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桢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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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越女维桢

会稽。大夫府门外。

“你们几个!还不立刻向婆婆道歉?”

范蠡赶到门外,正见一群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隔着人群,隐约听到一个稚嫩女声在人群那头厉声质问,气势十足。

孔嘉不断说着“劳烦让让”,才总算从人群里豁开一条路,把范蠡让了进去。

“怎么?还想来试试本姑娘的身手?”

范蠡穿过人群才看到还真有个小姑娘,十多岁的年纪,身量娇小,穿着一身正红长裙,上半边的头发梳成两个圆圆发髻,各用一条正红缎带绑着,下面的头发随意披散下来,乌黑亮泽,正好及腰。

这姑娘的装扮倒挺让人好奇,若说不讲究,衣着用料都十分考究,一看便知也不是什么便宜衣物。但若说讲究,她这发式还真不像是大家闺秀,反而像是山野丫头,自己随意绑了的。更让范蠡好奇的是她手中还握着根竹竿,两指粗细,一头戳在地上,竖起来与她差不多高。

再看她长相,圆圆脸盘,小口小鼻都很秀气,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怒目圆睁,更显得又大又水灵。也正因如此,即便她明显是在生气,但也全无威慑,只让人觉得可爱而已。

孔嘉低声问道:“大人,是否要我……”

范蠡抬手制止:“看看再说。”

红衣少女身后站着位婆婆,范蠡认得那是在会稽行乞度日的盲婆婆,偶尔也会来大夫府一带讨些吃食。盲婆婆其实不盲,只是患了病,双眼只能看到些人影,什么也看不清楚。这盲婆婆自从多年前来到会稽,会稽之人便常见到她。但这位红衣女子却是第一次出现,范蠡之前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盲婆婆还有什么子女亲人。

盲婆婆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拉着红衣少女的衣袖,小声劝道:“姑娘,算了算了,老太婆不要紧,无谓得罪了这些兵大人。”

红衣少女拍拍她的肩,安慰道:“婆婆别怕,兵大人又如何?兵大人就能蛮不讲理横行霸道了吗?他们不讲道理,那就由本姑娘来教训教训他们!”

嗬!口气真不小。范蠡抱起手,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

红衣少女把竹竿往面前一横,问道:“怎么?你们要么直接向婆婆道歉,要么,过来挨我一顿揍,完了再道歉!考虑好了吗?”

这两个选项给的……好生霸气。范蠡偷笑。但见旁边站着六七个府兵,谁也没敢妄动。看来这姑娘确有几分本事,几番交手已慑住了他们。

究竟有几分本事,还得亲眼看过了才知。范蠡挑起嘴角坏笑,猛然伸手,一把推在孔嘉肩头。孔嘉也正忙着看热闹,猝不及防,左脚踩在右脚上,就往前面摔了出去。这一摔他倒是不要紧,双手正好搭在身前两个府兵背后,猛推一把才借力站稳。

那两个不走运的府兵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推了出来,踉跄了几步,赫然来到红衣少女对面。

“呦!还真有不服气的呢!”红衣少女扬起下巴,满是不屑。

这二人不明所以就被摆上了台面,但既然已经站出来了,且不论是怎么出来的,也不论冤与不冤,只说若是此时再退回去,那也实在让人白白看了笑话。也只能硬着头皮,虚张声势:“你这刁蛮女子,个子不大胆子不小,竟敢在大夫府门前滋事。”

红衣少女怒道:“我滋事?怎么不说是你们不长眼,赶着马车横冲直撞,撞倒了这位婆婆!”

原来如此。

范蠡缓缓点头,若真如此,这小姑娘倒还是个热血心肠。

府兵无意与她多说,围观之人越来越多,他们一行人无礼在先,若是将这事闹大,传到范大夫耳中,以范大夫的为人,定会将他们几人严办。与其和个黄毛丫头做口舌之争,倒不如赶紧将她拿下,也好息事宁人。二人互相递了个眼色,显然是想到一起去了,双双挥起长刀,大喝一声,向她扑了过去。

这二人恼羞成怒,一出招都是用了十成力气,加上他们本就高大魁梧,若真是让他们这一刀伤了,恐怕半边身子都得被劈下来。周围众人不免低呼一声,为这姑娘捏了把汗。

范蠡依然气定神闲。他看得出那少女没有丝毫畏惧,虽不知她有何绝招应敌,但她那副高傲的表情,确实不像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知无畏,反而是把握十足,根本没将这二人放在眼里。

果然,两名大汉喊叫着扑过来,红衣少女不急不缓转过头,竟是先扶着盲婆婆退后两步,显然是怕刀剑无眼,伤了老人家。待她安顿好盲婆婆,再回头时,两把长刀已至身前,锋刃闪着寒光一左一右自上而下劈下来。这下连范蠡都已心焦,正要开口说“住手”,便见她纤纤手指一挑,手腕一翻,手中竹竿已经打横挡在身前。

一根细竹竿哪里架得住两把长刀?刀锋若真劈下来,只怕这竹竿断成三截只在顷刻之间。人群中有人不禁大叫“当心”,却只见那红衣少女“哼”了一声,单手举起竹竿向上挡格。但这一挡并未迎向刀刃,而是正好格在那二人持刀的手肘下。

两名大汉的力道登时被卸去一半,两把长刀不由得向左右两边划了出去。红衣少女翻转手腕,竹竿竖起由他二人之间挑了上来,再次打横时,竹竿已横在那二人肘弯上。

红衣少女单手用力,紧握竹竿向下一压,直压着二人肘弯往下带,两把长刀叮咣两声脆响掉落在地。她身轻如燕,向后跃出两步,抱起双手笑盈盈地看着这二人。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两个大汉两招之内就被卸了兵器,对方还是个小姑娘。二人颜面尽失,顾不上捡刀,双双赤手空拳冲了过来。他二人身形高大,扑过来时犹如两座小山,即刻便将娇小少女覆在身影之下。

哪想红衣少女依旧不急不躁,待二人冲过来了,才从容不迫地迈出左脚踩在两人之间,身子借力向前探去,一个侧身,如一条赤色小鱼,从二人间的缝隙钻了过来。

两名大汉扑了个空,来不及回头再追,红衣少女手中竹竿转了半圈,又快又狠,一左一右敲在他们膝弯。“咚”一声闷响,二人齐齐跪倒在地。

红衣少女嘻嘻笑道:“呦,既然二位大人已知错,愿向婆婆跪地认错,婆婆,要不我们就原谅他们吧?”

众人都只顾盯着他们三人间的较量,听她这么说,这才放眼一看,原来这二人正好端端跪在盲婆婆面前,真如跪地请罪一般。众人不由得啧啧称赞。

范蠡早没了看热闹的心情,而是颇为探究地再次打量起那少女。这姑娘的功夫深不可测,两个府兵以多欺少以大欺小,她不单能以三招就令对方再无还手之力,更能在危急之时审时度势,先是向后跳出两步,引他二人扑将过来,等他二人到位之后才最终出招,使他们刚刚好跪在盲婆婆面前。正说明了这姑娘即使身处打斗,也始终清楚自己的目的——不仅是要一场输赢,更是要他们道歉。这份机智、自信与冷静,莫说是个小姑娘,于当世男儿中,也可谓难得。

两个府兵还欲狡辩,范蠡喝道:“住口!”

范蠡忽然大喝一声,吓得他身前的孔嘉一个哆嗦。见范蠡拨开人群走了出去,孔嘉也连忙跟上。

“范大夫?”人群中有人认出范蠡,低声议论此事到底还是惊动了范大夫,且看看他会如何处理。

两个府兵见是自家大人来了,而自己又技不如人跪于人前,只能把头埋得一个比一个低,谁也不敢出声。

范蠡无视他二人,向红衣少女拱手行礼,恭敬问道:“这位姑娘,方才听闻你与我府上人出了些过节,可否详细话与我知,究竟发生何事?”

红衣少女抱起双手,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由上到下把他打量一番,问道:“你是他们的主人?”

主人?这个说法倒新鲜。“没错,他们是我的府兵。”

红衣少女对范蠡倒是颇为满意似的:“那就好了,这帮莽夫根本听不明白人讲话,与你说就合适了。”

“你!”府兵不满抬头,才刚一开口就被那少女大眼睛一瞪,立即收声。

范蠡只觉有趣,这丫头讲话声如银铃,用语随意,还偏要摆出一副大人模样。这一点,倒不免让他想起那个总是装得老气横秋的小子。

范蠡恭敬道:“还请姑娘直言。”

“你这做官的,态度倒是不错。”红衣少女赞了一句,侧身将盲婆婆扶上前来,“这位婆婆,双眼蒙眬,行路不便。方才你的人赶着马车经过,婆婆不过是走得慢了些,就被他们撞倒在地。我既然见到了,拦下马车,为婆婆讨一句道歉,也是合情合理吧?”

范蠡认真聆听,温柔答道:“姑娘所言甚是,是我管教不严,出了这等事,我自是责无旁贷。”

“老人家,我代他们向您赔罪了。”范蠡先对盲婆婆行了个礼,又从怀中取出荷包递到婆婆手中,“老人家,这些钱您拿着,去看看医师。若是有哪里摔坏了,您再来府上寻我。”

盲婆婆连声说着“我没事”,拒不肯收。

红衣少女帮她将荷包推回给范蠡:“你府上这么些人,我就瞧着你顺眼。”

她这话一出,范蠡玩味地睁大了双眼。倒是孔嘉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红衣少女斜了孔嘉一眼,继续说道:“我们就是来讨个说法,不贪图你的钱。况且,根本不必找医师,我已给婆婆瞧过了,除了手掌擦破点皮,没什么大碍。”

她二人执意拒绝,范蠡也不再勉强,而是问道:“你给瞧过了?你是医师?”

红衣少女耸耸肩,一副你这人怎么这么没见过世面的嫌弃表情,反问:“你听过天底下有哪个女子做医师?但我的医术可不在医师之下。”

范蠡依然微笑,但心中颇为好奇。这姑娘不过十来岁,方才已见识过她的身手,飘逸迅猛,柔中带刚,干脆利落。此时她又说她懂得医术,怕也并非虚言。这姑娘究竟是何人,为何此前从未见过,甚至从未听过会稽还有这样一位奇女子?范蠡问道:“方才见姑娘身手了得,还敢请教姑娘芳名?”

“芳名?”红衣少女嘟起嘴,“你们这些做官的,讲话就是文气得很。方名圆名我都没有,有也不必讲与你听。”

“姑娘,姑娘,”盲婆婆拽拽她衣摆,“我也想知道你的名字。你为我如此仗义,日后若有机会,我这盲眼老太婆也想报答你的恩情。”

范蠡心里偷笑,这下这不服管的小丫头可不得不说她究竟姓甚名谁了。

哪想这姑娘居然眨巴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想了想,满面为难:“婆婆,我是真没名字,可不是诓他。你若日后找我,就……就叫我越女吧。我自小在越地长大,越女这名字倒也合适。”

长于越地之女便叫越女?生于荆楚之南便叫荆南。

范蠡浅笑着摇头,看来这姑娘还真是临当下给自己取了个名字。而且,这名取得……实在比当年那个荆南还更随意。

看热闹之人已渐渐散得差不多了,孔嘉命那几个府兵先行回府,各自领罚去了。范蠡看看天色,诚意说道:“快到晚膳时分,婆婆,姑娘,若是二位不嫌弃,来我府上吃顿便饭,当是我郑重向你二人赔罪可好?”

盲婆婆一生老实,从未被做官的正眼瞧过一瞧,这范大夫竟请她过府用膳,吓得她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啊!”

倒是红衣少女,猛地一拍脑门儿,惊道:“哎呀!怎么把正事都给忘了!婆婆,我还有事,得空再来看你。”她话音未落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范蠡眉头微蹙,将荷包塞进孔嘉手中:“这些钱务必给婆婆拿着。还有,送婆婆回去。”说罢追了上去。

红衣少女身形轻盈脚步飞快,范蠡自认底子身手都算不错,但也没能追得上她,反而被她越落越远。眼见就要看不到那抹红色身影,红衣少女忽然在一家铺子门前停下脚步。

“店家,你卖我便宜些吧,我是真没那么多钱。”

范蠡赶过去时,她正和店家讨价还价。再定睛一看,这竟是间棺材铺。范蠡眉眼凝重了几分,这姑娘家中出了丧事?出了丧事还穿着一身正红长裙到处跑?这家人未免也太过没有礼数。

店家好言好语相劝:“姑娘,你看上的这口可是正宗的楠木棺,是我这店里最上等的。你若真没钱,也有便宜的,你可以看看。”

红衣少女低着头,双手捧着个荷包,指尖不自觉揉搓着荷包的带子。那荷包很小,还扁扁的,就里面的那一点点钱,恐怕连这里最便宜的也不一定买得起。

红衣少女低声央求:“大叔,你行行好,这些钱是我卖草药攒下的,多余的我实在没有。但我一定要好好安葬我师父,他待我很好,他生前我从未给他买过什么,如今他不在了,我想买最好的棺材给他。”

店家也有些动容,但还是为难道:“姑娘,你这份孝心确实难得。但既然是尽份心意,尽力而为即可。你看,如今兵荒马乱,多少穷人家过了身?别说棺木,能有人为其草席卷尸,好生安葬都算不错了。若是无亲无故,只怕要暴尸荒野。”

“可是大叔……”

“店家,你就给这位姑娘这口楠木棺,钱由我付。”范蠡说着进来,从怀里取出一块金子放在店家面前,问道:“可够了?”

店家拿到金子,忙不迭答着:“够,够,足够!”

“你?”红衣少女转过头,大眼睛忽闪两下,又将他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一番,满面警惕,倒也没开口赶他走。

店家眉开眼笑说道:“姑娘,这口棺材我会派伙计帮你送回去的。”

红衣少女这才从范蠡这里回过神,转头问店家:“那你们会帮我葬了我师父吗?”

“啊?”店家被问得愣住,“这……这埋葬入土之事,由来都是亲人操办,我们只卖棺材。”

红衣少女垂下眼角嘟起了嘴,“嗯”了一声。

店家收了钱,也不耽误,招呼了四名伙计过来,将上好的楠木棺用粗麻绳仔细绑了,四名壮汉抬在肩上,跟在红衣少女身后出了店门。

走了没多远,红衣少女回过头看着范蠡,问道:“你跟来做什么?”

范蠡在她身后几步不远不近地跟着,优哉游哉:“这是我给钱买的棺材,我自然得跟着。”

红衣少女停下脚步,抬棺材的大汉们也跟着停了下来。她双手叉腰:“你方才说了,这是买给我的。”

“没错,我是说过。但既然是我送你的,你连句多谢都未曾讲过,我怎么知道你是否不想要?”范蠡笑得温柔,“你若不想要,我也好让他们抬走,免得浪费了不是?”

红衣少女秀眉一蹙,回嘴问道:“抬走?抬哪去?你家里也死了人了?棺材这东西还有见不得浪费的?”

“这……咳咳……”范蠡一口口水差点儿呛死自己。想他范蠡有生之年,竟也能被个小姑娘问得说不出话。

“你这人好生小气!”红衣少女振振有词,“送了人东西还非要人感谢。”

范蠡无奈扶额:“拿了人东西还连声谢都不肯说,我说你这小丫头才小气。”

“别叫我丫头!”红衣少女更怒了几分,小脸一时涨得通红,“好,我多谢你!十分感谢!万分感谢!这样你可以走了吗?”

范蠡连连点头:“感谢就好,感谢就好,不用客气。那我,就走了?”

红衣少女翻他个白眼:“走吧。”说罢转身继续赶路。可还没走几步,就猛然回过头来:“你不是说你走了吗?”

“没错,我在走。”

“那你还跟着我?!”

“姑娘,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你我顺路而已。”

“大夫府在那边!你走反了,顺的哪条路?”

“谁说我要回大夫府了?”

“你……”红衣少女咬着嘴唇翻着大眼睛瞪他,气鼓鼓的样子可爱至极。

范蠡摊摊手,重申:“顺路,顺路而已。”

范蠡所谓顺路,顺出了十几里地,直接顺出了会稽城。直到天色渐晚,走到龙门山脚下,还不见停。范蠡不急不躁地在他们身后跟着,倒是几个大汉实在吃不消,其中一人怨道:“姑娘,你家究竟住何处?再走下去,可就要进山了!”

红衣少女头也没回:“马上就到了。”她说完,忽然想起什么,回身喊道:“喂!做官的!说你呢!你这顺路倒是顺得够远的,荒山野岭你也能顺过来?”

范蠡跟着走了几个时辰,说不累那是骗人的,忽然被她点了名,只能勉强喘匀了气息答道:“谁让我偏偏就是要往这荒山野岭来呢。姑娘你来这里又为何?”

红衣少女懒得理他,继续赶路。

又走了大半个时辰,一行人到了一处山谷,眼前出现一座茅屋。

红衣少女招呼着大汉放下棺木,说道:“好了,就是这里了,你们回去吧。”说罢就进屋去了。

这姑娘当真一点不懂人情世故。范蠡无奈,这些人为她送副棺木送到这里,怎么可能不多要些脚程钱?这姑娘倒好,不仅不给钱,连句多谢都不说。

果然,四名大汉喘着粗气,脸都黑了下来,几人跟着红衣少女就要进门讨钱。范蠡快步上前拦住,取出些碎金子给他们分了,客气说道:“几位辛苦了,小姑娘不懂事,无须在意。”几人拿了碎金子,喜出望外,这才连连告辞下山去了。

范蠡心知这几人可一点都不蠢,方才在铺子里,他出钱时他们都看到了,知道他有钱。这一路若非他一直在后面跟着,这些人怎会愿意帮这丫头把棺木抬到这么偏僻之处?怕是早在半路就撂挑子不干了。

头顶天空已彻底暗了,唯有远处山峦顶上还围着一圈青紫色,冷清妖冶。未见月光,但有几颗星辰已升起,范蠡仰头看了片刻便拧起了眉——这里地处山谷低洼,头顶七星相聚,南北西三方吉星所向,东面开阔接远海之风。可谓汇聚天地之灵气,正是大吉之所在。

一个小姑娘,缘何会在此安家?看她年纪,可不足以精通星辰卜相。若不是她选址于此,那她身后定有高人指点。

范蠡正想着,就听有人叫他。“喂,做官的!还没走?”

范蠡只觉此处蹊跷得很,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就走了。”

没想到这姑娘居然追了出来,在他面前站定,神色犹疑,欲言又止。

范蠡不解:“还有何事?”

红衣少女又犹豫了一阵,终于下定决心,躬身行了个礼,说道:“可否请你……帮我埋葬我师父?”

“嗬!”范蠡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知礼吓得后退半步,“你这不是挺懂礼的吗?怎么方才对那些送棺木的就装傻充愣呢?”

红衣少女撇嘴:“我知道他们还想多要些钱,我没钱,所以不搭理他们。”

范蠡心道这姑娘倒真有意思,表面上什么都不懂,心里却什么都明白。“你当你不搭理他们,他们就不管你要钱了?”

红衣少女不以为意:“这不是有你吗?你有钱不就行了。”

欸?!范蠡先是觉得好气,敢情自己十几里地跟过来就是为了给她付账的。转而又觉得好笑,这鬼灵精还当真把他们几人全都算得准准的。

红衣少女催促道:“请你帮我埋葬师父,好吗?”

范蠡低头看着她,她仰着一张小脸,一双大眼睛如两池浅潭,清澈见底,映着穹顶的零散星光,亮闪闪地让人心头一乱。

“好。”

范蠡随红衣少女进了屋,屋中躺着一名老者,白须白发,瘦骨嶙峋,一袭白衫蔽体。若非已无生气,当真与神话中的山林仙隐别无二致。

范蠡问道:“这位是你师父?”

红衣少女站在门口,露出半边脑袋,点头道:“是。”

“为何不进来?”

“我……我怕死人。”

“自己师父有何可怕?”范蠡抱起老者走出茅屋,放入棺木。

红衣少女只是躲在一旁,远远看着。“师父死了那也是死人了。我就怕死人。”

范蠡为老者整理衣裳。“你这丫头还真有意思。看来你这位师父可没教你尊师重道,哪有这么说自己师父的?”

“我师父教我治病救人就行了,教我其他的作甚?”红衣少女理直气壮,“还有,说了别叫我丫头!”

“好好好。”范蠡应着,盖上棺盖,转身绕回茅屋后面,想找把农具挖土做冢。这才发现茅屋后面有一大片园子,园子里整齐地种着各种草药。

“这些都是你师父种的?”

红衣少女小跑着跟了过来:“没错,师父说天地灵气汇聚于此,最适合种些珍贵草药。这些药材种在这里不用打理,靠着日月雨露便能长得很好。”

“你师父不简单啊!”范蠡这才明白,为何一间小小茅屋会选在如此天地人和之处,原来是为了种植这些名贵草药。范蠡在后墙上取了一把镐子,四周围看看,屋后还有一片空地,不如就将老者安葬于此。

范蠡一边挖地,一边问:“你师父似乎年纪很大了,他老人家高寿?”

红衣少女坐在一边,双手向后撑着,仰头看着星空。“我也不清楚,师父说他也不记得自己多少岁了。九十多或者一百多岁吧。”

“人生七十古来稀。若这老者真有百岁上下,那当真称得上半个神仙了。”范蠡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安葬了老者,封好了冢,已时至半夜。

范蠡找来一块断木,用随身匕首削成一块木板,从屋里取来笔墨,问道:“冢已成,你给你师父立个墓牌吧?”

红衣少女摆摆手:“我不识字的,你帮我写吧。”

范蠡更觉好笑,这老人家既然教这姑娘医术药理,为何不教她读书写字?没办法,帮人帮到底,老人家一把年纪,躺在上好的楠木棺里,葬在这风水宝地,总不能做个无主孤坟吧。

范蠡点了盏灯,端出来问道:“那你师父姓名为何?”

红衣少女摇摇头,“不知道。”

这次,纵使范蠡脾气再好也难免上火:“你口口声声叫他师父,连他叫什么都不知?”

“正因我只叫他师父,才不知他姓名啊!我遇见他时他恐怕都八九十岁了,难不成要我对这样一位老头直呼其姓名吗?”红衣少女拍拍身上尘土起身,依然理直气壮,“再说了,又不是只有我不知他姓名。他曾医好过好几个垂死之人,那些人偶尔会进山来送些酒菜给他,他们一直叫他‘小神农’。问题是,我师父总该不会是姓小吧?”

好个伶牙俐齿的姑娘。范蠡被她气笑了,懒得和她争辩:“神农尝百草,被奉为医师之祖。那些病人如此称呼你师父,是为显尊敬。”

“我知道。那就写‘小神农’吧,我看他们每每这么叫他,他也挺高兴的。”

范蠡轻叹一声,在木牌上写了“小神农之墓”,立于墓前。

红衣少女这才凑过来,背着手打量着新冢,满意道:“很好,很好。”随后抬头看向范蠡,真诚地问:“你要下山吗?”

范蠡抬头看看天色,夜已三更,这姑娘还真是卸磨杀驴,好一番使唤过后就立即赶人了,连水都没给他喝一口。

没想到她竟然难得温柔,劝道:“你若没什么紧急事情,就等天亮再走吧。这山里晚上起大雾,还有猛兽山匪,可不太平。”范蠡还来不及感动,她就抱起手将他打量一番,满目同情,啧啧叹道:“我瞧你文文弱弱,恐怕应付不来。”

范蠡不知该喜还是该气。喜的是她总算还知道为他考虑,没立刻赶他离开。气的是竟被一个小姑娘给小觑了,心情实在不怎么样。

“你一个姑娘家,让一个男子留宿,不害怕吗?”

“怕?”红衣少女颇为不屑地瞥他一眼,“我都说了,这山里有野兽山匪我都不怕,怕你这做官的作甚?再说了,你若敢有丝毫妄动,我保证三招之内打断你腿。”

范蠡闻言,干笑两声。事实已证明,这丫头说话听来无稽,可她从不说大话。这三招之内断腿……怕还真不是危言耸听。范蠡拍拍手上尘土,在后门口坐下,问道:“你师父已过世,你有何打算?”

红衣少女在另一边坐下,呆呆地看着墓碑。“没什么打算,遇到师父之前,我都是一人过活。”

“一个人?”范蠡奇道,“这世道小姑娘一个人可不好过。”

红衣少女依旧呆看着墓碑:“我这一生,由来都是没办法中求办法,没出路处找出路,哪里有的选什么好过还是不好过。”

范蠡靠在门框上,凝视她的侧脸,稚嫩中带着些许与年龄不符的惆怅。这丝怅然缥缈得如这山间夜雾,若有似无,难辨深浅。

范蠡迟疑许久,才一字一句地说:“跟我回去,如何?”

红衣少女闻言,怔了片刻,才缓缓转过头,把目光落入他眼中。那一瞬,她脸上所有的雾气烟消云散,满面纯真,眼带一丝狡黠。“跟你回去?为什么?师父说过女孩子不能和男人走得太近,会被骗的。”

范蠡心笑这老人家平日里究竟都给这丫头教了些什么。“你看我像骗子吗?”

红衣少女还真凑了过来,直直盯着他瞧。她一双眼睛睁得更大,长长的睫羽忽闪忽闪,最终摇摇头:“不晓得。看不来。不过你长得倒是挺好看的。”

范蠡不禁轻笑,红衣少女立刻厉声制止:“笑什么?我说你不会骗人了吗?长得好看的就不骗人了?我师父可说过,越是好看的男人就越会骗人!”

这下范蠡大笑出声,被她大眼睛一瞪才赶紧忍住了。但还是不禁腹诽,这老人家看着不食人间烟火,出尘脱俗,怎么教给这丫头的净是些如此歪理?

范蠡轻咳两声敛了神色,强作严肃:“好,我不笑。那你考虑一下是否要跟我回府。”

红衣少女靠在门上,时辰已晚,她似乎也困了,迷糊道:“师父说过,人做任何事都有目的。你叫我跟你回府,有何目的?”

咳,这老人家总算是教了些正经东西给她。范蠡问:“你这位师父只教你医术?”

“不然呢?”

“方才我见你三两下就制伏了我的府兵,你那一身本事,又是何人传授?”

红衣少女本已开始犯困,但听了这个问题就猛然警醒了,抬眼盯了他许久,才轻蔑笑道:“那也算得上是本事?不过你的手下太没用罢了。”

这丫头可是聪明得很。

范蠡得出结论。她懂得避重就轻,回避她不想说之事。不过也罢,来日方长,日后慢慢了解也不迟。

范蠡已经看出,这丫头虽不想说与武功有关之事,但对治病救人毫不避忌,盲婆婆一事也已充分显露了她善良仗义的性子。“你既是小神农的徒弟,医术自然了得,何不随我去会稽?如今征战连连,民不聊生,那里有更多等待医治的贫苦百姓。总好过你隐居深山,平白浪费了一身精湛医术。”

红衣少女脑袋靠在门框上,闭上眼不作声,像是睡着了。

范蠡笑笑,自顾自说:“你师父种下这一院子的珍贵药材,理应用来救世济难,而不是只在这山谷之中,当了寻常花草,春生夏长冬枯。他教你的这身医术,也当如此。”

言至于此,范蠡不再多说。以这丫头的仁义和聪明,她会做出明智的选择。奔波半日,范蠡着实困倦,歪倒在另一边的门框上,很快便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范蠡是被虫鸣鸟叫吵醒的,还未睁眼就先闻见一阵山中独有的草木清新,睁开眼便见着一片碧树蓝天。自多年前随文种从楚地来到会稽,就再没这福分享受如此幽静美好的清晨了。还没慨叹完,一抹人影就立在他面前,清晨正好的阳光尽数被挡住,将他置于一片阴影下。

仰头看去,那红衣少女正双手叉腰低头看着他,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眨啊眨。

“我说,当官的,你倒也不挑地儿,当我这里是你府上软榻呢,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还不肯醒?”红衣少女居高临下,满是嫌弃。

范蠡坐直了身子舒展下筋骨,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睡过这样的安稳觉了。就是歪在一边扭着脖子,腰酸背痛得很。范蠡站起身道:“姑娘此言差矣,我在我府上可从未睡过如此好觉。”

红衣少女翻他一眼:“还不走?再等到天黑起雾了,今日也下不了山。”

范蠡正要问她昨日之事考虑得如何,就见她转过身往下山的路上走,身后还背着个麻布包袱。

红衣少女走出几步,头也不回道:“还愣着做什么?不是要接我回府吗?若是我一人回去,你那些家丁不让进,还想让我再动手啊?”

范蠡无奈地笑了。这丫头,当真狡猾得像只小狐狸。昨晚果然是在装睡。

红衣少女与范蠡一同回府,惊得孔嘉半天回不过神。他家大人整日忙于家国大事,从未带过任何女子回府。更何况,范蠡昨夜整夜未归,看样子,也是和这姑娘在一起。

待惊讶神色散去,孔嘉马上就换上了一副多事嘴脸,更加仔细偷瞄这位红衣少女。娇小个头,圆脸圆眼,本该是个可爱姑娘,可只要想起她昨日那咄咄逼人的模样,还有那耍着根竹竿就单手制服两名卫兵的本事,他就不由得后退两步,敬而远之。

跟在范蠡身边这么久,孔嘉也曾猜想过,到底什么样的女孩子才能入得了范蠡的眼。但怎么也想不到,范蠡原来是对这种刁蛮姑娘有兴趣,那还真难怪他这么多年都未有过倾心之人。毕竟,如这姑娘这样性子刁蛮又身手厉害的女子,还真是点着灯都难找啊。

思及此,孔嘉不禁捂着嘴兀自偷笑。红衣少女恰巧经过他身边,半仰起脑袋给了他一对大白眼,硬是将他后半截笑给噎了回去。

范蠡跟在那姑娘身后进门,扫了一眼孔嘉。“愣着做什么?”说着环顾府中,问道,“他已走了?”

“欸?”孔嘉想了想,才想到他问的是苌楚,答道,“派人送了信来,昨晚已经出发了。”

“他也长大了,懂得为自己安排。对了,为这位姑娘安排间房,日后她会在府中住下。”

“住下?!”孔嘉惊得嘴里能塞进一个拳头。

范蠡扬起眉毛:“怎么?你不准啊?”

孔嘉连忙闭上嘴摇头。这可是大夫府,谁要走谁要留,哪里轮得到他来准还是不准。这范蠡,平日就会拿他寻开心,放眼整个会稽,怕也只有苌楚能够和这范大人顶上几句嘴了。

“这不就得了。这位……”范蠡回过头问红衣少女,“你究竟叫什么?”

“不是说过了吗?我叫越女。”红衣少女不耐烦,把包袱放在案上。

范蠡在她对面落座:“越国的女子就叫越女?那天底下岂不是要有成千上万的越女?”

红衣少女翻翻大眼睛,随口答道:“那就维桢吧。”

孔嘉无奈插嘴:“取名之事还能‘那就’呢?你既然要在府中住下,总也得让我们知道你姓甚名谁,如何称呼吧?”

红衣少女自顾自打开包袱:“既然你这么说了,在这府中也就这些人,你叫我维桢,我应你就是了,你管我到底姓甚名谁?”

孔嘉说不过她,看向范蠡求助,却见范蠡怔怔望着那红衣少女出神,一动不动。

“大人。”孔嘉碰了碰范蠡,范蠡回过神看他。

孔嘉正欲开口告状,范蠡微笑道:“那就叫维桢吧。这个名很好。”

红衣少女抬眼看了孔嘉一眼,眉毛一挑,分明是在示威。

孔嘉看看这个所谓维桢,又看看自家大人,张了几次口,最终只是说:“是,我立刻去为……维桢姑娘准备房间。”

孔嘉经过她身边时,她乐呵呵道:“有劳。”

也不是全然不懂礼数么。孔嘉也微微欠身,却撇了撇嘴。

范蠡见孔嘉走了,才认真问道:“为何取名维桢?”

“好听咯。”红衣少女头也不抬,继续收拾包袱里的东西。

“你知道维桢是何意?”

红衣少女摇摇头:“不知。不过,既然是你吟唱的歌谣,应该会是好的寓意吧。”

亹亹文王,令闻不已。陈锡哉周,侯文王孙子。

文王孙子,本支百世,凡周之士,不显亦世。

世之不显,厥犹翼翼。思皇多士,生此王国。

王国克生,维周之桢;济济多士,文王以宁。

方才二人下山时,范蠡不经意间唱出这段歌谣。

昨晚进山时天色已晚,他专心赶路没留意身边的风景。清晨再走这段山路,才发觉青天碧树,溪水潺潺,令人心旷神怡,他才会忍不住哼唱起歌谣。原本是劝勉君王当勤政的歌谣,万万没想到这姑娘古灵精怪,从这歌谣中取出两字,作为名字定了下来。所以甫一听她说取名维桢,还真让范蠡怔了片刻。

“喂,你帮我将其余东西拿进我房中便可,”红衣少女收拾出一个小布袋拎在手中,“我要出去一趟。”

“姑娘……”

范蠡被她狠狠一瞪打断,她一字一顿地说:“我刚不是说了,我有名字的!”

“啊,维桢。”范蠡改口,“你去何处?”

维桢调皮地笑笑:“想知道?”

范蠡点头。

“本姑娘心情好,就准你跟着来吧。”

范蠡跟着她出了大夫府,向西行了好一阵子,先是离开了达官贵人的聚居之地,又经过了几处寻常百姓的家宅集市,最终到了一条阴暗逼仄的小巷。这条小巷两边密密麻麻盖着些狭小茅屋,茅屋破破烂烂,有的没有窗门,有的屋顶漏光。屋中更是家徒四壁,空空荡荡,蛛网稻草随处可见。这是会稽贫民聚居之处,他们或因战乱,或因疾病生活,无以为继,便缩居于此,也算相互扶持,撑着活下去。

范蠡也曾来过这里几次,听说这里本没有名字,后来有人叫这里“穷人巷”,名虽不好听却也属实,于是叫着叫着也就叫开了。

维桢在前面左顾右盼,似是寻找什么。范蠡跟在她身后,不知她为何而来。

“咳咳……”二人身后跑来一个乞儿,满身污渍衣不蔽体,连声咳嗽。乞儿经过范蠡身边,眼看就要撞上维桢,范蠡抢上几步,一把搂上她肩头,将她往身边一带,护进怀里。

乞儿继续咳嗽着向前跑去。

维桢抬眼看着范蠡,良久之后,才冷冰冰地问:“你瞧不起穷人?”

范蠡放开手,淡然说道:“怕他冲撞了你。”

维桢垂下眼,没再多说,继续往巷子里走。不多时,范蠡就明白了她的目的。她在一间旧茅屋前停下,茅屋开着门,屋里坐着一位老妇人。

“盲婆婆!”

范蠡跟她走了一路,这丫头一直绷着脸一句话都不多说。哪想刚到盲婆婆家门口,她就立刻换了一张笑脸,乖巧地走了进去。

“你是?”盲婆婆转过头,侧耳细听。

维桢笑盈盈地在她身边坐下:“婆婆,这么快你就不认得我啦!”

盲婆婆眯起眼,用力看向她:“啊,你是昨日那丫头!”

“是啊!是我!”

盲婆婆拉着维桢的手喋喋说着“你怎么来了,你为何会来,你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满是沧桑的面容上笑得尽是层层叠叠的褶子。范蠡注意到盲婆婆的手粗糙又布满泥垢,可维桢毫不在意,将一双白净小手交由她紧紧握着。范蠡不禁弯起了眼角。

维桢道:“盲婆婆,我告诉你,我有名字了,我叫维桢。”

盲婆婆眯缝起眼,问道:“你昨日不还说你叫越女的?”

“哪有人真会叫那名字啊。”维桢回头看了眼站在门边的范蠡,“那是用来骗那些坏人的,以后遇见了坏人,我就叫越女。遇到好人了,我才告诉他,我的名字叫维桢。”

范蠡笑着摇摇头。这丫头果然相信,长得好看的男人坏人多啊。

“维……维?”盲婆婆边回想边说。

“是维桢,盲婆婆。”维桢帮着她念道。

“唉!”盲婆婆摆摆手,“这名字太绕口,记不住记不住。我还是喜欢叫你丫头。”

“好好!”维桢忙不迭点头,“就叫丫头,盲婆婆说我叫什么就叫什么。”

范蠡在一旁抱着手看着,满心不满。这丫头可是偏心得很,他叫她几次丫头,她都像是被人踩了尾巴,又凶又恶。可这盲婆婆叫她丫头,她就高兴得不得了。这是什么道理?

“对了!”维桢取出拎了一路的小布袋,“盲婆婆,我叫维桢还是丫头都无所谓,但很快,你就不能再叫盲婆婆了。”

“什么?”盲婆婆不解。

范蠡也考究地看着她。

维桢从布袋中取出些草药,说道:“昨日我看过你的眼,也搭过你的脉,你这病因在于肝火虚旺,眼力衰退。我回去给你拿了些甘菊和桑叶,还有生地和女贞……唉,总之就是很好的药材,用来煮水内服,可以祛风清热、平肝明目。然后,再用药渣敷眼,可以凉血化瘀,清障祛滞。很快,你便可重见光明了。”

这丫头昨晚忙到后半夜,今早又这么早起身,原来是为了给盲婆婆配药。范蠡昨日见她帮盲婆婆讨回公道,还当她只是年少热血,仗义执言,如今看来,她是真心帮这老人家。

盲婆婆感激得眼泛泪花:“丫头啊,你对婆婆真是好,婆婆都不知该如何谢谢你才好。还有,昨日那位范大人,也是好人。那位孔大人给了我很多钱,我说不要,可他说是他家大人的一点心意,一定要给我,说是要给我赔罪。”盲婆婆从怀中拿出一只沉甸甸的荷包,正是昨日范蠡的那个。

维桢转头去看他,他在门口逆着光站着,温柔的阳光洒了满身。迎上她的目光,他只是笑笑,没说话。

维桢道:“婆婆,我以后会住在范大人府上,你若有需要,就来他府上寻我,知道吗?”

盲婆婆连连摇头:“老婆子怎敢去麻烦你们?”

“你不来麻烦我,我就来麻烦你好了。我得闲会过来看你,到时你可别嫌我烦才行。”

盲婆婆更用力地摇头:“怎会,怎会呢?”

维桢给盲婆婆煎了一服药,喂着她喝了,用热药渣为她敷了眼,又叮嘱了剩下的药量,才说要先走了。盲婆婆送他们到门口,维桢就说什么也不让她再送,并说会常来看她,等药材用完会再送来。盲婆婆连声道:“好好好,你常来看看,婆婆就很高兴了。”

回去的路上,维桢甩着两手,在小巷中穿来穿去,脚步轻盈,连跑带跳,断断续续地哼着些范蠡从未听过的曲调。

范蠡迈着大步,跟在她身后,问道:“你之前认识盲婆婆?”

“不认识。”

“那你为何对她如此上心?”范蠡问完,又道,“可别说是医者仁心,我瞧得出,你对她格外关切。”

维桢脚步顿了顿,若无其事地说:“她很像我一位故人。”

“故人?”范蠡可从未听过她竟还有什么故人。

“她若还活着,也该如婆婆这般年纪了。”维桢这句话说得极轻,显然不是说给范蠡听的,像是自言自语。

范蠡跟着她左转右拐:“你之前来过这儿?”

“没有。”

“那你怎会知道盲婆婆住在这儿?”

“昨日我问过婆婆,婆婆跟我说了。”

“那你为何如此熟路?”这里人多路窄,左转右转更让人晕头转向。

维桢闪身进了另一条巷子:“这算什么?千沟万壑,迷雾森林,更复杂更危险的地方我都不会迷路。”

“哦?”范蠡好奇道,“很少有女孩子如你这般辨识方向。”

维桢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仰头看他:“你见过很多女孩子?”

范蠡想了想,点头:“也算不少。”

维桢瞥他一眼,继续赶路,显然不想再听。

但范蠡快步跟上,扳着手指说道:“让我算算,我见过的女孩子啊,有叫丫头的,有叫越女的,还有叫维桢的。”

维桢忍不住笑了:“那你认识的女孩子还真不算少了。”

再转过一个弯,走出了居住区,来到一片空旷之地。范蠡抬头看天,日头正落,天边一抹红云如火烧火燎,景致正好。

是夜,书房里点着灯,范蠡盯着书简良久,目光也不曾移过。此时他脑海里的可不是书简上的文字,而是一张圆圆的脸庞。

他从未对哪个女子如此上心。早在楚地时,他装疯卖傻,只为蛰伏乱世,厚积薄发。后来文种找到他,二人畅谈理想抱负,一拍即合。一番商议之后,二人皆看出吴越有霸王之兆。于是二人便离楚向东,另寻明主。

其时吴王阖闾果决勇猛,实为明主之选。但他身边已有一个伍胥,位高权重,深受阖闾信任。伍胥为人心怀大志,雄才伟略,能知进退,有此贤臣在阖闾身边,他们二人即使入吴也难得重用。于是二人一番合计,双双入越,希望辅佐越王成就霸业。

但吴有明臣伍胥,越有权臣石买。

范蠡、文种初到会稽,越王听闻有名士前来,也颇为重视,曾与他二人彻夜畅谈,不眠不休。怎料大将军石买听说他文韬武略,便心生芥蒂,在越王面前几番进言,他就成了个挂名大夫,再不得越王单独召见议事。于是他将全副心思放在诸侯政事上,根本无暇顾及儿女私情,甚至从未想起过。直到遇见维桢,才恍然发觉,原来还有这事也如此重要。

又或许,维桢是不同的。

她身上带着世间女子少有的爽直、正义、勇敢、大方,一言以蔽之,便是本真。她的笑也是真,怒也是真,就连偶尔的小狡猾也像是初生不久的小狐狸,带着难掩的真诚与无害。

所以,不是没想过儿女情长,而是没有遇到那个让他入眼入心之人。

“大人!”

孔嘉近在咫尺的一声吓了范蠡一跳,范蠡回过神儿来抬眼瞪他,见他手中端着一杯热茶。

“进门不知敲门吗?”

范蠡很少对孔嘉发火,吓得他愣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二人僵持片刻,孔嘉才唯唯诺诺道:“大人,我进来时敲了很久的门,但无人应。我担心你又看着书睡着了,就没敢再敲了……”孔嘉越说声音越小,显然是越说越委屈。

“对不住。”范蠡缓和了语气,“是我不好。”

孔嘉连忙摇头:“这是维桢小姐要我给你送来的,她叮嘱我让你趁热喝。”孔嘉把托盘放在案上,上面放着一只茶碗。

范蠡拿过茶碗,果然还是热的,仔细瞧瞧,问道:“这是?”

孔嘉贼贼偷笑:“维桢小姐说了,她听你说休息不好,就煮了些凝神助眠的药茶,说是喝了会睡得好些的。”

姑娘此言差矣,我在我府上可从未睡过如此好觉。

龙门山上,范蠡不过随口一提,这丫头居然就放在心上了。

闻一闻,这茶苦涩之中确有淡淡药香。范蠡不再多说,趁热将这碗茶一饮而尽。

范蠡将空碗交还给孔嘉,孔嘉只捧着茶碗傻乐,不见离开。范蠡眼中闪过三分疑惑三分嫌弃:“还有事?”

孔嘉嘿嘿笑了一阵,才道:“大人,你别怪我多事,我看得出,你对这维桢小姐确实是另眼相看的。如今看来,这位维桢小姐也很紧张你。你们……”

范蠡抬手打断他。“你这都不叫多事?”范蠡长长叹了口气,道,“孔嘉,你跟着我也许多年了,你知道我的心思都在何处。如今壮志未酬,又岂能分心应对儿女私情?”

孔嘉皱起了整张脸:“可是大人,那你为何将维桢小姐从山里接来住在府上?”

“没错,维桢于我而言十分重要。一来她本真的性子确实让我喜欢。这二来……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孔嘉小声嘀咕:“喜欢就是喜欢,哪来那么多原因?”

范蠡不理睬他的嘟嘟囔囔,问道:“那日门外,维桢为盲婆婆抱不平,当时你也在场,你怎么看?”

孔嘉回想当日情形,答道:“那日维桢小姐英姿飒爽正义凛然。还有!她将一根竹竿耍得出神入化!”

范蠡笑着摇头:“那可不是耍竹竿。那日她击败府兵所用的,是剑法。”

“剑法?!”孔嘉惊讶道,“不会啊!那日我看得很清楚,她只使出几招,压、抬、点、击,皆是棍法啊?”

“没错,用剑不同于用刀、用棍。用刀以斩,用棍以击,而用剑以刺。剑法制敌主要靠刺,她那日确实没有一招是刺出的。再加上她用的只是支寻常竹竿,更让人觉得好似一个小姑娘耍着根竿子罢了。但她的身形步法、招式起落,皆是剑法应有的架势。这也是我那日要追她出去的原因。”

孔嘉还在琢磨当日情形,范蠡又道:“你我皆是习武之人,而你竟看不出她所用的究竟是棍法还是剑法。那日我见到她的剑法,身法飘逸出手准稳,灵动之间干净利落,可是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

“若是如此,那她为何要以竹竿掩饰……”

没错,正是掩饰。范蠡缓缓点头。若说这丫头只因无剑在手,恰巧拿了支竹竿,那她的招式便不该如此刻意,刻意回避剑法之精妙。“我也想过个中原因。一来,许是因为这些卫兵本就不是她的对手,不足以逼她使出真本事。二来,她只想教训二人,并不想伤人,所以未用杀招。这三来,”范蠡顿了顿,才说,“也许她根本就是想故意隐瞒她会剑法的事实。”

“隐瞒?”孔嘉不明白,“乱世之中身怀绝技,多少人求之不得,又为何要隐瞒?”

范蠡摇了摇头,不再作答。

二人沉思许久,孔嘉才道:“所以,大人将维桢小姐带回来,是想……”

“是,我想请她教府上府兵剑法。有朝一日,我得大王重用,也好以府兵训练越兵,强兵卫越。”

“大人心怀家国,只是不知维桢小姐……”

范蠡摆摆手,说到这里竟觉疲惫,想不到那丫头的凝神茶当真有效。孔嘉收拾了餐盘,吹熄了灯火出来,关好房门离开,却没注意转角后面的人影。

亹亹文王,令闻不已。陈锡哉周,侯文王孙子。

文王孙子,本支百世,凡周之士,不显亦世。

世之不显,厥犹翼翼。思皇多士,生此王国。

王国克生,维周之桢;济济多士,文王以宁。

维……桢……

三更已过,万籁俱寂。

屋里未点灯,屋中人还未睡。

维桢捧着早已空了的茶杯,反复默念着“维桢”二字。她不识字,不知这两个字如何写,更不知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可她喜欢,觉得好听。正如她所说,范蠡哼唱的曲子,也一定有好的寓意。

端坐于大夫府中,回首过往,一切都如漫长又醒不来的大梦一场。当所有情绪都太过浓烈,反而显得没那么真实。

我这一生,由来都是没办法中求办法,无出路处找出路。

那日对范蠡所言,虽是随口一说,却也绝非虚言。拜小神农为师的三年,是她最无忧无虑的三年。小神农教她如何认草识药,如何治病医人。也正是她这一身医术让她知道,人活一世,除了日复一日地争取生存,还能帮助他人。

而此前的五年,她都只有一个信念——活下去。如今想来也是可笑,她甚至都从未想过人为何要活着,于是,单纯为了活着而活。

丫头……别哭……一定要活下去。

父亲临终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成为那五年间她听到的最后一句别人对她说的话。

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父亲这句“一定要活下去”就是她唯一的信念。每一日,她都一边咬着牙挨过生死难关,一边猜想,若是那一日那人没有言而无信,那人能回来找她,她是否就不用经历这些苦难,是否起码能够有饭果腹,有屋遮头?

于是,父亲的那句“活下去”,随着时光流逝而变得轻薄如烟,如同前世之音,早已不足以支撑她度过今日,希冀明日。取而代之的是,满腔委屈冤枉最终都化为对那人的恨,撑着她年复一年地活了下来。她告诉自己,要活着,一定要活着。唯有活着,他们才能再相见,她才能站在那人面前,质问他当年为何失约,为何言而无信。

她一定要亲口告诉他,她很乖,很听话,她等了他很久很久。在那棵羊桃树下。

可是,他却没有回来……

痛苦的回忆如同泥沼,一旦陷入,无法自拔。直到手中茶杯掉落,才惊醒了沉溺于过往之人。维桢用力摇头,双手掩面,深吸了口气,但没有哭。

这些年来,她明白的第一件事,就是哭才是天底下最无用之事。眼泪除了会让她看起来又蠢又可怜,于事无补。至于如何从今日活到明日,唯有她自己想办法。

任何人都不会帮她,她能依靠的唯有她自己。

所以,她天不怕地不怕,敢在漆黑的夜里独行,敢在瘴雾密林中游走,敢爬高耸入云的峭壁,敢下深不见底的溪涧。甚至敢去山神祭台拿了祭品回来果腹,反正无论山民在摆上这些烤鸡、果子时有多虔诚,她都很清楚,神灵妖魔都远不及活下去重要。

可唯独,她怕死人。小神农常说:“人死之后,灵魂出窍,只剩无知无觉一副躯壳,有何可怕?”但她的恐惧与躯壳或是灵魂都无关,而是年幼时那三日三夜的记忆早已深入骨血,如梦魇如影随形。

而那一夜,在龙门山,她远远看着范蠡毕恭毕敬地抱起小神农的尸身放入棺木,看着他大汗淋漓地将棺木稳妥入土,再看着他细心地写上墓牌……她才恍然明白,若是当初也有如此一人在身边,也许,父亲和剑术师父都能被妥善安葬,这些年,她心里也会好过一些。于是她终于承认,无论自己多坚强,终有些事,她办不到。而办不到的那些事,压在心头,就沉淀成一生的遗憾。

那一晚,那个靠在门框上沉沉睡去之人,好看的眉眼连睡着时都带着温柔笑意。即便她从不信鬼神,在那一刻她也不禁猜想,若真有天神,是否就该如他这般模样?真正的强大绝非青面獠牙尖牙利爪,而应是这般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笃定与淡然。

只是,万万没想到,小神农是对的。

小神农曾说,世间没有无缘无故之爱,亦没有无缘无故之恨。任何人做任何事,都事出有因。越是聪明之人,就越不会做无意义之事。

她看得出,范蠡正是聪明之人,并且是极聪明之人。而他一路示好,终于将她带了回来,原来真的另有原因。他一早就看穿了她的剑法,不过想将她纳为己用罢了。但偏偏这剑法,是她恨不得一觉醒来就全都忘得一干二净的苦难本事。

终于,维桢苦笑着摇了摇头,起身点了灯,收拾好那个麻布包袱,轻手轻脚走出房门。

翌日,范蠡一觉醒来已经日上三竿。看来那丫头的凝神茶确有奇效,一夜无梦,直至天光。

洗漱过后,孔嘉端了早膳进来,范蠡问过他才知道,原来那丫头也还未起身。范蠡笑道:“这丫头还说我睡觉不挑地方,她初来乍到,不也是一觉睡到此时?”机会难得,他定要将她那句话还给她才行。

来到维桢门前,果然,房门紧闭。孔嘉正要上前敲门,范蠡抬手拦住。范蠡站在门外,轻敲几下,问道:“维桢,醒来了吗?都该用午膳了,你不饿吗?”

孔嘉听了直偷乐,还从未见过范蠡这般温柔调笑地对哪个女子说过话呢,当真有趣。

可是,范蠡又敲了几下,房中依然没动静。他笑容褪去,一把推开房门,屋里空无一人。

孔嘉奇道:“我天还未亮就已起身,并未见她出门啊。她人呢?”孔嘉话未说完,范蠡已拔腿跑了出去。

维桢并非出门,而是离开了。

不辞而别。

她房中,范蠡为她准备的东西一件不少,可她自己的东西却是一件不留,连她那个麻布包袱皮都不在了。孔嘉说早起未见她离开,那就说明她昨晚就已经走了。他虽不知为何她明明答应了在府上住下,才不到一日就反悔离开,但他知道,他必须追她回来。

范蠡直接往盲婆婆家跑,那丫头一直住在山里,在会稽识得之人,除了他便只有盲婆婆了。若她真要离开,也定会先来看看盲婆婆再走。

范蠡赶到时,盲婆婆正坐在门槛上晒太阳,双眼绑着条白布,如昨日维桢为她敷眼时一模一样。维桢果然来过。问过她才知,维桢天一亮便来了,为她煎了药敷了眼,但已离开有一阵了。维桢未说要去何处,但说日后会带更好的草药来看她。

更好的草药。辞别了盲婆婆,范蠡心中已有了方向。

“维桢!”

龙门山脚下,一抹红色身影正要进山。范蠡唤了一声,那身影一滞,头都不回就立刻跑开。范蠡提了口气死命去追,追出好远才一把抓住她肩膀。

维桢回过头,瞪着他的手:“放开!”

范蠡这一番折腾,也难免动怒:“为何要走?!”

维桢身子一偏,肩膀一缩,躲开他的手。“我自有原因,但不想告诉你。”

“昨日明明说好住下!”

“是!”维桢道,“但还有许多事没说好!”说罢继续上山。

范蠡追上几步,又抓上她肩头:“没说好的便继续说!”

维桢转头,这次是直接对上他目光,脚下一搓一挑,一支树枝便被提了上来。她抓住树枝,指尖向上轻弹,树枝正巧敲在范蠡手腕内侧。范蠡顿感一阵麻痛,整只手的力道都被卸了,维桢哼了一声,像条泥鳅往前逃了出去。

范蠡虽不知这刁蛮丫头为何生气,但这火气总归不小。他咬着牙狠命揉了揉手腕,才总算有了些知觉。

范蠡还要再跟,维桢猛然回头,伸直了树枝指着他威吓道:“你最好给我站住,否则我不客气。”

范蠡右手麻劲未退,还是笑开:“求之不得。我还真怕你对我太客气。”他这话说得意味不明,难说是挑衅还是调笑。维桢听后小脸立刻更红,也难说是羞的还是气的。范蠡也弯腰捡了根树枝,横在身前:“请赐教。”

“既然如此,如你所愿。”维桢将手腕一转,用树枝挽了个剑花向他刺来。

范蠡暗笑,看来她是真生气了,再顾不得用什么棍法去掩饰剑法了,而是起手便亮出了剑法的起势。

她显然是动了真格,毫不留情地刺向范蠡心口。范蠡竖起树枝挡格,不料维桢手腕一翻,被挡在外侧的树枝便往内侧翻来。范蠡连忙收势再挡,这一下略显仓皇,左足为基,右足平跨出半步,侧过了身子,才将将让出了些许余地。两支树枝在他面前相击,发出“啪”一声轻响。

维桢连发两招都被他挡住,显然耐心耗尽,手臂一撤,向前探出一步,回手往他身后刺来。范蠡身子不转目不斜视,回手自上而下竖起树枝,在背后将她树枝挡开。

“呵。”维桢轻笑一声,“我还从未见过能接我三招之人。”

范蠡也笑,“那是因为你没遇见我。”

二人言谈间招式不停,维桢听他如此狂妄,眼神更凌厉了几分。左手出掌虚晃一招,右手一“剑”直向他喉头刺来。范蠡连退两步,稳住下盘,上身侧去一旁才算勉强避过,树枝几乎擦着他喉间刺了过去。

好险!范蠡悻悻地抬了抬眉毛。怎想他刚躲过上面,维桢就立刻右脚向前踩出一大步,弓步探身下去,刷刷两下直扫他左右脚踝。

方才维桢那一招几乎封喉,他刻意稳住了下盘才堪堪避过。这丫头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料定他来不及收力,腿脚当然无法如常灵活,于是专取他下盘。

但糟糕的是,一切尽如她所料。范蠡以树枝挑开她刺向左踝的一击,她立刻顺势一扫,往他右踝刺来。

这一下他确实无可奈何,忙不迭抬起右脚躲避,可身子来不及调整,左脚也没站稳,于是左右脚打架,踉跄出好几步,后背撞在一棵树上,才勉强站住。没当着这丫头的面摔个四仰八叉,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维桢歪着脑袋轻笑起来,被他这副狼狈模样逗乐。

也是。范蠡也无奈地笑了,想他范蠡曾几何时这么仓皇狼狈过。连他自己都未曾见过他如此模样,更何况是这丫头,想来她也该是颇有成就感了。

“你笑什么笑?!”维桢见他也笑,立刻板起脸质问。

“笑你既然笑了,便该是消气了。我好和你说说话。”

维桢扬起小脸,可没他这好心情,怒道:“说话?有何可说?”

“要说的那可太多了。”范蠡道,“不如就先说说你为何不辞而别?”

“呵!”维桢冷笑一声,“我想走便走,你能奈我何?再说,我三更半夜离开,你睡得正香,我怎么和你道别?我倒是想留书给你,我又不会写字,我怎么和你辞了再别?”

范蠡真是被她气笑了:“我说你还真是蛮不讲理,如今我在意的是你辞或不辞吗?我是问你,为何离开?”

“不为何。我说了,我想走便走。”

“那你为何和我回去?”

“和你回去那时还不想走。”

她这不以为意的样子让范蠡难免窝火,语气也重了几分:“那你这丫头还真是善变!前后满共一日时间,你便能既决定留,又决定走?”

维桢被他这话彻底激怒,圆圆的小脸登时红了起来,怒目圆睁:“你居然说我善变?!我跟你回府时,你可从未说过要我教你的人剑法!是你瞒我在先,处心积虑利用我在先,如今还来反咬我一口?!还有!我说了不许你叫我丫头!”

范蠡被她吼得一愣。

剑法……

莫非……昨晚与孔嘉的话被她听了去?

范蠡本无心瞒她,况且,要她教授剑法,自然得经过她同意。但她一提起剑术武功,就顾左右而言他,让他也没机会开口。原本打算找个机会同她好好商量,怎料偏生给她这么听了去,还真是棘手。

维桢转身便走,范蠡在心底狠狠叹了口气。想他范蠡以为天下之事无一不在他掌握之中,唯独对这丫头束手无策。范蠡追上几步:“好!就算我是想请你教授剑法,那又如何?你无端发什么火?”

维桢眼神往斜下方落去,垂眼看他脚尖,手中树枝轻点,直往他脚背上戳,范蠡忙不迭退后两步躲过。

“不如何!我就是不愿教,那又如何?”

“不愿你便说你不愿,以你的身手,我又能勉强得你?”

“呵!知道便好!”

范蠡刚追上几步维桢回手便刺他左肩,他侧身一让,树枝又扫向他侧颈,他提起树枝挡住。“那为何要走?”

“因为我最恨别人骗我。你说让我入会稽行医救人,实则却是要我教剑术杀人!”维桢手腕一转向下一压,范蠡手腕吃痛,手中树枝掉落在地。

“为何只守不攻?”维桢收起树枝,问道。

“你不也没落杀招?”范蠡反问。

维桢深深看了他一眼,留下一句:“我从不杀人。”继续上山。

这一次,维桢走出几步,却没见他再追上来,不禁暗自冷笑。也是,教也罢,不教也罢,她不过一个乡野丫头,劳他范大夫追出这几里地已是稀奇事了。她还能有多重要,要他再不放手?这么想想,维桢更是大踏步向前,头也不回。只是,没走出多远,身后传来一声轻哼,听来很是痛苦。维桢立即转身,但嘴上还是不依不饶:“你又想骗……你怎么了?”

维桢跑过来,这才看到他额上渗出一层细密汗珠,浑身都在极细微地颤抖。“怎么了?”

“头……头疼。”范蠡勉强答道。他扶着树干的手指几乎抓进树皮里,仍止不住地身子打晃。维桢忙将他扶住,问道:“你这是旧疾?没事吧?”

范蠡摇头不答。

维桢叹了口气:“疼得话都说不出,还逞强。”没想到范蠡反手抓住她手腕,即使他痛得手都在抖,还是哑着嗓子说:“别走。”

他掌心里一层冷汗,可维桢还是像被烫了一般,猛地抽回手,怔了片刻,才道:“先别说了,我送你回去。”

维桢扶范蠡回府,孔嘉见二人一起回来,先是一阵高兴,但见范蠡脸色惨白,脚步虚浮,叫了声“不好”,就迎了过去。孔嘉扶过范蠡,问维桢:“大人头痛症又犯了?”

维桢在路上已为范蠡诊过脉,知他这病绝非一日两日了,再听孔嘉如此一说,便知该是顽疾。“他这病多久了?”

孔嘉扶范蠡进房。“已有些年头了。自他入越来到会稽,常常不得空好好休息用膳,便开始偶有头晕头痛,这些年愈发严重了许多。可是,也从不见如此严重,连路都走不了啊!”孔嘉喋喋说着,扶着范蠡躺下。

维桢打量了范蠡的脸色,不仅未见好转,反而眉头皱得更紧。孔嘉拜托维桢看着范蠡,他要去请医师过府。维桢拦住他:“不必了。我已为他诊治过,他长期思虑过重肝气郁结,加之饮食与休息不足而脾胃两虚。症状虽是头痛,可若只头痛医头,那可不行。对了,既然是旧疾,府上应有些凝神镇痛之药吧?”

孔嘉听得一知半解,但连连点头:“有的有的。”

“很好,你去煎些镇痛汤药来,先喂他喝了。对了,记得加些红枣和甘草。我出去一下。”维桢说罢转身就走,孔嘉在身后连声问了几句“你去何处”,未得回应。

维桢此一去用了整整六个时辰,再回府时已是深夜。不及休息片刻便直奔后厨,把各种草药清洗备好,用文火煎上,这才呆呆坐在炉火旁,轻轻扇着火,望着黑黝黝的药煲出神。

方才回来时,孔嘉已候在门口,急得团团转。那一瞬,她确实想过该把药交到孔嘉手上便一走了之,反正昨夜就已下定决心要离开这里了。可在她就要开口那刻,范蠡那句低哑虚弱的“别走”在耳畔响起,她就如同被下了蛊,已到嘴边的辞别,开口就变成了:“他怎么样?我去煎药。”

维桢轻叹一声,一颗心比摇曳的火苗还更乱。所以,她此刻才会在大夫府的后厨为他煎药。所以,她可能再也不会离开。她从不是个反复之人,一旦第一次因心软不舍而留下,她便不会再次离开。

因为,第二次,也同样会心软。

“维桢小姐,”孔嘉走进后厨,“药煎好了吗?”

维桢回过神应道:“快了,你别忙了,去休息吧,药煎好了我会给他送过去。还有,你不用称我‘小姐’,叫我维桢就行。我自小就是山野丫头,可从不是谁家的小姐。”

孔嘉不以为意:“你的过去我不清楚,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家大人的过去。”

“什么?”维桢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孔嘉道:“我家大人从未带过任何女子回府,更从未对任何女子如此上心。”

维桢抱着膝盖,喃喃:“那是他还没遇到如我这般有利用价值的女子吧。”

“利用?”孔嘉不明所以。

“难道不是吗?”维桢反问,“昨晚你们所言,我可都听见了。”

“昨晚……”孔嘉想了想,无奈笑了,“好吧,以我对大人的了解,我只将他理解为心动了却因不好意思而嘴硬。你若将其理解为利用,倒也无妨。毕竟,大人从不做无目的之事。”

维桢心头涌上一阵难过:“所以,我也只是他的目的之一?”

“那要看你是否愿意帮他。”

“帮他?”天大的笑话,“他这般了不起之人,还需要我这区区小女子帮他?”

“可他并非一直这么了不起。”孔嘉在她对面坐下,“你想听听他的过去吗?”

维桢未答,也没拒绝。

“大人并非越人,而是楚人。在楚地时,他被人称作范疯子。”

“疯子?”此事若非出自孔嘉之口,维桢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二字能与范蠡有任何关联。

“正是。那时人人皆知,有一个范疯子寄宿于兄嫂家中,每日闭门不出,但凡出门,必是披头散发,污衣烂衫。”

“为何?”维桢无法想象。

“为潜心修学,静待时机。”孔嘉答道,“大人年少英才,早已乡里闻名,求贤、交游,甚至为自家姑娘寻觅良人之人往来不绝。他无心应付,便索性以疯癫示人。久而久之,不但再没人上门拜访,甚至人见了他都绕道而行了。他便落得清静,专心钻研了。”

“他不怕旁人说他闲话?”

“有何可怕?”孔嘉微笑,“大人心志高远,早就明确此生不会困于那穷乡僻壤。或者说,大人是做大事之人,那些乡野村夫如何看他,又有何妨?”

“所以他来了会稽,做了大官?”

“这又是另一番际遇了。”孔嘉说到这里,忍俊不禁,“文大夫,啊,你还未见过他,就是文种大夫,听闻楚地有这么一位范疯子,此前曾是个青年才俊,便猜想其中必有什么原因。他执意要来拜访,一探究竟。你猜猜,大人他有多过分?文大夫第一次来时,他避而不见,请兄长出面,把人家打发走了。文大夫第二次来时,他竟躲在门后学狗叫,又把人给赶走了。”

“可这位文种大夫还是又去了。”维桢也无奈地笑了,这故事的结局并不难猜。

“是啊,文大夫第三次来时,房门应声而开,里面走出一位英俊温雅之人,对他毕恭毕敬地行礼问好。”

维桢温柔了眼角,轻叹:“果然,他也是个事不过三之人。”

孔嘉问道:“可你知不知道,大人为何兢兢业业经经营营,定要辅助越王成一番霸业?”

维桢摇头。她认识范蠡没几日,但在她看来,范蠡并非恋栈之人。

“因为他有他的信念。”孔嘉说到这里,欲言又止,“算了,日后若有机会,他会对你说的。我只说一件他绝不会告诉你之事,他的父母双双死于战乱,他自幼便吃了许多苦。所以,即便身居高位,他仍心系穷苦百姓。”

范蠡的双亲也死于战乱。

维桢怔怔看着火光,原来,无论是她这身世可怜的丫头,还是高高在上的范大夫,都曾无力抵抗战争带来的苦难。她忽然猜想,在这乱世,也许,每一个人能够活到今日都不容易,而非唯她一人如此。

孔嘉见她暗自沉思,说了一句“我家大人就交给你了”,就出去了。

待维桢回过神儿来,却不知他的这句“我家大人就交给你了”,说的是眼前的这碗药,还是日后更长更长的时光。

范蠡醒来是在翌日傍晚,即便如此,还是比维桢预期的早了许多。这药有极强的安神静心功效,维桢还以为他这一觉起码得再睡一日。维桢推门进来,见他呆坐榻上,盯着窗外一动不动,心想可别是这一病病坏了脑袋,正要快步进去瞧瞧,就听他淡淡问了一句:“她还是走了?”

维桢顿住脚步,显然他是把她当成了孔嘉。“怎么,你希望我走?”

范蠡闻声猛然回头盯着维桢,眉头紧锁。

维桢将药碗递到他手边:“我若走了,你昨日怕是已痛死了。先把药喝了。”

范蠡一言不发喝了药,将空碗紧紧握在手中,迟疑了许久,才道:“孔嘉说,你把我送回来后,就离开了。”

“我回了一趟龙门山。那有一种奇药,可治头痛欲裂、失血过多。那药别处没有,唯有我师父的药园子里才有。”

“所以……你,不走了?”

“不一定。”

范蠡抬眼看她,目光追问她此话怎讲。

“我懂医术,这你知道。”维桢道,“所以在医好你的头痛之前,我不会离开。”

范蠡苦笑:“你医术精湛,我这病,怕是不日便好了。”

“也许。毕竟,你这头痛虽是顽疾旧患,但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但我走之前,要向你要个解释。”

“解释为何我要你教我的人剑术?”

“你果然很聪明。”

范蠡问:“你可知当今天下,铸剑本领最高者都出于何处?”

“吴。”维桢曾听小神农说起过。

“没错。”范蠡点点头,“吴之兵刃天下无双,轻便、锋利、吹毛断发。两军交战百余年间,这让越军很是吃亏。若真上了战场,两军对阵,越军的兵械便已先输了,只靠士兵人数维持战事,绝非取胜之道,更非长久之计。但若能有绝世武功操练越兵,那兴许是另一番景象。”

维桢道:“你知道我怕死人。我最憎恨战争,又怎会帮你训练士兵,令更多人死于战场?”

“不训练士兵就不会死人了吗?”范蠡反问,“诸国纷争,大小战事时时处处都可能发生,死伤最重的,是那些擎着兵器战场厮杀的士兵吗?不是,死伤最重的,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百姓。乱世之中,官、兵、敌、匪,虽为敌对,但在劫掠百姓一事上,可没任何区别。”

范蠡这番话令维桢的心口不可抑制地剧烈颤动。他所言句句属实,她又岂会不知?她全家,不对,是全村,原本过着平静祥和的生活。最终打破它的,既非战火厮杀,也非山匪劫掠,而是一群楚兵挥着长刀将那些鲜活的生命夺走。尘封多年的痛苦记忆令她不自觉后退了一小步。

“所以呢?”维桢问道。一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竟已颤抖。

“所以,需要有人扭转这局面。”

“扭转?”维桢几乎是哂笑道,“如何扭转?就连当今天子都无力统治诸王,你又如何扭转?”

范蠡道:“若要保家,便要安国。单说吴越之间,你退我进百余年,各有胜败也各有死伤,百姓苦不堪言。若要结束这局面,便只有一法,那便是以一方全胜,称霸东南,吴越两地百姓才皆可安生。”

全胜。称霸。

大人有他的信念,日后若有机会,他会对你说的。

信念。这就是他的信念吗?

“以战止战。”维桢喃喃道。

“什么?”

“你所谓的和平,无非以战止战。”维桢问道,“既然人人都憎恶战争,那就人人都不要开战便好。为何要为了和平,制造更多战争?”

“人人憎恶战争?”范蠡苦笑摇头,“若真如此,何来今日这乱世,大国攻小国,大家乱小家,强者劫弱,众者暴寡,诈者谋愚,贵者傲贱?”

“正是。可这正是症结所在。”维桢认真道,“若有一人,杀了一个人,抢了那人的东西,人人都会说他是坏人。若有一人,杀了一村人,抢了一村人的东西,就无人敢吱声。若有一人,杀了一城人,霸占了一座城,不仅没人谴责他,甚至还对他恭敬有加,奉其为一方霸主。这是何道理?若杀一人当以死谢罪,则杀百人者当死百次。一场战争动辄死伤数万人,那先挑起战争者岂非该死数万次?可偏偏这世道却说这是什么‘胜者为王’,可笑至极!”

维桢越说越气,直到见范蠡微笑地看着她,才问道:“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

“对。”范蠡道,“你所言都对。但并非所有人都如你这么想。天下若有一人不是这样认为,和平便会被打破,便会有战争。正如你所言,以战止战,也许并非上上之策。但,可行。”

“可……”

“所谓‘非人者必有以易之’,否定一种方法,必须有更好的法子取而代之。若非如此,岂不是无水救火,而以火救火?”

维桢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范蠡微笑着说:“我怎么与你说这些。家国大事,本就是男儿肩头的责任,而非女子之事。”

“谁说的?”维桢反驳,“你瞧不起谁呢?说不定哪日我也做个将军,领兵征战,到时定要你好好看看。”

“将军?征战?”范蠡忍笑。

“笑什么笑?谁规定不能有女将军了?”

“不是不能有女将军。而是,还从未见过反对打仗的将军,和从不杀人的征战呢。”

“你……”

“好了,我们不说这些。”范蠡温柔地说,“关于剑法,你若不愿教,那就不教。只要你留下,其余的都听你的。”

维桢扁起嘴:“可孔嘉说,这事关你的信念。”

“既然是我的信念,自然该由我自己实现。再说,”范蠡柔和的目光落进她眼中,“总会有人,与信念同等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