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惠江水向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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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铜铃回响:走夷方的马帮(4)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肺叶像要炸开,双腿沉重得像灌满了铅,直到天色完全黑透,再也听不到身后的任何喧嚣。阿波才敢停下,靠着一棵大树滑坐在地。冰冷的夜露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他颤抖着手,从褡裢最深处摸出那个油纸包裹。包裹还在,沉甸甸的,带着他身体的余温。他哆嗦着解开油纸,借着惨淡的星光,看到那块黑黢黢的石头安然无恙。然而,在石头的表面,沾着几片已经变成深褐色的、粘稠的血迹——那是他自己的血,是李锅头的血,是这一路所有苦难和死亡的印记!

手指触碰到那冰冷粘腻的血迹,所有的恐惧、悲伤、愤怒和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最后一道堤防。他猛地将脸埋进沾满泥土和血迹的双手,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挤出,在死寂的山林里回荡。他想起了李锅头递过来的烟袋,想起了他拍着自己肩膀说“好小子,有种”,想起了风啸温顺的眼睛和奔跑时颈下本该响起的、清脆的铜铃声……那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却永远地消失了。

他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这一路所有的恐惧和悲痛都倾倒出来。直到嗓子沙哑,眼泪流干,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抽搐。

不知过了多久,呜咽声渐渐停歇。阿波抬起头,脸上布满泪痕和干涸的血迹,一片狼藉。他用袖子,在冰冷的露水里浸湿,然后一点一点,极其用力地擦拭着石头表面那些暗褐色的血迹。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石头,发出沙沙的声响。直到石头重新露出它原本黝黑粗糙的模样。他重新用油纸仔细包好,塞回褡裢最深处,紧贴着心脏。

然后,他撑着树干,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辨了辨方向,迈开灌铅般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朝着家乡珠街的方向,艰难地挪去。背影在昏暗的星光下,孤独而执拗。

初夏的风带着暖意,吹过珠街村口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核桃树。蝉鸣聒噪,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土路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阿波的身影出现在村口那条熟悉的小路尽头时,几乎不成人形。褡褛的衣衫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被荆棘和岩石撕扯成一条条的破布,勉强挂在身上,露出下面一道道结了痂或还渗着血丝的伤口。头发胡子纠结成一团,沾满泥土和草屑。最触目惊心的是他额角那道翻卷的伤口,虽然已经不再流血,却留下一个狰狞深陷的疤痕,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趴在那里。他佝偻着背,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

正在院子里晾晒野菜的妻子,不经意间抬头瞥了一眼。当看清那个蹒跚走近的身影时,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手里的竹筛“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野菜撒了一地。她张着嘴,眼睛瞪得极大,喉咙里发出短促的“呃”声,身体晃了晃,像截被砍断的木头,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晕厥在地。

“阿妈!”十四岁的乌蛮国程闻声从屋里冲出来,看到倒在地上的母亲,又猛地抬头看向院门口那个如同鬼魅般的身影。他愣了一下,随即认出了那是谁,像颗小炮弹般冲了过去,死死抱住了阿波那条沾满泥污、瘦得只剩骨头的腿,放声大哭:“爹!爹!你可回来了!你的铜铃呢?风啸呢?李锅头伯伯呢?”

铜铃?阿波被儿子哭喊得浑身一震,浑浊疲惫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风啸曾经佩戴铃铛的缰绳位置,那里空空如也。又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腰间。一路的亡命奔逃,土匪的追杀,溃兵的劫掠……那枚陪伴风啸多年、也陪伴他走过无数险路的铜铃,早已不知遗失在哪个血与泥的角落,连同他半条性命和所有的骄傲。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额角那道狰狞的伤疤,在初夏的阳光下,无声地诉说着夷方的残酷。他弯下腰,用那只仅剩完好的手臂,紧紧搂住了哭得浑身颤抖的儿子,另一只缠着脏污布条、曾经护住翡翠原石的手,则轻轻按住了胸口褡裢深处那块硬硬的、冰冷的石头。

阿波在家整整躺了半年。额角那道疤永久地留了下来,像一道狰狞的烙印,也像一个沉默的句号,终结了他作为赶马人的生涯。那块历经劫难、沾过他和李锅头鲜血的翡翠原石,他没有卖掉。妻子曾几次犹豫着提起,说可以换点钱,买些粮食,或者修葺一下摇摇欲坠的茅草屋。阿波总是沉默地摇摇头。他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旧红布,将石头仔细地包裹好,珍而重之地藏在了床底下最隐秘的角落。那里黑暗、潮湿,却似乎成了他心中某个无法愈合的伤口唯一的慰藉。

乌蛮国程一天天长大,变得沉稳。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缠着父亲追问夷方的奇闻异事,只是偶尔,当看到父亲独自坐在院里的核桃树下,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红布包裹时,才会忍不住低声问:“爹,夷方……真那么吓人吗?”

阿波的目光会从红布上抬起,越过院墙,投向南方群山连绵的天际线。那里云雾缭绕,是他再也无法踏足的远方。他的眼神悠远而复杂,蕴藏着少年滋佳无法完全理解的沉重。良久,他才收回目光,落在儿子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上,声音低沉得像叹息:“路不好走。以后……别去。”

日子在清贫与平静中悄然滑过。1942年,一条被称为“抗战生命线”的滇缅公路,如同一条巨大的钢铁蜈蚣,硬生生盘踞在曾经只有马帮蹄印的崇山峻岭之间。巨大的卡车轰鸣着,喷吐着黑烟,载着沉重的物资和人流,日夜不息。曾经络绎于途的马帮铃声,日渐稀疏,最终淹没在时代的车轮声中。

阿波用当年藏在身上、未被土匪搜刮干净的些许银元,加上变卖了一些剩余的茶叶,在村后向阳的山坡上买下了几亩薄田,改种茶树。他带着已经长成大小伙子的国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茶垄间挥洒汗水。日子依旧清苦,却少了那份刀头舔血的凶险。

只是,他总会在劳作间隙,或是晚饭后的闲暇时光,独自一人坐在院中那棵老核桃树下。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的目光依旧习惯性地望向南方,望向那条被公路取代、却永远刻在他生命里的古道方向。粗糙的手指,会下意识地伸向腰间,那里早已没有了绣着虎头的药囊。他会怔愣片刻,然后起身回屋,从床底摸出那个红布包,坐在门槛上,就着最后的天光,一遍又一遍,沉默地摩挲着里面那块冰冷坚硬的石头。指尖感受着石皮粗粝的纹路,仿佛在触摸那段浸透了血泪、永远无法归来的岁月。他的眼神空茫,里面盛着的,是一条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路。路上有铜铃细碎的回响,有李锅头豪爽的笑声,有风啸甩动鬃毛的矫健身影……一切都定格在1937年那个深秋的离别之夜,凝固在那片惨白的月光下。

乌蛮国程远远地看着父亲沉默的背影,看着他手中摩挲的红布包,心中了然。父亲心里的那条路,从未真正断绝。那铜铃的回声,日夜在他心底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