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台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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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姐姐

阿福一路抄小道往千福居狂奔,反复确定了身后无人跟踪,才敢回到主街继续背着手走四方步。进千福居的时候是昂首挺胸,笑面如常。阿福幼时曾在千福居尤老板的手下做过小童,当时千福居还是个街边酒肆,南边蛮子打进来也就倒了。后来阿福跟冯枕进了蒋府,没忘了反帮有恩于她的老东家,借先生和蒋员外的钱助尤老板东山再起,便有了今日的千福居。

阿福进店同管事的堂头打声招呼,很快大掌柜尤千雪亲自迎出来,爽快地带阿福直接去了顶楼,一句多余的话都没问,关上门后带走了一众随侍。

阿福有些僵硬地定在原地,被屋内这位桃花眼、有泪痣、看着就不像好人的白衣男子浅笑注视,顿感五雷轰顶——冯先生可没说这位不是好人生成这样。

“姑娘找我?”

妖孽。

说话就说话,偏偏他要拿那把散着幽香的竹扇遮住下半张脸一扇一扇;潋滟多情的美眸漾着水,歪在软榻,神情介于风流和下流之间,但阿福肯定他已经有所收敛。

“扰公子雅兴,”阿福似笑非笑,定定直视着男人双眼,直到他主动移开了视线,“冯先生吩咐我送信给您。”

韩听云懒懒伸出手,又停在半空:“劳烦姑娘跑一趟。只是在下眼疾未愈,能否再劳姑娘帮在下读一读这信里的内容呢?”

阿福笑容真切:“乐意之至。不过先生嘱咐,不让第三个人知道信中内容。我先告辞了。”

说完将信放到男人面前的小几上,转身便走。

屋内瞬间重新安静下来,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阿福办完了事,因路上的意外不敢耽搁太久,包了几道新菜、从绮云纺买了香粉后便匆忙返回蒋府,却得知先生和唐姐姐都不在。

阿福一向不把心事放在明面上,阿毓却看出她食不知味。但阿福不说,阿毓便也不问,只帮她重新包好肿得乱七八糟的伤处,然后继续跟账房卢妈妈算田庄的账去了。这是她们自小一起长大的默契,真有事会直接出手,而非停留在问候。

夜幕渐临,薄雾悄然笼罩了整座宣平巷。蒋府前院灯笼早已挑起,红纱罩着暖黄烛火,风一来,微光闪了又灭。后院小池旁湿气尤重,垂柳低垂,残红满地,湿漉漉地贴住了青石。

阿福心里有事,今日课业虽不重,也折腾到亥时才完成。夜晚风大,吹得窗棂咯吱作响。她起身关窗,余光所及之处似有黑影闪过。阿福眉心一跳,骤然抬眸,只见两人从房檐上飞身而下,黑衣蒙面,赫然是刺客。而他们的落地之处——那方向是冯先生所居的偏院书房!

冯先生是他们的老师,但三人的武功是唐绾手把手教的。据蒋员外说,冯枕幼时差点死在肺痨上,往后还患了咳疾,说句体弱多病并不为过。他擅兵法暗器,也懂些招式,但要真刀真枪地厮杀起来,恐怕难以应付。

阿福长睫轻颤,一落一抬间,短刀已入掌中。那平日里仿佛长在身上的明雅端和早已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凌厉杀意。她左脚借力一跃而起,身形轻巧如燕,衣袂翻飞,转瞬间已掠上屋脊,攀墙掠瓦无声无息。

谁知甫一落入偏院,气还没喘匀,冷不防被人从背后捂住口鼻,一只手铁钳般死死扣紧她的双臂。阿福根本来不及反应,短刀脱手,整个人被一把拖入外墙与老槐树之间阴暗的夹角。她不等两脚落地,咬牙从袖口摸出匕首,狠命往横在身前的手臂刺去!

“是我。”

冯枕的手仍覆住阿福下半张脸,匕首的薄刃被堪堪夹在他另只手双指之间,尖处将他的衣袖捅出了褶皱。

“先生……?”阿福一怔,费力扭过头,无声轻喃,冰凉的唇轻轻擦过冯枕干燥温热的掌心。

少女的个头超过了唐姐姐,脚尖绷起来可以够到床尾的雕花,便自负自己已经长大。然而此刻她靠在冯枕起伏均稳、阔然有力的前胸,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发顶不过将将与先生的肩头齐平。

“嗯。”冯枕的眼光漆黑无澜,居高临下却又格外温和。他定然注视阿福,待她呼吸彻底平复,才松了手,示意她安静站在自己身边。

夜色愈深,不知何时风息雾散,星稀月明。对面屋里未燃灯火,此刻愈显昏暗,憧憧人影几不可见,只有刀剑碰撞声隐约可闻,并不比阿福身侧的草叶扑簌更加扰人。

信、惯偷、紫衣女子、刺客、等在屋外的先生。心念电转,所有线索在阿福脑海中飞速串起,待她大致想明白,后背的衣衫也差不多完全湿透了。

倘若那封信被人截了去……

嘎吱一声,房门打开。阿福并不意外看到走出的那人——一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含着三分笑意,倚在门框抱着手,朝她微一点头。

寒鸦掠过颤动的柳梢,愈发浓重的血气冲得阿福干呕出声,脸色煞白,唇上血色尽褪。冯枕转身替阿福挡住吹来的风,脱下披风裹在她身上,将她一把抱起:“没事了,没事了。”

“先生,我今日遇到三个抢信的人,”阿福已经发起了热,趁自己昏睡过去之前赶忙捡最要紧的说了,“追查,斩草除根。”

“好。”

“先生,唐姐姐的酸梅汤,要冰镇的……”

冯枕给阿福盖好被,听着她模糊不清的呓语,不知胸腔哪处发凉,仿佛被生生挖了一块。

这是他一手养了四年的好姑娘,文武双全,善谋又不失侠义。可今日此番于她而言,甚至谈不上是未来真正的开始。

冯枕返回偏院,凝视着被五花大绑捆在木椅上的唐绾,掌心还残存着阿福额头的滚热。他没有表情,没有愤怒,眼里一片幽寂,却令方才还在韩听云面前垂死挣扎的唐绾剧烈地发起抖来。

“你不愿意向我坦白,那么只好同叶左司说了,”韩听云抹净软剑上的残血,云淡风轻得不像才杀过人的样子,“左司,那五个刺客的尸体已验过了,其中一人下腹印有南陈墨隐的赤鸢纹。影子正在门后密道清理尸体。”

冯枕点头,抬了抬手。

韩听云最后怜悯地看了一眼唐绾,随后闪身消失在了密道。

“我……”

唐绾刹那间感觉自己已经死了——她被冯枕捏碎了半边下颌。

“你都出卖了谁?”冯枕根本懒得问唐绾那些无聊无用的问题,譬如为何通敌叛国,为何联合宿敌拉罕人来刺杀。

唐绾涕泪口涎齐流,却一声比一声癫狂地大笑起来,双眼赤红,状如恶鬼:“这可如何是好啊叶左司!我出卖了好多人啊,好多人,数不清的人啊,哈哈哈哈!你夜阑阁杀我全家,这都是报应!”

“当年你父亲身为户部侍郎,参与倒卖军粮导致南线溃败、有孕的淑妃失散。”冯枕面无表情地冷声打断。

“你,知道我是谁?”唐绾脸上的肉细细颤动,“什么时……”

“你初进夜阑阁的时候。”

“那你为何现在才发作?!”

屋内静默良久。

“因为三个孩子。他们拿你当亲姐姐。”冯枕松开了捏在唐绾颌骨上的手。

唐绾发出一声细弱的哀鸣。紧接着,当年满门覆灭后怎么都流不出的泪,全在此刻尽数迸发。

“小芙,小芙……她只有四岁,你们连她也不放过……我的阿福……”

“阿福病了,想喝你做的酸梅汤。”

冯枕长睫垂落,用帕子慢慢拭去唐绾满面的泪。

唐绾哭得脱力,慢慢摇头,整个人轻轻发着抖:“我不会说的。我不能说,小芙会怪我,娘也会怪我的。给我个痛快吧,”

“没有人会怪你。当年枉死的百姓将士,恨的是你父亲;你母亲和妹妹的事,是夜阑阁对不住你。这些都不是你的错,”唐绾缓缓张大了眼,冯枕却没有看她,拿火折子点亮了一盏烛火,“可若你死了,孩子们会怪你。”

“好比这么多年,难道你就从没‘怪’过小芙吗?怪她无辜,怪她美好,怪她惹你挂念。”

“你若肯交代,且我们在南陈的暗间安全撤出,我便饶你一命,阿福也不会伤心。只是从此以后,世间再无唐绾。”

匕首冰凉的刀刃贴上唐绾的喉管:

“自己决定。”

阿福自噩梦中惊醒,攥在冯枕袖口上那只手已经僵硬痉挛,胸口剧烈起伏,像是溺水的人终于狼狈地挣扎上岸。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熟悉的身影,一时间分不清梦与现实。

“不怕了,是梦,”冯枕坐在榻边,一句句哄着,拿帕子拭去阿福额头鬓角的冷汗。 他一夜未眠,嗓音低柔带沙,“感觉好些了吗?哪里难受?”

阿福高热减退,人却还是半昏半醒,不答话,目光茫然落在冯先生身上,过了会儿才发现,自己死攥着先生衣袖的左手已经有些痉挛得发疼。

“唐姐姐呢?”她带着未散的哭腔,在冯枕的安抚下,眼神逐渐聚焦,“我梦见你们……”

“我们都好,刺客已经被处理了,放心。但唐绾现下的确不在府里。”

阿福一听就要起身,被冯枕轻轻按住:“昨日的刺客是我们早年经商时结下的仇怨。唐绾怕家人受牵累,要先回去看看。”

他说着,从衣袖里取出一只纹理斐然的旧木镯,递在阿福掌心:“这是你唐姐姐嘱咐我给你的,让你好好照顾自己,别胡思乱想。”

阿福低头看着那镯子,眼神微微发怔,像是还来不及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分别,眼里慢慢聚起湿意:“那我们还会再见吗?”

“会的,”冯枕扯了一下嘴角,给她掖好被子,起身放下床幔,“再睡一会儿,才刚卯时。这几日,你的功课早功都先免了。对了,北疆传来捷报,云鸿元帅大胜拉罕。为此朝廷大赦天下,举国同庆,不日宣州也要举办灯会,到时带你们一同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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