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惠江水向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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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阿公火塘边的勋章

多年以后,当乌蛮滋佳第一次摸到阿公藏在木箱一底的那枚铜质勋章时,火塘里的栗炭火正噼啪爆着火星。阿公段勇的手指已经爬满了老年斑,却依然有力地握住孙子的手,将勋章上“剿匪英雄”四个字的凹凸纹路,一点点摩进孩子心里。

一、云岭惊雷起

1949年的腊月,昆明城的寒意混着硝烟味,像一张绷紧的弦。卢汉将军府邸的灯光彻夜未熄,当“云南和平起义”的通电通过电波传遍云岭高原时,翠湖边上的梧桐叶似乎都在簌簌发抖。国民党残部第八军与第二十六军如同困兽,从滇东南的山坳里疯狂扑向昆明,重炮的轰鸣震得滇池水面翻起浊浪,守城的起义部队在城防工事里紧握着步枪,枪管上凝着霜,也凝着惶惑与决绝。

此时的滇西,却是另一番风雨欲来的沉寂。永平县城的老墙根下,几个穿着破烂棉袍的百姓缩在墙角,望着一队队荷枪实弹的人马匆匆穿过石板街。那是黑猴的匪部,曾经盘踞永平多年,靠着勒索商贾、欺压百姓作威作福,此刻却像被惊了窝的老鼠,正慌慌张张地往城西撤。黑猴骑在一匹瘦马上,三角眼在帽檐下骨碌碌转,身后跟着的是他的“核心骨干”——满脸横肉的字德文,以及一群扛着老旧步枪、腰间别着砍刀的土匪。

“大哥,解放军的大部队真要来了?”一个小土匪凑上前,声音发颤。

黑猴猛地抽了他一鞭子:“慌什么!云南山高林密,凭他们几条破枪就能踏平?老子带你们去狭江,那地方前有黑惠江,后有澜沧江,鸟都飞不进去,够他们喝一壶的!”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狠劲。

确实,当第四兵团的解放大军以日行百里的速度挺进云南时,那些盘踞在各地的国民党残匪与地方武装早已成了惊弓之鸟。公路上,坦克的履带碾过冻硬的红土,扬起漫天尘土;山林里,侦察兵的马蹄踏碎晨霜,尖兵的刺刀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昆明外围的战斗如同秋风扫落叶,国民党军主力被迅速歼灭,昆明、个旧、开远……一座座重镇相继插上红旗,滇中大地的解放势如破竹。而黑猴,这个在永平作威作福多年的匪首,深知自己手上沾着百姓的血,更清楚解放军“剿匪安民”的决心,于是带着残部钻进了滇西最险峻的狭江地区。

二、匪踞狭江险

狭江地区,是昌宁与永平交界的一片绝地。黑惠江与澜沧江如同两条狂暴的巨龙,在重峦叠嶂间劈开深谷,江水咆哮着冲刷两岸的悬崖,水汽常年弥漫在山间,让这里的密林终年湿漉漉的。黑猴选的地方更是险中之险——昌宁龙马乡(现耈街乡),这里群山环抱,只有几条羊肠小道连接外界,真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为了给自己壮胆,也为了拉拢地方势力,黑猴干了件荒唐事。1950年2月,他纠集了昌宁县两个乡和永平县龙马乡的几个豪绅,在龙马乡的一座破庙里搞了个“成立大会”。几张八仙桌拼在一起,上面摆着劣质的烧酒和几块腊肉,黑猴穿着从地主家抢来的绸缎马褂,往椅子上一坐,清了清嗓子:“诸位乡贤!如今党国暂时受挫,但天下事尚未可知!我等据守狭江,是为‘党国’保留火种!今日,我宣布成立‘亦龙县’,我为县长,诸位都是有功之臣,将来光复之日,少不了大家的好处!”

所谓的“亦龙县”,下辖三个区,地图上用红笔粗粗画了几道,一区就是龙马乡(耈街),二区是珠街乡,三区则包括永平的龙街、厂街、水泄和杉阳的一部分。豪绅们面面相觑,有人眼里闪过一丝不屑,但看着黑猴身边字德文等人腰间的驳壳枪,又把话咽了回去,只能举起酒碗,喏喏称是。背地里,他们却在盘算:这黑猴怕是疯了,搞个伪县就能挡住解放军?不过是借他的势力保自家性命罢了。

黑猴可不管这些。他派土匪在狭江的各个隘口修建工事,砍倒树木堵住路口,在悬崖上凿出射击孔,还强迫附近的百姓为他们送粮送水。一时间,狭江地区人心惶惶,百姓们白天躲进山林,夜里才能偷偷回家取点粮食。黑惠江边的渡口被土匪把持,过往商船被洗劫一空,江面上时常飘着破损的木板和尸体,曾经热闹的茶马古道,如今只剩下风声和土匪的嚎叫声。

黑猴坐在山寨里,看着地图上的“亦龙县”版图,嘴角咧开一丝狞笑:“解放军?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飞过这澜沧江,怎么爬过这摩天岭!”他不知道,一张针对他的天段地网,正在悄然收紧。

三、三路尖刀

1950年4月,大理下关的解放军军部里,灯光通明。墙上的地图上,红色的箭头直指狭江地区。“黑猴匪部盘踞狭江,危害地方,必须尽快肃清!”军长的声音坚定有力,“命令警卫团,从永平出发,攻龙街,过水泄,直插耈街!四十一师基干三十一团一营,从保山过漭水,夺澜沧江桥,赶赴耈街!四十师一二〇团一营,从临沧凤庆出发,经鲁史、珠街,也向耈街集结!三路合击,务必将侯匪包围在狭江!”

军令如山。大理警卫团的战士们背着沉重的背包,在夜色中踏上了前往永平的山路。四月的滇西,山间气候多变,时而阴雨绵绵,时而烈日当空。红土山路被雨水泡得泥泞不堪,战士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有的草鞋磨破了,就光着脚走,脚底被碎石划破,渗出血来,却没人吭声。侦察排长李勇带着几个侦察兵走在最前面,他们穿着便衣,扮成山货商人,沿途打听土匪的消息。在龙街镇,一个偷偷给解放军报信的老乡告诉他们:“黑猴的人在水泄那边设了卡子,盘查可严了,还抓了不少壮丁修工事呢!”

与此同时,保山方向的三十一团一营正朝着澜沧江急进。澜沧江大桥是通往狭江的关键要道,土匪在桥上布置了炸药,妄图炸桥阻截。营长王铁牛带着突击队趁着夜色摸近桥头,几个潜伏的土匪哨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侦察兵用匕首解决了。部队迅速控制了大桥,拆除了炸药,连夜过江,朝着耈街方向猛插。

从临沧凤庆出发的一二〇团一营,则面临着更险峻的山路。他们要穿过海拔三千多米的鲁史山区,那里常有瘴气弥漫,山路陡峭得像挂在天上。战士们互相搀扶着前进,有的战士高原反应严重,嘴唇发紫,却依然咬着牙跟上队伍。一个年轻的战士失足滚下山坡,战友们冒着危险把他拉上来,他擦了擦脸上的血,笑着说:“没事,班长,我还能走,不能拖了部队后腿!”

三路大军,如同三把锋利的尖刀,从北、东、南三个方向,悄无声息地刺向狭江核心——耈街。黑猴的土匪哨兵虽然在山路上设了岗,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解放军会在如此恶劣的地形下,以如此惊人的速度逼近。当侦察兵把解放军已完成包围的消息报到黑猴面前时,他正在炕上抽大烟,听到消息,烟枪“哐当”掉在地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不可能!他们怎么可能来得这么快?!”

四、狭江总攻急

1950年5月9日,天还没亮,狭江地区笼罩在一片浓重的雾霭中。黑惠江的水声在山谷里回荡,显得格外阴森。解放军三路部队已经在耈街外围的山头上集结完毕,战士们趴在草丛里,枪口对准了山坳里土匪盘踞的几个大寨子。

“各部队注意,总攻时间定在拂晓五点三十分!”营长王铁牛的声音通过通讯员传到每个连队。战士们检查着枪支,上好刺刀,眼神里充满了战斗的渴望。李勇所在的侦察排被安排为突击队,负责突破土匪的前沿阵地。

9点30分,信号弹“咻”地一声划破夜空!

“冲啊——!”

随着冲锋号的响起,轻重机枪同时开火,子弹像雨点一样扫向土匪的工事。迫击炮“咚咚”地发射,炮弹在土匪的寨子里炸开,腾起一团团浓烟。李勇带着侦察排的战士们如猛虎下山,沿着崎岖的山路向寨门冲去。土匪们被突如其来的攻击打懵了,慌忙从被窝里爬起来,胡乱开枪抵抗。

“炸掉那个碉堡!”李勇指着寨门旁一个用石头砌成的碉堡,那里的机枪正疯狂扫射,挡住了突击队的去路。一个战士抱着炸药包冲了上去,在枪林弹雨中扑倒在地,又挣扎着爬起来,终于把炸药包塞进了碉堡的射击孔。“轰!”一声巨响,碉堡被炸塌了半边,机枪声戛然而止。

寨门被炸开了,解放军战士们潮水般涌进寨子。巷战随即展开,战士们利用房屋、土墙作掩护,与土匪逐屋争夺。“缴枪不杀!”“解放军优待俘虏!”的喊声在硝烟中回荡。有的土匪负隅顽抗,被当场击毙;有的吓得扔掉枪举手投降。字德文带着几个亲信土匪躲在一所四合院里,用步枪和手榴弹疯狂抵抗,子弹打光了,就搬起石头往下砸。王铁牛营长亲自带着一个连围攻,战士们用火力压制住土匪,然后扔出手榴弹,趁着爆炸的烟雾冲了进去,活捉了几个土匪,黑猴却趁乱钻进了后院的地道。

战斗进行得异常激烈,枪声、爆炸声、喊杀声震得山谷都在发抖。黑猴躲在山寨最深的地堡里,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枪声,吓得浑身发抖。他知道大势已去,连忙叫上几个贴身土匪,撬开地堡后的一个秘密通道,准备逃跑。通道出口在一片密林里,他们趁着混乱,猫着腰钻进了黑漆漆的树林,朝着澜沧江方向狂奔。

近两个小时的激战过后,枪声渐渐稀疏。当朝阳终于冲破雾霭,洒在狭江的山林上时,耈街的大部分地区已经被解放军控制。战士们打扫战场,押送着被俘的土匪,救治受伤的战友。统计结果很快报了上来:大部分土匪被歼灭,只有匪首黑猴漏网。

乌蛮滋佳趴在阿公膝盖上,眼睛瞪得溜圆,问:“黑候跑脱了?”“没有。”阿公的脸在火塘光里泛着暗红。

五、阿林寨的阴云

永平阿林寨的日头总带着股黏腻的湿热,尤其当风掠过村后那片瘴气弥漫的山谷时,连空气都像凝着化不开的脓。光绪三十一年出生的黑猴打小就像这地方的毒藤,在候家老宅的阴湿角落里疯长,长成了个让乡邻见了便要啐口唾沫的怪物——他那前脑勺稀稀拉拉几根黄毛下面,是颗坑洼不平的瘌痢头,溃烂处常年流着脓水,裹着脏布的脑袋在正午阳光底下泛着油光,活像块被虫蛀透的腐木。

“看,瘌痢猴又出来了!”躲在土墙后的孩童们捂着嘴偷笑,见那瘦长条身影挪近,便呼啦啦作鸟兽散。黑猴勾着鹰钩鼻,眼窝深陷里滚着阴鸷的光,偏要往自己蜡黄的脸上抹层劣质铅粉,土灰色的面皮配着尖下巴,整个人蜷缩如弓,藏青毛呢西装裹着的骨架晃悠着,倒像是从乱葬岗爬出来的僵尸。这副“三分像人七分像兽”的模样,让他得了“瘌痢猴”的诨名,可没人敢当面叫——他后腰别着的二十响驳壳枪,曾崩掉过敢笑他秃头的长工门牙。

侯家在龙马乡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父亲侯正举顶着“乡绅”的皮,骨子里是扒皮吸髓的恶霸,全乡的佃户长工们面朝红土背朝天,打下的粮食十成有八成要送进侯家粮仓。黑猴从昌宁一中混了张文凭回来时,正赶上老父腿脚不便,他便用烟土和银圆砸通了县衙的路子,硬是买了个龙马乡伪乡长的位子。上任那天,他穿着洋装在乡公所门口晃悠,瘌痢头上的脓水顺着帽檐往下滴,却指着布告栏里的苛捐杂税条文,对围拢的百姓扯着公鸭嗓:“往后乡里的规矩,老子说了算!”

六、旱年的血债

民国三十七年的秋天,阿林寨的田埂裂得能塞进拳头。箫老头蹲在自家租种的薄田里,看着枯黄的禾苗直叹气,身边的独女爱呢正用破布巾擦着汗,辫子上沾着草屑,脸蛋却像山涧里的映山红般鲜亮。这姑娘针线活是寨里一绝,下地干活也不输汉子,早和青年段勇订了亲,两人盘算着攒够嫁妆就办喜事,没想一场大旱毁了所有指望。

“爹,要不我再去侯家帮工换点口粮?”爱呢递过水壶,眼尾扫到田埂那头晃来的瘌痢头,赶紧低下头。黑猴正由狗腿子架着,踩着佃户们的禾苗过来,鹰钩鼻翕动着,像是嗅到了血腥味。他盯着爱呢晃动的辫子,喉结上下滚动,那双眼在她结实的胳膊和被汗水浸透的褂子上爬来爬去,阴恻恻地开口:“箫老头,今年租子该交了吧?别跟老子说旱情,地是老子的,天旱了也得给老子吐粮食出来!”

箫老头哆嗦着递上小半袋瘪谷:“乡长,您看这年景……实在是凑不齐啊……”

“凑不齐?”黑猴一脚踢翻谷袋,瘪谷滚了一地,“没钱交租,那就拿人抵!”他冲狗腿子使个眼色,“这妮子长得不错,跟老子回府当丫头,顶三年租子!”

爱呢惊叫着躲到父亲身后,黑猴上前一步,瘌痢头上的脓水差点滴到她肩上:“小美人儿,跟着老子吃香喝辣,不比跟着这老不死的强?”他伸手去拽爱呢的辫子,被箫老头死死抱住腿。“反了!”黑猴拔出手枪,枪托狠狠砸在老人头上,鲜血瞬间糊了箫老头一脸。爱呢哭喊着去扶父亲,却被两个狗腿子架住胳膊,她眼睁睁看着父亲倒在尘土里,灰白的头发浸在血泊中,还在喃喃喊着她的名字。

七、井台的冤魂

箫老头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头上的伤加上思念女儿的心病,让他在寒夜里咽了气,临死前还抓着破棉被喊“爱呢”。而被抢进侯家大院的爱呢,每天都在泪水和屈辱中度过。黑猴逼她擦脂抹粉,给她穿不透气的绸缎衣裳,却让她干着最脏的活。夜里只要听到那瘌痢头拖着鞋走近的脚步声,爱呢就浑身发抖,把脸埋进膝盖里。

段勇躲在侯家墙外的竹林里,好几次想救爱呢出来,都被家丁的枪托打退。他攥着拳头看侯家大院的灯火,指甲嵌进肉里,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滴。村里人都劝他忍,“瘌痢猴手里有枪,惹不起啊”,可他每次路过井台,都会想起爱呢以前在这里担水时,回头对他笑的模样。

那年腊月廿三,灶王爷上天的日子,侯家大摆宴席。爱呢端着菜盘路过花园,听见厅里传来黑猴的狂笑,夹杂着烟枪呼噜噜的声响。她低头看看自己被烫出泡的手,又想起父亲临死前的眼神,突然转身朝后院的井台跑去。冰冷的井水淹没她身体时,她似乎听见段勇的哭喊从远处飘来,可那声音很快被井台边厚厚的冰层冻住了。

黑猴听说爱呢投井,只呸了一声:“晦气!捞出来扔乱葬岗去!”直到段勇带着几个胆大的村民冲进侯家,要抢回爱呢的尸体,才被家丁用枪逼退。那个冬天,阿林寨的井台边总飘着股寒气,路过的人都要匆匆走开,生怕看见井水里浮着的白影。

八、新天地上的旧恨

1950年深秋的比此大寨,晨雾像被戳破的棉絮,丝丝缕缕散在新翻的田垄上。土改后的第一茬冬麦刚冒出嫩芽,农妇们挎着竹篮去拾柴火,男人们扛着锄头往地头走,路过乡公所时,总要看一眼墙上新贴的《土地改革法》,红纸上的黑字在朝阳里亮得晃眼。段勇披着件打补丁的军大衣,站在晒谷场边查岗,腰间的子弹带随着他迈步发出轻微的磕碰声,那是去年剿匪时解放军送他的战利品。

“队长,东边山路上来了个怪人。”民兵段文成气喘吁吁跑来,额头上渗着细汗,“戴个毛线头套,背个竹筐,见人就躲,不像善茬。”

段勇心里“咯噔”一下。自从当上民兵队长,他后腰别着的那把缴获的匕首就没离过身,柄上刻着的“爱呢”二字被摩挲得发亮。这两个月,区里发了黑猴的通缉令,画像上那勾鼻子瘌痢头,每天都在他梦里晃悠。他摸了摸裤腰里的匕首,对身边几个民兵使了个眼色:“走,看看去。”

九、假面和尚的破绽

那人蹲在村口老核桃树下,正假装系鞋带。竹筐歪在脚边,露出半叠黄裱纸,毛线头套松松垮垮地罩着脑袋,青灯草绒夹克袖口磨得发亮,可手腕子上那截细皮嫩肉,怎么看都不像走寺串庙的。段勇注意到他食指和中指间的老茧——那是常年夹烟枪磨出来的。

“这位师傅,从哪来?”段兆宣故意把“师傅”二字咬得很重。

那人猛地抬头,眼窝深陷里闪过一丝慌乱,鹰钩鼻上沁出细汗:“贫僧……贫僧从保山来,去皆村庙里上香。”声音尖细,像公鸭叫。

段文成眼尖,瞥见竹筐角落露出半截毛尼西装袖口:“师傅出家人还穿洋装?”伸手一翻,两筒大烟和半开银圆骨碌碌滚出来,在泥地上砸出清脆的响。

那人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毛线头套滑到后颈,露出坑洼不平的头皮——正是黑猴!段勇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瞬间闪过箫老爹倒在血泊里的脸,爱呢投井时溅起的水花仿佛就在耳边。他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滴在军大衣的补丁上。

十、血债面前的对峙

“我不是……你们认错人了……”黑猴往墙角缩,瘌痢头上的脓疮在毛线套下鼓出几个包,活像揣了几只癞蛤蟆。

段勇一步跨到他面前,军大衣下摆扫起地上的尘土。他想起爱呢绣的荷包还藏在枕头下,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报仇”,喉结滚动着,压下翻腾的血气:“黑猴,你刮了皮我都认得你!当年你用枪托砸死箫老爹,把爱呢拖进侯家大院时,怎么没想到有今天?”

黑猴的三角眼猛地睁大,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你……你是段勇?”他看着眼前这个腰板挺直的青年,记忆里那个被吊在祠堂里打得遍体鳞伤的穷小子,如今眼里的狠劲比当年的自己还足。

“老子等这一天等了三年!”段勇抬脚踩住黑猴揣钱的手,银圆骨碌碌滚了一地,“爱呢跳井那天,你在厅里抽大烟笑得多欢?现在尝尝被人踩在脚下的滋味!”

十一天罗地网

黑猴突然发力,抓起一把银圆往窗外撒去,想趁民兵们分神时翻墙逃跑。段勇早防着这手,匕首“噌”地出鞘抵住他喉咙:“再动一下,就把你瘌痢头拧下来喂狗!”

民兵们如小老虎般扑上来,麻绳在黑猴腕上缠了三圈,勒进他偷来的细皮嫩肉里。他瘫在地上,看着段勇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爱呢没绣完的鸳鸯帕子,边角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这是爱呢跳井前藏在我手里的。”段勇声音发颤,却稳稳地把帕子塞进黑猴眼前,“你看看,这上面的血,是不是比你烟枪里的烟泡还红?”

黑猴猛地闭上眼,瘌痢头在地上蹭出泥印子。比此大寨的百姓们闻讯赶来,围墙外挤满了人,有人举着扁担,有人抹着眼泪,当年被侯家逼死的佃户们的后人,此刻都盯着这个瘫成烂泥的匪首。

十二火塘边的勋章

半月后,区政府召开公审大会。段勇站在台上,胸前别着枚“民兵模范”的铜质勋章,阳光照在上面,映出他晒得黝黑的脸颊。黑猴被押上来时,瘌痢头下的脸灰败如死鱼,当听到“判处死刑”的判决时,他瘫在地上,尿骚味顺着裤管渗出来。

那天晚上,段勇摸着勋章上的纹路,坐在自家新分的瓦房前。火塘里煨着红薯,香气飘进院子。他想起爱呢说过,等攒够了嫁妆,就在堂屋砌个新火塘。如今火塘砌好了,却少了那个往灶里添柴的身影。

“队长,区里让你去学识字呢!”段文成扒着门框喊。

段勇抬头看向远山,黑惠江在山脚下蜿蜒,水面闪着碎银般的光。他摸了摸后腰的匕首,又摸了摸胸前的勋章,站起身时,军大衣上的补丁在火光里泛着暖融融的亮。新社会的太阳,终究是照进了狭江的每道山坳,而那些被血债浸透的旧事,终将在人民当家作主的日子里,化作火塘边警醒后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