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一刀破晓敬故人
洛阳的清晨,总是带着一种帝都特有的雍容。天光自东方青冥处破开一线,温柔地洒在纵横交错的坊巷之上,将沉睡的朱楼画栋镀上一层浅金。晨钟自白马寺遥遥传来,穿过薄雾,涤荡着这座千年古都的尘嚣。
然而,今日的洛阳,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与这份宁静格格不入的肃杀之气。
城南,英雄楼。
此楼高九层,飞檐斗拱,雕梁画栋,乃是洛阳城内最大、也最负盛名的酒楼。寻常日子里,这里是文人墨客、富商巨贾一掷千金之地。但今天,整座英雄楼都被清空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楼外站满了身着玄衣的天刑司番子,他们腰间的制式短刀在晨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让过往的行人无不屏息绕行。
武林中各大门派的掌门、帮主、名宿,正陆续抵达。他们或乘华丽马车,或骑神骏宝马,一个个神色复杂。有的人面带谄媚,显然早已是天刑司的附庸;有的人忧心忡忡,眉宇间写满了挣扎;还有的人,则目光闪烁,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他们都是来赴一场鸿门宴。
宴会的主人,正是如今权倾江湖、令无数人闻之色变的天刑司大司主——高渐行。
英雄楼的第九层,摘星阁。
此处是英雄楼的最高处,凭栏远眺,可将半个洛阳城的景致尽收眼底。高渐行便负手立于窗前,身着一袭绣金线的黑色蟒袍,头戴紫金冠,面容俊朗,气度俨然。他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一双眼睛却深邃如海,仿佛能洞悉一切人心。他的身上,有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与一种掌控一切的自信,交织成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强大气场。
十年前,他还是那个在李玄同与卫长夜身边,谈笑风生、意气相投的好兄弟。十年后,他已是这座江湖棋盘上,唯一的执棋者。
“司主,时辰差不多了,人都到齐了。”一名心腹属下躬身禀报。
“嗯。”高渐行淡淡地应了一声,没有回头。他的目光,落在远处那条穿城而过、如玉带般的洛水之上。他似乎在欣赏风景,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那个‘船夫’,有消息了吗?”他突然问道。
“回司主,自三江口一战后,此人便如人间蒸发,再无踪迹。属下已在城中布下天罗地网,只要他敢露面,定叫他插翅难飞。”
“天罗地网?”高渐行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讥讽,“对他……没用的。他若想来,谁也拦不住。”
属下心中一凛,不敢再言。
高渐行缓缓转过身,整了整衣冠,脸上恢复了那副温和而威严的笑容。“走吧,去见见我们这些江湖同道。莫要让他们,等得太久了。”
他迈步走向宴会厅,步伐从容,龙行虎步。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整个江湖的心跳之上。
宴会厅内,早已是座无虚席。各大门派的头领人物分坐两侧,气氛压抑而沉闷,只有杯盏偶尔碰撞的轻响。当高渐行出现在门口时,所有人都立刻起身,齐齐躬身行礼。
“恭迎大司主!”
声音不算洪亮,却也整齐划一。
“诸位不必多礼,请坐。”高渐行微笑着摆了摆手,径直走向主位。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每一个被他看到的人,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今日邀诸位前来,不为别事,只为共饮一杯酒。”高渐行坐定,亲自端起面前的酒杯,朗声道,“一杯,为这江湖的安宁。自天刑司执掌武林法度以来,奸邪授首,宵小匿迹,我大朔江湖,已是百年未有之盛景。这杯酒,当敬这海晏河清!”
众人连忙附和着端起酒杯,口中称颂着天刑司的功绩。
“这第二杯酒,”高渐呈行声音一沉,目光变得锐利,“为那些不识时务、妄图螳臂当车的蠢人送行!江湖,是讲规矩的地方。我的规矩,就是规矩。谁若是不守,下场,便和那云州的刘宗主、江北的铁刀会一样!”
此言一出,场内温度骤降。许多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惊惧之色。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高渐行很满意这种效果。他要的,就是绝对的服从。
他举起第三杯酒,正要开口,却在此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从楼梯口的方向,清晰地传了上来。
那声音很平淡,不大,却像一柄无形的锥子,轻易地刺穿了满堂的虚伪与畏惧,清晰地送入每个人的耳中。
“高司主的酒,卫某也想讨一杯。不知,可还有座位?”
唰——!
全场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转向了楼梯口。
只见一个身着粗布青衣、身形高大的男人,正拾级而上。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沉稳如山。他的左手,按着腰间一柄用黑布包裹着的、狭长的物事。他的脸庞平平无奇,唯独那双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正静静地注视着主位上的高渐行。
没有人认识他。
但所有天刑司的番子,都在看到他的瞬间,如临大敌,纷纷拔刀。
高渐行的瞳孔,在看到这个男人的那一刻,猛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握着酒杯的手,第一次出现了轻微的颤抖。
十年了。这张脸,在他午夜梦回时,出现过无数次。他以为自己早已将他彻底埋葬,却没想到,他竟真的,回来了。
“都退下。”高渐行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那些蓄势待发的番子们闻言,虽有不甘,却也只能缓缓收刀,但依旧将那人团团围住。
来人正是卫长夜。
他无视了周围那些闪着寒光的刀锋,一步一步,走进了宴会厅。他走得很稳,脚下的木地板,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高渐行。
“你是谁?”终于,有不明就里的门派掌门壮着胆子喝问道。
卫长夜没有理他。他走到大厅中央,停下脚步,与高渐行遥遥相对。
“十年未见,高兄,别来无恙?”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高渐行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放下了酒杯,脸上重新挤出一丝笑容,只是这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僵硬。
“原来是……卫兄弟。真是稀客。不知卫兄弟这十年,归隐何处?今日怎有雅兴,来我这英雄楼?”他刻意将话说得云淡风风轻,仿佛在与一位多年未见的老友叙旧。
“归隐?”卫长夜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讥讽,“高兄不也一样吗?十年前,你我一同在玄同兄的墓前发誓,此生再不涉足江湖纷争。如今,你成了权倾天下的大司主,而我,也只是一个忘川渡口的船夫。我们,都违背了誓言,不是吗?”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玄同兄?忘川渡的船夫?
一些年纪稍长的江湖名宿,脑海中猛地闪过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脸上瞬间血色尽褪,看向卫长夜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你……你是……”华山派的掌门指着卫长夜,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卫长夜没有回答他。他解开腰间那个黑色的布包,露出了里面那柄通体漆黑、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长刀。
“破晓”。
他将刀鞘轻轻放在地上,右手握住了刀柄。
“高兄,”他看着高渐行,眼神变得无比锐利,“我今日来,不为别的。只想当着天下英雄的面,问你一件事。”
“十年前,问鼎之战。李玄同,究竟是怎么死的?”
这个问题,像一道晴天霹雳,在宴会厅内炸响!
高渐行的脸色,终于彻底变了。他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卫长夜!你休要在此胡言乱语!十年前,李玄同力战不敌,被你的‘孤辰’刀所伤,不治而亡,此事天下皆知!你今日旧事重提,是何居心?”
“是吗?”卫长夜缓缓将“破晓”抽出寸许。
“噌——!”
一声轻吟,一道冷冽的寒光,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一股无形的、霸道绝伦的刀意,瞬间弥漫了整个第九层。在场的所有武林高手,都感觉自己的皮肤仿佛被无数根钢针刺中,呼吸为之一窒。
“我怎么记得,那一战前夜,是你,高渐行,亲手为我和玄同,温了一壶‘醉春风’?”卫长夜的声音,陡然转冷,如九幽寒冰,“那酒,味道很好。只是不知道,里面除了酒,还加了什么料?”
高渐行的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知道,今日之事,已无法善了。
“一派胡言!”他怒吼道,“卫长夜,你弑友之后,心魔缠身,如今竟疯癫至此!来人,给我将这个疯子拿下!”
他身后的四名亲卫,闻声而动。这四人,是天刑司中最顶尖的高手,人称“风林火山”,四人联手,曾击杀过数位江湖绝顶高手。
四道身影,如鬼魅般从四个方向,同时扑向卫长夜。刀光剑影,瞬间将他笼罩。
“来得好。”
卫长夜低喝一声,手中的“破晓”,终于完全出鞘!
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黑色刀光,在空中一闪而逝。
那刀光,不快,甚至有些慢。但它出现的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线,都被这一刀所吞噬。在场的所有人,都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被人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然后,他们才听到声音。
不是兵刃交击的脆响,而是某种东西被切开的、令人牙酸的“噗嗤”声。
四名顶尖高手的身影,在半空中戛然而止。他们脸上的表情,凝固在了最后一刻的狰狞。下一秒,他们的身体,从腰间整齐地断为两截,鲜血与内脏,泼洒了一地。
一刀。
只一刀,四名顶尖高手,毙命!
整个摘星阁,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浓重的血腥味,在空气中疯狂地蔓延。
所有人都被这霸道绝伦、甚至近乎于妖异的一刀,震慑得魂飞魄散。他们看着那个持刀而立的男人,眼神如同在看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神。
这才是“长夜刀”卫长夜!那个十年前,以一把刀,压得整个江湖抬不起头的男人!
“你……”高渐行从座位上霍然站起,脸色惨白,眼神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恐惧。十年了,他身居高位,养尊处优,而卫长夜,却在痛苦与悔恨中,将他的刀,磨砺到了一个他无法想象的、更加恐怖的境界!
卫长夜没有再看那些尸体一眼。他手腕一振,“破晓”刀身上的血珠被尽数震落,刀身依旧漆黑如墨,不沾半点血腥。
他提着刀,一步一步,走向高渐行。
“高渐行,现在,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他的声音,依旧平淡,但在这份平淡之下,是足以焚尽一切的怒火。
“疯子!你就是个疯子!”高渐行色厉内荏地咆哮着,“你以为,杀了我几个人,就能颠倒黑白吗?我为朝廷效力,为江湖除害,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局!李玄同他迂腐不堪,你卫长夜桀骜不驯,你们都是这江湖的绊脚石!为了一个更安定的江湖,牺牲你们,是值得的!”
在绝对的恐惧面前,他终于撕下了所有的伪装,说出了心里话。
“好一个‘为了大局’。”卫长夜笑了。他走到了高渐行的面前,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酒桌。
“你所谓的‘大局’,就是构陷忠良,屠戮无辜,将整个江湖变成你一人的掌中玩物吗?”
“你所谓的‘规矩’,就是顺你者昌,逆你者亡吗?”
“高渐行,你背叛了朋友,背叛了侠义,更背叛了你自己。你,也配谈‘江湖’二字?”
卫长夜每问一句,便向前踏出一步。他的气势,如山洪海啸,一浪高过一浪,压得高渐行步步后退,脸色愈发苍白。
“住口!”高渐行终于被逼到了极限,他咆哮一声,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剑。他的剑,也是一柄神兵,名为“定江山”。他一剑在手,气势暴涨,属于绝顶高手的威压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
“卫长夜,既然你非要找死,我今日便再杀你一次!”
剑光如龙,搅动风云,直刺卫长夜心口。
然而,面对这雷霆万钧的一剑,卫长夜却只是摇了摇头。
他举起了手中的“破晓”。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没有繁复玄奥的招式。
他只是简简单单地,向前一劈。
这一劈,仿佛凝聚了他十年的悔恨,十年的痛苦,十年的思念。也凝聚了他对挚友的愧疚,对真相的渴求,以及对“侠”这个字,最深刻的理解。
刀锋落下。
时间,仿佛再次变慢。
高渐行看到了。他看到卫长夜的刀锋,轻易地破开了他所有的剑势,所有的护体真气。那刀锋,像一道来自天外的审判,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志,向他斩来。
他想躲,却动弹不得。
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
他只来得及在心中闪过最后一个念头:
“原来……这才是他的刀……”
“噗——”
“破晓”的刀锋,从高渐行的左肩斩入,右肋斩出。
没有鲜血喷溅。
高渐行的身体,僵在了那里。他手中的“定江山”,寸寸断裂,掉落在地。他低着头,看着自己胸前那道巨大的伤口,眼中充满了迷茫与不甘。
“为……为什么……”他喃喃道。
卫长夜收刀,入鞘。
他没有回答。
他只是走到酒桌前,拿起了那第三杯,高渐行未来得及喝的酒。
他转身,面向窗外,面向那座他曾与挚友一同纵马驰骋过的洛阳城。
他将杯中的酒,缓缓洒向窗外。
“玄同,”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哽咽,“这一杯,敬你。”
“敬你的君子之风,敬你的侠义之心。”
“也敬我……迟了十年的,这句‘对不起’。”
话音落,他身后的高渐行,身体轰然倒地,气绝身亡。
整个摘星阁,鸦雀无声。
所有的武林人士,都呆呆地看着那个凭窗而立的背影。他们知道,从今天起,这个江湖,要变天了。
卫长夜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
他拿起地上的刀鞘,将“破晓”插回。然后,他提起那坛未开封的酒,转身,一步一步,走下了英雄楼。
这一次,再没有人敢拦他。
他走出了英雄楼,走入了洛阳城的万丈红尘中。
阳光正好,照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的身后,是一个旧时代的落幕。
他的身前,是一个未知的、却注定不再平静的江湖。
他提着酒,握着刀,独自一人,缓缓走远。
此后,江湖上开始流传一个新的传说。
传说,有一个男人,他曾为友人折刀归隐,又为友人一刀破晓。
他的刀,是长夜,也是黎明。
他的名字,叫卫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