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问道
钛合金靴跟叩击石阶,惊飞了檐角蹲守的机械雀。林羽抬头,“青霄观“三字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铜绿,与周围量子幕墙的冷光形成诡异对比。全息导航显示,这里是地球最后一座全真道观,藏在喜马拉雅褶皱带的云雾里,像文明进化树上一枚不肯脱落的老茧。
观门紧闭,如同沉默的唇缝。唯余棋子落枰的轻响,一声又一声,叩击着光阴的石盘。中年道士端坐于一方苔藓侵染、通体黝黑的石礅前,靛蓝道袍洗得泛白发硬,木簪斜挽一缕灰发。青石棋枰上,黑白二子纵横交错如星图,又似两军对垒。林羽上前,气息在极寒的空气里凝成一团短暂的白雾。他躬身微揖:“道长,劳驾通传,晚辈林羽有紧急要务求见观主。”
道士修长、指节泛白的手捻起一枚黑子,稳稳落在“天元”左翼之位。“嗒”。金石之音在寂谷中如冷水滴落深潭。“待此局终。”音调毫无波澜,依旧专注于指尖与枰面间的方寸天地。林羽垂手立于一旁,目光扫过石桌对面光洁如洗的石礅与空落庭院——对手是何人?道士如石雕盘坐,周身却无任何全息投影装置的气息。这幽寂的棋子之声,莫非真在对弈虚空?
道士唇边漾开一丝极浅的涟漪:“非与人弈,”他抬起眼,瞳孔深处蕴藏的不是清澈洞见,而是一种类似山涧寒星的光芒,瞬间穿透距离的屏障,“与…天下弈。”话音落,宽袖随随意意一挥,拂向那紧闭的厚重木门,“去吧。”
“吱——呀——嘎……”门轴发出喑哑的呻吟,沉重而撕裂。这声音如此古老,如同沉睡的巨兽在石臼中艰难地转动筋骨。它推开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空间。
门内铺陈着旧时光的印迹。庭院中央,一位白发胜雪、面容被沟壑般的皱纹分割得如同远古山岩的老道士,正执一柄近乎与身齐高的泛黄老竹帚,以一种恒定的、如同钟摆般的节奏扫掠。竹尖划过青石的沙沙声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心跳,单调却蕴含着某种咒语般的韵律。
“施主所求,可是那撕裂天际的‘洞渊’之事。”老道士开口,苍劲的嗓音裹挟着竹尖擦过石板的沙沙声,竟丝毫不显突兀,仿佛那便是他的喉舌在振动。沙沙……沙沙……他并未抬头,目光黏着在扫过的扇形落叶上,似在辨析每一片枯叶记载的天书。“三千寒暑,”他喉间低沉地滑过一声喟叹,如同古井投入一粒石子,“浮生如蚁,反复计较‘险厄’、‘损益’、‘存亡’……何曾俯首,试问一句‘天旨’何在?”
林羽默然。左手抬至颈侧,“咔哒”一声,解锁磁吸扣。厚重的钴蓝色纳米防辐射斗篷沿肩滑落,被他随手搭在庭院冰冷的石鼓墩上。黑色紧身制服勾勒出紧绷的轮廓,胸前一块古玉璧状的玄青装置悬浮起来,核心处幽蓝色的粒子流如同逆时针旋转的微型星河——那是普罗米修斯号量子物理部门首席的身份核心与紧急星链通讯节点。
“我们正面临抉择,”林羽的声音透出一种超越公式计算的重压,他直视老道那双眼睛,瞳孔深处没有智慧澄澈如镜的倒影,只有一团浓稠化不开的深黑,仿佛已将宇宙诞生前漫长的黑暗沉淀压缩于方寸之间。他曾目睹猎户座星云边缘,反物质引擎瞬间湮灭爆发的绝对之光足以刺穿永恒的暗夜,此刻却无法穿透面前这一双凝结了洪荒的眼睛。
老道士忽地停下动作,干瘦而稳定的手指直指苍穹。那方向,以模拟古北斗阵列布局的联合政府“天网”监测卫星群悬垂着,其精密复杂的太阳能帆板在初阳照射下闪烁着令人心寒的金属光泽,恍若高悬在众人头顶、磨砺着锋刃的机械鹰喙。
“天玑伴侧那团污影,可曾看清?”老道的语气沉重,像在掘开一座尘封的坟茔,“光绪二十年,也是这般残星未退的清寒黎明,贫道的师祖爷登临星台,亲眼见那团黑瘴遮了天玑三分……”粗糙的手指轻轻划过虚空中无形的星图。
他不再言,拖着那把衰老的竹帚无声地掠过苔痕点点的地面,身影融入大殿更深沉的幽暗。
正殿檐下一口巨大的古铜钟被不知何来的穿堂风擦过,发出一声低微得几乎无从察觉的“嗡……”,沉闷悠远,仿佛群山在无声地回应。
殿内烛火摇曳,六十四卦图在全息屏上流转,与供桌上的古老龟甲形成奇妙共振。林羽注意到香案上摆着一台二十世纪的机械计算机,齿轮间卡着半张泛黄的纸,上面写着:
“洞渊非洞,乃天地之脐。
吐纳混沌母胎元炁,
妄触之,犹剖未辟之玄牝!”
一股寒气从林羽的颈后升起。
“三百余寒暑之前,泰西英伦之地,有位号霍金的智者,”林羽抬腕,指尖在虚空中划出一道浅痕,空气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急速扭曲、展开,瞬间形成巨大虫洞结构模型,那中心幽深的“咽喉”部位剧烈鼓胀塌缩,如垂死巨兽的心室,“其模型揭示,人工虫洞稳定性所需之极高负能量场,将剧烈激化时空量子泡沫……”
“阴阳失衡。“道士截断他的话,从香炉里拈起一撮香灰,洒在八卦图中央,“你们用反物质当药引,好比以火攻火。知道上古神话里普罗米修斯的结局吗?“他的指尖划过离卦,香灰突然聚成漩涡,“被锁在高加索山,每日被巨鹰啄食肝脏——因为他偷的不是火种,是窥视天机的罪。
林羽的神经接口突然传来警报,手腕的生物监测环显示心率飙升。他看见香灰形成的漩涡中,隐约浮现出飞船穿越虫洞的画面,却在即将看清时崩解成飞灰。
“人类惯用匣中算筹,妄想推演那无尽变数。”老道士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不受干扰的时空,对林羽的异常视若无睹,自顾走到供桌旁。
干瘦的手指伸进供桌阴影中的一个隐秘暗屉,如同探入历史的夹层,取出一册线装古籍。书页色泽仿佛沉淀了无数个秋天,脆薄得如同枯叶,靛蓝色的封面上墨蓝线装订着几个古朴苍劲的篆字——《洞渊神咒经》。
他动作轻柔地翻开书页,仿佛触碰的是蝴蝶脆弱易碎的翅膀。林羽的呼吸在那一刻几近停滞——就在那些泛黄的、印满朱砂符文与水墨写就的神祇咒语的脆弱纸页间,牢固地镶嵌着一小片深不可测的物质薄片!
它呈现出深邃如星云胚胎的暗彩,闪耀着非金非石、更非寻常星际尘埃的光泽——那是唯有在星际尘埃收集器中才能寻获的异质样本!
“尔等可曾相信,”老道士浑浊的目光穿透那片浓缩的深空微尘,缓缓抬起,似乎要洞穿道观那沉重的椽檁,投向那无尽的、幽暗的宇宙深寒,“三百年前,你们在火星发现的'黑色方碑',真以为是自然形成的?”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如同钉进棺木的长钉,“碑面如镜,纹理如符,立定尘沙亿万年不移……这般法度森严之物,岂非刻凿于虚空,立意在光阴之上?”
恰在此时,山风骤然化为失控的猛兽!狂野地撞击着雕花木窗和厚重的门板,发出令人心悚的“哐哐”巨响。殿外那棵几人合抱、枝干虬结如龙鳞的千年银杏树,万千金黄叶片被这股狂暴的天地之气裹挟,化作一场真正的暴烈的黄金风暴!叶片如同燃烧的符箓,猛烈地扑进大殿之中,纷纷扬扬。
“回吧,少年人。”老道士干枯的手拾起供桌中央那块黝黑、布满自然玄奥裂纹的龟甲,“倘若执意要撞开那道‘天门罅隙’至少…要给普罗米修斯号安个后视镜。”
步出山门,钛合金靴跟敲击冰冷石阶的声音在空谷中回荡,显得异常孤寂。那只羽翼镀着银光的机械铜雀无声地落回檐角一只断裂了一只爪子的石制螭吻兽首上。
林羽站在最后一级石阶边缘,冰冷的山风钻入领口。指尖轻触,幽蓝的微光点亮屏幕,他的目光瞬间凝固——信号指示区域不再是代表星链连接的活跃星群图徽,也非红色的受限图标。
空白!
一个最原始、也最令人心底发毛的提示符孤零零地烙在屏幕顶端:“无服务-离线”。
檐角上,“青霄观”三个铜绿大字依旧沉默无言。只有亘古的风声,呼啸着穿越山谷,像一首苍凉的安魂曲,回荡在人类不可知的伟大与荒诞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