过好几次的模糊场景:她被追捕,跑啊跑,然后躲在土堆后面看警察盘问其他人。
杨霭徊锁上门,四处张望,没有见到她,想起上次她躲藏的事情,拨通了她的电话。听着铃声一直响,他沿着门前草坪走,不经意抬头,远远看到她沿着那条鹅卵石小径跑一会儿走一会儿。他挂断了电话,从车库开车绕到小径另一端的马路上。
怀蒲芋跑到马路边时忽然微笑,她根本不必跑,上次他会找她,这次绝对不会的。
她沿着路沿走,抬头看到一辆红色汽车从身边飞驰而过,然后停在她正前方。她认出那是杨霭徊的车,瞬间羞窘万分,只好硬着头皮佯装不知目不斜视从车旁走过。
杨霭徊透过后视镜,看到她看着马路前方云淡风轻一步一步走近的时候,笑出声,她真的太折磨人了。
没想到她竟然无视他,她走出十几米后,杨霭徊跟上去,开在她旁边,半挡住她。他要看看她究竟多能忍,都不怕过往车辆里的人看她吗?
怀蒲芋感觉自己要恨死他了。她停住,给他发短信,然后继续走。
杨霭徊还以为她要上车了,结果她发短信说:我已经打车了,不用麻烦杨先生。请给我和您都留有一份余地。
杨先生。杨霭徊默念着这三个字,然后下车几大步跨到她面前:“坏女士,你手机快没电了,下车时怎么付车费,上车吧。”
坏女士?还是怀女士?
“谢谢,不用麻烦了。”她继续走。别人看见就会忘记,可她坐了他的车就永远无法擦除痕迹。
杨霭徊堵住她,问道:“为什么你总是这样?”他送她竟然有错?杨霭徊也觉得是他自寻烦恼,给自己一肚子气,可他不承认他有错。
“在你那样逗弄我之后,我还坐你的车?你也许好心,可我只感到羞耻。”
杨霭徊一时间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儿,他只好插进上衣口袋。
为什么要逼我呢?我们甚至不算相识。怀蒲芋又为这样的怨气而后悔。他没有逼她,是她一次次侮辱自己,以不得已的借口。
可是,她也是有心的,这样的挖苦对于自己太残忍。她选择谁都不怪。四舍五入,没有理由。
“这里打不到网约车。”杨霭徊平静地说。
“没关系。”她也平静下来。
“上车,怀蒲芋,我要去你学校找你同学谈谈他私闯民宅擅自拍照的事情。”
怀蒲芋看着他眼神沉静,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走到后座门前。也许他骗她,但这正巧是一个契机。他应该也猜到她会这样,就坡下驴吧。
到学校门口后,杨霭徊打开门,怀蒲芋一直坐着,一会儿后说:“你又骗了我,但很感谢。”她推门下车。
杨霭徊也下车跟在她身后:“离开校园很久了,我也追忆一下学生时代。”
不过他没戴身份证,进不去。转身要走的时候,怀蒲芋跟着他走到车前问:“你还会再找我吗?”
“你觉得呢?”他惊讶她的大胆。
“会。”
“所以?”
“我最后一次感谢你帮了我很多次。”
“然后?”
“祝愿你一切顺利。”
“比如?”
“再见。”
怀蒲芋此刻忽然意识到她的心很沉很沉,身体几乎拽不住。她转身向大门走去。
杨霭徊突然觉得冬季有些荒凉,以前没在意过。他上前拉住她,然后松手:“以后,我不会……”他说不下去,即使可以撒谎。
“嗯,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怀蒲芋不想回答,她头痛,继续向前走,进了学校大门,拐过弯后,她坐在一条长椅上,看到远处一堆雪脏脏的,因为太阳的照耀在慢慢消融。有人走过雪水,给没有雪的路上留下渐渐变浅的水印。
杨霭徊在原地站了一会开车离开,他不知道会不会再找她。也许她的电话再也打不通了。所以他立刻拨打电话,怀蒲芋也马上接了。
“你什么时候方便,上次你答应我去清真寺,帮我表妹治病。”
“你可以找你的回族同学。”
“没有。”
“可我没时间。”
“你也在骗我,怀蒲芋。”
她沉默,然后听到他说:“下周一下班来接你。”
你会接电话吗?他想问但碍于面子没问。
“你现在说地点,我自己坐车过去。”
“行,等我确定好后发信息给你。”
“拜拜。”杨霭徊轻声说。
她等他挂断电话,几秒之后,她按下红色电话键。
怀蒲芋感觉得到他心情愉快。可她怀疑他在得意预料到她必然答应——屈服。但她不想在事情发生前下定论,便否认了这种揣测。
回家后,杨霭徊手机里播放着Everytime,他喝了一口茶几上的普洱茶,左手一次次搅拌着咖啡,欣赏漩涡由快变慢然后静止。歌曲也在不断循环:
Notice me
Take my hand
Why are we
strangers when
Our love is strong
……
三遍后,他觉得那首歌不那么动听了,关掉手机,起身站在窗前,仿佛看到她站在她家屋檐下,雪花纷飞,斜斜地扑到她身上,她恍然醒来,撑开手,等雪花落在她掌心,但雪花向另一个方向斜斜飞去,像一股风吹落花瓣。
难道他梦见过。他觉得那么真切,又清楚地知道他没见过。
一片一片雪花斜斜地,轻飞或沉坠,落在地面,一层层累积。
玫瑰花枝消失了。颜岸躺在床上拥着左雨书,看见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雪花飘飞,想到淹没在雪花中的枯枝。在一月末降临的雪,是去年的第二场雪还是新年的第一场雪?
他把左雨书的眉毛捋成弯弯的圆弧。
是他逼着公司的业务员主动离职,他还想着辞退的名声太难听,可那个人竟然绑架了左雨书,勒索钱财。对方想给妻子治病,还要供养学生。但他不知道,公事公办,既然他工作不力就不该留下。
是我太严苛连累了你。颜岸明白是那个人的错,但他因为左雨书被绑架而痛苦,内疚。
医生没办法,表哥找来的白须浓密的神秘者对着你说了一堆听不懂的话,又给了一撮黑糖说喂给你吃15天。但是为什么过了一个多月了,你还没醒?他是骗子吗?可他面容金黄明亮,是从没见过的慈爱,即使语气沉肃,也能感觉到他对你的怜惜。
左雨书,我该怎么办。
“你什么时候会醒?”
他每天早晨都会这样问,可左雨书睡眼惺忪,疑惑不解:“我醒了。”
“啊!肚子又跳了一下。”左雨书不相信她小小的肚子里居然有一个婴儿,直到她第一次感觉到肚皮被顶了一下才半信半疑。
颜岸把手放在她肚子上,隔着睡衣感觉到她的心跳。左雨书学着他的样子把自己的手放在颜岸的睡衣上,随着他的胸膛起伏。
“你肚子里也有婴儿吗?”她放了好一会儿没有跳的感觉。
颜岸大笑。他已经习惯她语出惊人,但每次还是惊笑。
“没有。我们的婴儿在你肚子里。”
“婴儿为什么跑到我肚子里?”
“因为,婴儿喜欢你。”
“喜欢是什么意思?”
颜岸想到他是怎么确定自己喜欢柯乐粼的。高三第三次月考后,帮忙改卷的朋友告诉他物理第一变成一个女生柯乐粼的时候,他意识到原来自己早就注意到了她。他确实,每次都会扫过她那一栏的分数,看到她的各科成绩都不差,除了物理拖后腿,导致她进不了前五。但高三这一年她的物理成绩在稳步提升,似乎开了窍,从不及格到及格再到130多。这次跃过他,成为物理第一。
那天,颜岸想起他知道她爸妈开了一家饭馆,叫“削虹”,他联想到萧红,但也清楚没有关联。
而且每次课外活动时间和朋友去吃饭的时候,他走过她的座位,扫过她的草稿纸,上面有不同的P、C,和N、F、f……,还有很脆弱的夕阳,感觉撑过了最危急的时刻,终于可以安心,虽然筋疲力尽,却还是没有消失。等他走出教学楼看向天空,才发现原来她画的就是那一刻的景象。他本来还不相信太阳会看上去那么虚弱。
最后就确定他要和她结婚。尽管隐约了解柯乐粼不轻易吐露自己,她活泼的笑容也许隐藏着忧伤,他还是开始追求她。即使被拒绝,他还是一直记着她,始终坚信她会和他结婚。
但后来…时光一级一级铺垫。
颜岸决定向左雨书提亲的时候,才发觉他其实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过柯乐粼了。他感叹度过的岁月已经流逝。尽管还是会去“削虹”,也已经不是为了她而想把饭钱付给她家的饭馆,而只是觉得他已经在那里吃过好几年饭了,味道的确无比清新鲜美。
颜岸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有那种喜欢左雨书的意识,但他会和她好好生活。喜不喜欢变得无足轻重。
“喜欢的意思有点难理解,以后再给你讲。”颜岸不知道能不能蒙混过关。
左雨书说:“你昨天说我很聪明。”
她傍晚问颜岸天空中飞的是什么,颜岸握住几片雪花,说:“雪。”左雨书“哦”了一声,然后说:“雪和雨是一样的物质吧。”
颜岸没想到她会把雪和雨联系起来,于是说她聪明。她从他的笑容中猜到那是好话。
“对,很聪明。所以不用着急。”他希望有一天他们可以确认彼此对对方有喜欢的感觉。一定是独一无二的。
“嗯。”左雨书点头,闭上眼睛。
颜岸知道她怀孕嗜睡,给她拉了被子盖住胳膊后起床洗脸。
刘械绑架左雨书后,放蛇追她,想逼她逃到海里,他调查过她不会游泳。结果她一看到蛇爬上她的鞋的时候便直挺挺地晕倒了。他改变计划,给颜岸打了电话,让他不要报警,即刻拿50万来交换左雨书,否则让毒蟒咬死她。颜岸还以为她手机静音才没回信息,虽然心里不安,他还是忽略掉这种情绪,把一对雨滴银耳环放在抽屉里后上床玩拼图,却接到一通陌生电话。
得知左雨书被绑架后,他立刻开车去了雪野湖,没想到告诉爸妈。虽然很疑惑左雨书怎么会回到济南,她应该待在学校,颜岸还是没有迟疑
左雨书躺在斜坡上,湖水一下一下扑闪,几乎漫上她的鞋底。颜岸看到这种情景,愤怒地把银行卡摔在土坡上,冲过去抱起她上了车。他走后,刘械从沙砾中捡起银行卡,上面还有一串数字,他知道那是密码。
颜岸答应过他就不会食言,他虽然只在公司待了三个月,却从自己的观察以及和同事们的闲谈中知道颜岸虽然温和有礼,但做事说一不二,强硬冷酷,不会轻易妥协。他爱妻子,随便就可以拿出50万交换。可他即使卖器官都不知道能不能凑够50万。他无路可走。刘械感觉这个世界在逼他。他已经没有了尊严,卑微地去一个公司一个公司找工作,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挣钱,想着给儿子挣学费,妻子却又得了大病,没钱住院动手术只能买点药维系着生命。现在他又成为了坏人。
第二天,把50万取出来交给妻子治病后,他准备出门再买点蔬菜水果和营养品,警察恰好出现以故意伤害罪逮捕了他。他知道。他会承受。可是妻子害怕打雷,该怎么办?怎么办?还有儿子才读初一……他不敢想,已经哭不出来,只有眼睛干疼。睡一觉是不是一切都会好起来?他更希望他从没有结婚,也就不会连累妻子和儿子。
左雨书第二天晚上醒来之后变成了一个初来乍到这个世界的人,所有司空见惯的事情都变得陌生,颜岸应付她的连串提问力不从心,但只要她开口,他就感觉仿佛干旱天气的细雨突然而至落在他指尖,一瞬间便有了精神,还常常被她逗乐。
可是她什么时候会真正清醒,所有人都很忧愁,始终在寻找办法,可都没什么效果。因为她看上去依旧聪慧沉静,和以前一样,可是与她相处的时候就会知道她仿佛变成了婴儿。
出院后,当颜岸告诉她要和他睡在一起的时候,她说:“你不敢一个人睡?”
颜岸回答:“对。”
“你应该和你爸爸妈妈睡在一起,我保护不了你。”左雨书还以为他不害怕,可以保护她。
颜岸捧腹大笑:“没关系,两个人就不会害怕了。”
左雨书觉得他说的对,而且她肚子里还有一个人。三个人就更不用怕了。
商月笺中午来找她一起在家里看电影。她一个人看不下去,只有待在雨书身边,靠着她的肩膀和她聊天才不会冒出一个又一个冲动而丢脸的念头。
出院后两周复诊,权泠渊请假给妈妈上坟,另一个医生让她做胃镜检查,告诉她胃溃疡正在渐渐好转,不过还要继续吃三个疗程的药,避免吃辛辣刺激性食物,每年定期检查胃部健康状况。爸妈告诉过她权泠渊有事请假,她却还是瞒着他们去复诊。她害怕再次见到他,自己会做出依依不饶的可怜事,家人会伤心的。
从齐鲁楼出来后,商月笺慢慢绕着草坪转了一圈,鲜花——生命,花开败了,有的人活下来,有的人消失了。
权泠渊啊,医生。商月笺坐在草坪旁边的石凳上,太阳把凳子晒得热乎乎的。她喃喃自语,发丝轻旋,抬头看着微风吹灰绿色叶子,吹不落。
权泠渊上坟后来医院准备一个小时后给一个胃出血官员动手术,经过草坪时看见商月笺坐在石凳上,他停留了几秒,从她背后走过。
“权,泠,渊。”他听见她叫他,一顿一挫。这是第一次听见她叫他的名字,他还以为她只记得他是医生。
权泠渊以为她看到他了,便停下脚步,可等了一会儿见她始终没说话,他走了一步又退后,问:“什么事?”
商月笺大惊失色,一下蹿起来,她没想到会见到他。
“医生,你不是请假了吗?”
权泠渊发现他猜对了,她真的在自言自语。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又有别的病?
“你生病了吗?”商月笺看到他的脸色发白,眼皮不再炯炯有神,有点耷拉。
“我是医生。”权泠渊不愿再纠缠。她很细心,可是他不需要。
“你病了为什么还要来医院呢?”商月笺追上已经走了好几米远的权泠渊。
“与你无关。”他又没病。
商月笺沉默。权泠渊看到她眼泪花儿打转,便用手掌轻轻拂住她的双眼,说:“不要流泪,永远。”又说:“病了,不来医院还能去哪里。”
他感觉自己的手指湿湿的,就拿开手掌,走回大楼。
商月笺在他走后坐在地上背子靠着石凳,她在等他。直到傍晚,她才看到权泠渊穿着白大褂从大楼出来,他的白大褂那么整洁平展,没有丝毫皱纹的白大褂与另一些忙碌的医生的白大褂就像两个色调。他们的白大褂褶皱很深,显得陈旧。商月笺走到他面前说:“你一定很忙,我可以帮你洗白大褂。”
权泠渊一出楼就看到她向自己走来,本就震惊,现在听到她这句话就更费解了,她怎么这么缠人。他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并不脏,本想充耳不闻,却在走到石凳上休息的时候对坐在邻近石凳的商月笺说:“洗衣机会帮我。早点回家,不要打扰我休息。”
她一直在石凳上坐着等他吗?权泠渊感觉凳子很凉。
商月笺说:“你看,好多医生和护士都看向这边,说不定有认识你的人,万一他们听到你这么说话,会觉得你表里不一。”
“他们是顺风耳?”表里不一?难道他看上去很温柔?权泠渊想她一定误解了。在同学和同事眼中,他清高自负,孤僻不合群,与温柔毫不搭边。
“声波振动像海浪翻卷。”铺出一条路,用来抵达。
商月笺物理很差,常常不及格,但她喜欢记住物理课本中一些描述词。也因为左雨书物理很厉害,她被影响了。
“回声。”归零。权泠渊猛然惊醒般站起身,他觉得自己不该再和她聊天。
“什么?”
“商月笺,我不喜欢你。”权泠渊直视她的眼睛,他的话突兀地掉进商月笺的心里。
深井的回音,一直荡荡荡,飘荡。
怀蒲芋想起听到深井回音的感觉,和迟非说的话一样,令人瘫软无力。
整个寒假她总是想起迟非说:“你愚蠢得极致有趣,难怪。”
难怪。难怪。难怪。
即使她一再羞耻于在杨霭徊家睡过觉,做了那么那么多蠢事,知道自己的尊严碎成玻璃渣,可当另外一个人骂她愚蠢——不自量力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她从来都没觉得无所谓。她承受不了。她对自己的评判太浮于水面了,而迟非的话仿佛叫醒了做噩梦的她。
她从来没和别人发生过争吵,也许甚至都没被任何人注意到,可是现在杨霭徊骂她,迟非羞辱她,说不定还有很多陌生人嘲笑她。
怀蒲芋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她这样的人,碍眼,令人厌烦。
擦肩而过。
之后,不该再遇。
她很后悔见到狗的时候逃跑,很后悔看了那辆红色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