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三境界
来到国子监的东讲堂,戴联奎刚给一批贡生讲完课。
和珅道:“戴掌院。”
戴联奎回道:“和中堂。”
和珅开门见山:“此次前来,是想请戴掌院做犬子的老师。”
戴联奎婉拒:“在下平日公务繁忙……”
和珅早猜中他会这么说,不等他说完,就说道:“只需定期让犬子到您指定的学堂,国子监或咸阳宫官学均可,并不耽误戴掌院时间。”
戴联奎想了想又说:“和中堂,古人云因材施教。不仅老师教授学生如此,教师也要选合适的,十额驸还年轻,应循序渐进为妙。”
言外之意,就是丰绅殷德的水平不见得够让我出马。
这次不等和珅说话,丰绅殷德却行了一礼,然后问:“掌院大人,需要达到什么样的水平才够?”
“至少也应是在座贡生之水平。”戴联奎说。
他上课的这批学生是贡生里的“副贡”,也就是每年乡试除了录取的正卷外,剩下一些成绩比较好的。这种贡生水平不差。
丰绅殷德道:“治学的确需要循序渐进,学生虽未达‘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之境界,但也诚心企盼可以尽快‘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戴联奎眉毛耸动了一下,不自觉问道:“何解?”
丰绅殷德说:“在学生看来,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说完这段王国维《人间词话》的精髓语录,丰绅殷德看向了戴联奎。
戴联奎张了张嘴,整个人震惊不止。
丰绅殷德刚才这段话实在太有水平了。
他选用的三首宋词恰到好处,正好写出了从孤独寂寞的初始阶段,到坚韧不拔的历程,再到豁然开朗的顶峰。不仅仅是治学,简直就是人生哲学啊!
往往只有大彻大悟的人才能说出这等名句,怎么他一个年轻人可以如此自然地脱口而出?
不止戴联奎,就连旁边的和珅和中堂都大为吃惊,自己儿子这么有才吗?
戴联奎缓了一小会儿说:“十额驸理解通透,对诗词的造诣非常出色。”
丰绅殷德看了一眼在场的贡生,有些人心里肯定还不服气,笑了笑:“学生莽撞了,也根本谈不上什么诗词造诣。但作为国子监生,没有科举压力,总归要在诗词上拿出点东西,不然就真让两榜进士取笑了。”
这话说的很自负,也有些道理。
虽然科举不考诗词,但诗词歌赋总归是文人最雅致的东西,也是最显才华的方式。
但作诗一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极难。想作好诗更是难上加难,有人写了几万首,还不如别人一首。
戴联奎说:“作诗是国子监的日常功课,只是现人在诗词上已难超古人。”
“戴掌院所言极是,但我认为您这句话就是出了一道作诗的题目。”
“哦?十额驸看来有所准备,可否现场题诗一首?”戴联奎有意试探。
“请戴掌院指教。”丰绅殷德接了下来。
和珅心中再次一惊,此举是不是过于托大,过于自负。
丰绅殷德则存心显露,朗声念诵道: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
——这时候原作者龚自珍还没出生。
听罢此诗,戴联奎更觉震撼:“竟与三半老人的《论诗》难分伯仲!”
三半老人就是赵翼。
《论诗》就是大名鼎鼎的“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东讲堂里的一众贡生听到后也在窃窃私语:
“他是和中堂的公子吧,年纪轻轻,怎么能写出这么好的诗?”
“我看是从哪位翰林那里抄来的。”
“普通诗作也就罢了,没有人会把这样的习作拱手相让,毕竟可以借此平步青云。”
“说的也是!但和中堂的公子只有十五六岁!”
“难不成真是个诗才?”
……
戴联奎感觉额头快要渗出冷汗,旋即慨叹道:“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写得好,老夫惭愧!刚才竟然还认为十额驸没有真才实学。”
一段《人间词话》,一首《己亥杂诗》,彻底征服了戴联奎。
和中堂多会来事的人,呵呵笑道:“犬子冒犯了!戴掌院,真是对不住。”
“中堂大人有子如此,可喜可贺!老夫此时所想已是能不能执教于十额驸。”
戴联奎这次不全是婉拒,心中开始了矛盾与挣扎。
他不想依附和珅的派系,但丰绅殷德实在太有天赋了,不由得生出爱才之心。
纠结了一小会儿,突然想到:这个少年年纪不大,应该还可以塑造,将来要是把他教成一个正人君子,自己岂非也是大功一件?
即便背点骂名,但要是门下弟子出一个千古诗人,自己脸上也有光啊。
再进一步心理建设:和中堂虽然权倾朝野,玩弄权术,但除了贪点,貌似也找不出别的缺点。
和珅在旁趁热打铁:“戴掌院不能执教,天下还有谁人敢执教?犬子在您教诲下,必然学有所成。”
丰绅殷德也躬身道:“学生希望聆听先生指教。”
戴联奎的心理防线终于崩塌,叹了口气道:“是老夫的荣幸。”
和珅听他答应,心中大喜,对丰绅殷德说:“德儿,还不快行拜师礼!”
丰绅殷德马上跪下叩首:“学生拜见师尊。”
“十额驸请起,你贵为额驸,这个礼节重了。”戴联奎道。
“对待老师,理所应当。”丰绅殷德道。
戴联奎对他这个礼貌的回答非常满意,最起码尊师重道。
身为权臣子弟,没有纨绔作风,还有这么好的才学,人品看着也不错,实在难得。
戴联奎心中的高兴胜过了其他想法。
咱和中堂自然更高兴,将来有了翰林院掌院学士这层关系,不用说,自己在朝中的地位绝对更加稳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