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虎符裂天
建安九年的初春，许都铜雀台巨大的地基深坑边缘，时间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寒冰，骤然凝固、炸裂！呼啸的寒风卷着深坑底部翻腾上来的、混杂着泥土腥气、汗臭与淡淡铁锈血腥的浊流，狠狠扑打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却无法吹散那几乎凝成实质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卞芸的身体，在向后倾倒的瞬间被虎豹骑校尉曹纯死死拽住手臂，险险稳住了身形。
她半跪在深坑边缘松软塌陷的泥土上，碎石和泥浆沾污了她深青色的锦缎裙裾。左手，因方才那生死一线的失衡而本能地向前摊开，掌心之中，那半枚冰冷、沉重、边缘锐利、沾满干涸黑红血污的虎符，在深坑底部数支熊熊火把自下而上斜照而来的跳跃光芒下，纤毫毕现！
狰狞的、如同被巨兽獠牙硬生生撕裂的断口裂痕，犬牙交错！凝固发黑的血污浸透了符身上每一道细微的纹路，在昏黄的光线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幽暗光泽！它像一颗刚从地狱血池中捞出的、犹自滴着污血的心脏，赤裸裸地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下！
死寂！绝对的死寂！
深坑底部苦役的号子、监工的鞭响，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瞬间扼断！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寒风掠过坑壁发出的呜咽，如同为这凝固的一幕奏响的哀乐。
荀彧、程昱等谋士脸色煞白，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惊骇与难以置信。曹纯扶着卞芸的手臂僵在半空，按在刀柄上的手青筋暴起，目光死死盯着那枚虎符，如同见了鬼魅！周围的甲士更是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屏住了。
所有的目光，都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带着巨大的恐惧和探究，聚焦在卞芸掌心那枚不祥的虎符之上！最终，又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汇聚到那个风暴的中心——曹操身上！
曹操的身影，如同玄铁浇铸的魔神，矗立在数步之外。他身上那股因邺城毒粉急报而掀起的、足以焚天煮海的狂暴怒火，在目睹卞芸掌中虎符的瞬间，如同被投入了极北的万载玄冰！骤然冻结！那双鹰隼般的眼眸，此刻再无半分对卞芸失足坠坑的惊怒，只剩下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深不见底的冰冷和审视！
那目光，如同两柄淬炼了九幽寒气的绝世神兵，穿透飞扬的尘土，穿透卞芸单薄的身躯，死死地、精准无比地钉在了虎符上那道狰狞的断口裂痕之上！
裂痕！吕布陷阵营虎符的裂痕！
这代表着什么？代表着吕布最后的核心力量！代表着白门楼的血仇！代表着可能潜藏在许都阴影里、随时准备反噬的毒牙！更代表着……此刻手握这半枚虎符的人，与那滔天血仇、与那“吕布余孽”之间，那无法言说、却又昭然若揭的联系！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终于——
曹操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向前踏出了一步。玄铁重靴踩在松软的泥土上，发出沉闷的“噗”声，如同踩在所有人心头。他的目光，终于从那道撕裂的裂痕上抬起，如同两座移动的冰山，缓缓地、一寸寸地移向卞芸那张在火光下苍白如纸的脸。
“此物……”曹操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平静，却如同万载寒冰相互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冰碴和令人灵魂颤栗的沉重压力，狠狠砸在卞芸的耳膜上，也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从何而来？”
声音在空旷的深坑边缘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判般的威严。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轰然压在卞芸的脊背之上！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深不见底的巨坑散发出的、如同地狱般的吸力！掌中虎符冰冷的触感和那断口处锐利的棱角，深深刺痛着她早已血肉模糊的掌心，带来一阵阵钻心的剧痛！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带着血腥和泥土味的冰冷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却也让她混沌惊惧的头脑瞬间被这剧痛和寒意刺醒！
退？无路可退！瞒？在这双洞穿人心的鹰目之下，任何谎言都只会加速毁灭！
电光石火间，一个清晰而决绝的念头在她心中炸开——唯有置之死地！将一切推向那更深的黑暗漩涡！或许，才有一线生机！
卞芸抬起头。脸上所有的惊惶、所有的苍白，都被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静所取代。她迎着曹操那足以冻结灵魂的目光，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平稳，每一个字都如同投入这死寂深潭的石子，激起沉重的回响：
“回禀司空。”她摊开的左手掌纹丝不动，任由那枚染血的虎符在火光下狰然毕露，“此物……得自北邙寒潭之畔……乃……貂蝉遗物。”
“貂蝉遗物？”
曹操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充满了无尽嘲讽与森然杀意的弧度！那笑容，如同寒冰雕琢的恶鬼面具！他微微向前倾身，那无形的威压瞬间暴涨，如同实质的寒流，狠狠冲击着卞芸的神经！
“她既已投潭自尽，”曹操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淬毒的冰棱，带着刻骨的质疑和毫不掩饰的杀机，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下，“尸沉寒潭……何来‘遗物’……赠你？！”
“赠”字被他咬得极重，如同毒蛇的獠牙，直指卞芸与貂蝉之间那无法言说的、可能存在的勾结！这是诛心之问！是绝杀！
空气仿佛被彻底抽空！荀彧、程昱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曹纯扶着卞芸的手臂猛地收紧！
卞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曹操的质问，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瞬间剖开了她话语中最大的漏洞！冷汗顺着她的额角滑落，滴入眼中，带来一阵刺痛。
她张了张嘴，那早已准备好的、关于“无意拾获”的辩解，在曹操那洞穿一切的目光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就在这千钧一发、卞芸即将被这滔天威压和致命质问彻底碾碎的刹那——
“哗——！！！”
深坑底部，那片如同蝼蚁般劳作的苦役人群中，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混乱的骚动！
惊呼声、惨叫声、重物坠地的闷响、监工气急败坏的咆哮……如同沸腾的开水，瞬间打破了上方死寂的僵局！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曹操那如同冰锥般钉在卞芸身上的视线，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骚乱猛地吸引了过去！
只见坑底靠近西北角的位置，似乎发生了大规模的踩踏和混乱！人影幢幢，如同受惊的兽群般推搡奔逃！几支插在支架上的火把被撞倒，火焰瞬间引燃了堆积的干草和木料，橘红色的火舌猛地蹿起，浓烟滚滚！将那片区域映照得如同炼狱！
“保护司空！”曹纯厉声大喝，瞬间拔出腰间环首刀，高大的身躯如同铁塔般挡在曹操身前！周围的虎豹骑士卒也如同炸了锅的蜂群，迅速收缩阵型，刀出鞘，弓上弦，紧张地对准下方混乱的源头！
混乱的源头似乎并非针对上方，更像是苦役内部因某种突发原因引发的暴乱。但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变故，却如同天降神兵，硬生生打断了曹操那致命的一问，也为濒临绝境的卞芸，争取到了喘息之机！她趁机飞快地收回了摊开的左手，将那枚染血的虎符重新紧紧攥入早已血肉模糊的掌心！剧烈的刺痛让她浑身一颤，神志却更加清醒！
混乱持续了不过数十息，在虎豹骑的强力弹压和监工的疯狂鞭打下，渐渐被控制住。火势也被迅速扑灭，只留下几缕黑烟袅袅上升。但就在这骚动刚刚平息、众人惊魂未定之际——
“报——！！！”
又是一声凄厉、急促、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嘶吼，伴随着另一阵滚雷般的马蹄声，再次撕裂了刚刚恢复些许平静的空气！
又一匹浑身浴血、口鼻喷着白沫的骏马，如同疯魔般冲过外围防线！马背上的斥候几乎是从鞍上滚落，重重摔在卞芸和曹操之间那片泥泞塌陷的土地上！他比前一个更加狼狈，胸甲凹陷，嘴角不断溢出鲜血，显然经历了极其惨烈的厮杀！
“司……司空！汝……汝南八百里加急！”斥候挣扎着抬起头，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声音带着一种天崩地裂般的绝望，“刘……刘备！突……突然率军……穿……穿越米仓道……直……直扑樊城！守……守将猝不及防……城……城危矣！！！”
“米仓道？！”
这三个字，如同第二道九天惊雷，在曹操耳边轰然炸响！
“什么？！”曹操那如同玄铁般凝固的身影猛地一震！那双刚刚因卞芸手中虎符而冻结的鹰目，瞬间被一股更加狂暴、更加不可置信的滔天怒火点燃！
米仓道！那条隐藏于秦巴山脉深处、以险峻崎岖、栈道悬空著称、被无数人视为天堑的蜀道险径！刘备？！他怎么可能？！他凭什么能穿越那条连飞鸟都难以逾越的死亡之路？！直扑樊城？！那是荆襄的北部门户！一旦有失……
巨大的震惊和暴怒让曹操那张冷硬如铁的脸瞬间扭曲！他猛地一攥拳！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他掌中紧握的一块、方才因卞芸失足而塌陷滚落、被他下意识抓在手中的坚硬土块，竟被那狂暴的力量瞬间捏得粉碎！褐红色的泥土粉末，簌簌地从他指缝间洒落！
荀彧、程昱等人脸色剧变，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惊骇！刘备穿越米仓道！这消息比袁绍下毒更令人难以置信，也更致命！这意味着荆襄门户洞开，曹操精心布置的南线防御瞬间被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更意味着……刘备背后，必有高人指路！那幅精确到令人发指的蜀道山川图，究竟从何而来？！
巨大的混乱、接踵而至的惊天噩耗，如同狂涛巨浪，瞬间将卞芸和那枚染血虎符带来的危机暂时冲散！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足以颠覆南线战局的惊变牢牢攫住！
就在这巨大的混乱与震惊的漩涡中心——
半跪于泥泞中的卞芸，在曹操因暴怒而攥碎土块的瞬间，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汝南斥候和“米仓道”三个字吸引的刹那！
她的右手，那只一直拢在宽大袖袍中、早已被虎符断口割得血肉模糊的手，如同最灵巧的毒蛇，无声无息、却又快如闪电地探入了腰间一个极其隐秘的夹层暗袋之中！
指尖，触碰到了一片薄薄的、带着体温的、坚韧的皮质！
那是昨夜！她在北邙寒潭边寻获那半枚虎符时，与虎符紧紧包裹在一起的、另一件东西！
一张用不知名的、近乎透明的薄皮硝制而成的图！图上，以某种暗褐色的、如同凝固污血般的墨汁，极其简练却又精准无比地勾勒出许都城西旧校场的布局！其中一处被朱砂重重圈出的、标注着三重栅栏和铁锁图案的地点，旁边用同样暗褐色的血墨，写着一个触目惊心的字——“囚”！
赤兔马！吕布那匹绝世神驹的囚禁之地！
这张图，笔触仓促却充满力量，带着一种濒死前的决绝和刻骨的恨意！这绝非貂蝉仓促投潭所能遗落！这更像是……一份用生命传递出的最后情报！一个指向更深处阴谋的坐标！
此刻，卞芸染血的指尖，死死按在这张滚烫如烙铁的囚图之上！那冰冷的皮质和其上暗褐色的血墨，仿佛带着貂蝉临死前的不甘与诅咒，与她掌心伤口的剧痛和鲜血融为一体！
虎符暴露！貂蝉遗图！袁绍毒计！刘备突袭！赤兔囚禁……无数线索如同乱麻，在她染血的指尖下疯狂碰撞、撕扯！
一个清晰而可怕的轮廓，在她心中瞬间成型——许都之内，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正在利用吕布的遗泽、利用各方势力的矛盾，编织一张巨大的网！目标，绝不仅仅是她卞芸！甚至可能……直指曹操本人！
深坑底部残余的火焰在风中明灭，映照着卞芸低垂的眼睫下，那片骤然翻涌起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冰冷漩涡！她染血的指尖，在那“囚”字之上，用力按下！如同按下了通往地狱与真相的……最后一道门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