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氏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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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江州的雨季来得又急又猛。裴昭明——现在他叫裴少卿了——站在临时搭建的草棚下,望着如注的雨水冲刷着校场上的黄泥。三个月前那场越狱大火留下的烧伤还在隐隐作痛,但比起刑具留下的伤痕,这些根本不值一提。

“少卿,你的刀慢了。”

陈定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裴少卿转身,看见恩师白发苍苍的身影立在雨幕中,粗布麻衣被雨水浸透,却依然挺直如松。老人扔过一柄木刀:“再来。”

木刀相击的闷响在雨声中格外清晰。尽管身上带伤,裴少卿的招式依然凌厉,但第三回合时,陈定边的木刀突然变招,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抵住了他的咽喉。

“你太急躁。”陈定边收起木刀,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仇恨蒙住了这里。”

裴少卿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突然将木刀狠狠砸向地面:“恩师!刘焕不死,天下百姓——”

“所以你就要学荆轲刺秦?”陈定边冷笑,“然后呢?就算你成功了,不过换一个贪官上台!”老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血丝。裴少卿慌忙上前搀扶,却被推开。

草棚内,陈定边就着雨水服下一丸药,才缓缓开口:“昭明,你记得永和六年雁门关那场雪崩吗?”

裴少卿一怔。那年冬天突如其来的雪崩掩埋了半个军营,是陈定边带着他们用铁锹挖了三天三夜,救出十七个活口。

“当时你说过一句话——‘救得一个是一个’。”陈定边目光如炬,“现在天下将倾,你却只想着杀一人?”

雨水顺着茅草缝隙滴落,在裴少卿脚边积成小小的水洼。他盯着水洼里自己扭曲的倒影,忽然发现额前多了缕白发——他才二十六岁啊。

“报!”一个满身泥浆的传令兵冲进草棚,“朝廷派两万大军前来征讨,先锋已到黑石岭!”

陈定边展开地图,手指在某处峡谷停住:“鹰嘴峡,官军必经之路。”他转向裴少卿,“这一仗,你来布置。”

当夜,义军大帐灯火通明。裴少卿将最后一面小旗插在沙盘上,突然发现帐内安静得出奇。抬头看见十几名义军将领都盯着他——这些人大半是前朝被贬的军官或活不下去的农民,眼神里混杂着怀疑与期待。

“有问题?”他听见自己声音沙哑。

一个脸上带刀疤的汉子挠头:“裴兄弟,咱就五千人,分兵三路是不是太冒险了?”

裴少卿指向沙盘:“鹰嘴峡最窄处仅容五马并行。第一队在此设伏,待中军通过后截断退路。”木棍移向峡谷出口,“第二队占据两侧高地,滚木礌石准备。”最后指向峡谷外的开阔地,“第三队轻骑兵在此待命,等官军溃散时追击。”

“那辎重队呢?”有人问。

“辎重是诱饵。”裴少卿嘴角浮现一丝冷笑,“装满茅草的车队先行,引他们入瓮。”

陈定边突然拍案:“好!就照少卿的计策行事。”老人环视众将,“记住,我们不是流寇,是解民倒悬的义师。此战只诛首恶,降者不杀!”

三日后,当官军主力被引入峡谷,战斗几乎毫无悬念。滚木礌石从两侧山崖倾泻而下时,裴少卿站在制高点,清楚看见那个骑白马的指挥官被乱箭射落马下——那是他的旧识,虎贲军右卫将军孙义。去年此时,他们还一起在边关喝过酒。

“少卿!”陈继业浑身是血地跑来,“孙义重伤被俘,说要见你。”

伤兵营里,孙义胸口的箭伤不断渗血。见到裴少卿,他竟笑了起来:“昭明...果然是你...朝廷说你越狱时被烧死了...”

裴少卿蹲下身,接过军医手中的纱布按在伤口上:“为什么投降朝廷?你明明知道刘焕——”

“家有老母...”孙义咳出一口血,“他们抓了我全家...”话未说完,头已歪向一侧。

雨又下了起来,冲刷着战场上的血迹。庆功宴上,义军将士大碗喝酒,几个年轻士兵甚至唱起了家乡小调。裴少卿独自走到崖边,望着远处官军遗弃的营火。

“第一次见这么多死人?”陈继业不知何时站在身后,递来一壶酒。

裴少卿摇头:“在边关见多了。”他接过酒壶却没喝,“只是没想到有一天,我的刀会对准自己人。”

“自己人?”陈继业冷笑,“孙义或许有苦衷,但你知道这支官军沿途做了什么吗?”他指向东南方向,“三天前他们经过清水镇,因为怀疑村民藏匿义军,屠了整个村子。包括妇孺。”

酒壶在裴少卿手中捏得咯吱作响。他突然想起刑部大牢里,周敏说过的话——“因为你行刺相爷,虎贲军全体降饷两成”。

“继业,我们真能改变什么吗?”雨水混着酒水滑入喉中,灼烧般的痛,“就算推翻了刘焕,谁能保证下一个掌权的不会变成另一个刘焕?”

陈继业沉默片刻,突然解下佩刀。借着火光,裴少卿看见刀鞘上刻着一行小字——“持此利刃,卫我黎民”。

“这是我父亲给我的。”陈继业轻抚刀鞘,“他说过,打天下易,治天下难。所以我们需要律法、需要制度...”他苦笑一声,“但这些都得等胜利之后。”

远处传来欢呼声——义军士兵们发现官军辎重队运载的竟是税银和粮食。一个满脸稚气的小兵抱着装满白米的布袋又哭又笑:“老家有救了!春耕的种子有了!”

裴少卿望着那张泪痕交错的脸,突然明白陈定边为何坚持要打“仁义之师”的旗号。他转身走向中军大帐,帐内陈定边正在灯下研究地图,白发如雪。

“恩师,我想明白了。”裴少卿单膝跪地,“刺客救不了天下,但义军可以。”

陈定边抬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欣慰。老人从案几底下抽出一卷竹简:“看看这个。”

竹简上密密麻麻记录着各地官员的劣迹和民生疾苦。裴少卿越看越心惊——有些甚至比刘焕党羽更加恶劣。

“记住这些人,将来都是要清算的。”陈定边咳嗽着说,“但记住,我们起兵是为救民,不是报仇。”

帐外雨声渐歇,一轮残月破云而出。裴少卿摸着额前的白发,忽然觉得“裴昭明”真的已经死在了刑部大牢的火海里。而现在这个满手鲜血的裴少卿,必须背负着更多性命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