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章 柴火堆里的秘密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彝山小学那几扇陈旧的木格窗,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投下温暖而细碎的光斑。粉笔灰在光柱里无声地沉浮,空气里弥漫着旧书本特有的、混合着木头与尘土的气息。罗光荣老师用那根磨得油亮的竹教鞭轻轻敲了敲斑驳的黑板,粉笔灰簌簌落下。“同学们,今儿的劳动课,”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山民特有的沉稳穿透力,“咱们去后山,捡柴火!”
这声号令如同解开了一道无形的绳索。教室里瞬间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响动,像一群小兽在巢穴里苏醒。孩子们纷纷从歪斜的课桌下拖出自己带来的家什——用旧麻袋拆线搓成的粗绳,竹篾编成的、大小不一的背篓,有的边缘已经磨得发白起毛。小小的身影雀跃着涌出低矮的教室门,像一群憋久了的山雀,扑棱棱地飞向洒满阳光的后山。沉寂的山坡顷刻间被孩子们的喧闹和脚步声点燃。
乌蛮滋佳把斜挎在肩上的牛皮书包带子又紧了紧,那坚韧的牛皮已被汗水浸润得发亮,摩擦着肩头薄薄的粗布衣衫。他赤着脚,脚底板是山野孩子特有的厚茧,踩在雨后微润的土路上,发出轻微的噗噗声,轻快得像只小鹿。他的眼睛,乌黑、清亮,此刻像受过最严格训练的猎犬般在葱茏与枯黄交织的山坡上敏锐地扫视。阳光勾勒着他专注的侧脸,鼻翼微微翕动,仿佛在捕捉风带来的信息。很快,他的目光牢牢锁定了下方一处向阳的坡地——那里,一大片枯黄的灌木丛倔强地挺立着,焦黑的痕迹爬满了枝条的根部,像大地上一块触目的伤疤。这正是去年秋天那场野火留下的遗迹。被烈火烧灼、风霜摧折过的枝桠,干燥、脆硬,拿在手里掂量,几乎没什么水分,是生灶火的上佳材料。
“滋佳!滋佳!等等我!”气喘吁吁的呼唤从身后传来。滋佳回头,看见余阿登正背着一个几乎和他肩膀一样宽的小竹篓,奋力地向上攀爬。汗水顺着他晒得黑红的脸颊流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是寨子另一头的傈僳族少年,身上那件靛蓝色的麻布短褂被山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用皮绳系着的一串兽牙项链,几颗尖利的獠牙随着他的跑动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他终于跑到滋佳身边,扶着膝盖大口喘气,一眼看到滋佳脚边已经捆扎好的、整整齐齐的两大捆柴火,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像看到了不可思议的宝藏:“这么多!滋佳,你……你怎么这么快就找到这么好的地方了?”
滋佳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没说话,只是蹲下身,随手捡起一根结实的树枝,熟练地拨开眼前厚厚的、散发着腐朽甜香的枯叶堆。“看这里,”他用树枝指着枯叶下露出的焦黑地面和散落其上的、形态各异的枯枝,“这片火烧过的地方,根都死了,枝条干得透透的,又脆又轻。”他随手捡起一根枯枝,手腕一抖,“啪”地一声轻易折断,断面干燥发白。“阿爸教我的,”滋佳的语气带着点小得意,“雨后要找向阳坡,太阳烤得快;刮大风的天,就得钻背风的山坳,那儿的枯枝不容易被吹跑……”
他突然停住了话头,因为发现余阿登并没有在看地上的枯枝,而是用一种近乎崇拜的、亮晶晶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那眼神纯粹又热切,像山涧里反射阳光的溪流。
“滋佳!”余阿登激动得原地跺了一下脚,震得背篓里的东西哗啦作响,“你懂山里的东西啊!真厉害!”他挺起小胸脯,急切地分享自己的宝藏:“我阿爸是寨子里最好的猎人!他教我的更多!我认得金线莲!叶子背面有金色的丝线!七叶一枝花,长在背阴的石头缝里,叶子不多不少就七片!还有野猪拱过的泥坑,像被锄头翻过一样!上个月,”他凑近滋佳,压低了声音,带着神秘,“我还在老林子深处,发现了好大好大一个脚印,陷在湿泥里,五个指头印子清清楚楚!我阿爸说,是黑熊!成年的公熊!”
“真的?!”滋佳的眼睛也瞬间亮了起来,那点小得意被更大的好奇和兴奋取代,“我阿爸会设套子抓野兔!用细藤蔓和树枝做的活扣,藏在兔子常走的小路上!去年秋天,”滋佳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我们在鹰嘴崖那边,发现了一个挂在老栎树上的野蜂窝!那么大!”他张开双臂比划着,“阿爹用烟熏,我躲在后面,得了满满一竹筒的蜜!那蜜啊,金黄金黄的,稠得能粘住舌头!甜得心尖尖都打颤!”
两个孩子就这样蹲在温暖的、散发着草木气息的山坡上,完全忘记了捡柴火的任务。你一句,我一句,热切地交流着各自从父辈那里学来的山林秘密和惊险见闻。那些关于野兽足迹、珍稀草药、野蜂巢穴的知识,在他们口中如同最珍贵的宝藏,熠熠生辉。连平时总是独来独往、被孩子们私下称为“黑惠江小霸王”的普老七,什么时候踢着一颗小石子,慢悠悠地晃荡到了他们身边,两人都浑然不觉。
“哼,吹什么牛呢?”普老七抱着胳膊,斜睨着眼睛,一脸不屑地看着蹲在地上的两人。他是黑惠江码头船老大的儿子,穿着寨子里少见的、洗得发白的帆布外套,脚上是一双半新的胶鞋。他嘴上说着“吹牛”,眼神却不自觉地瞟向滋佳脚边那两捆柴火——枝条长短粗细均匀,被麻绳紧紧捆扎着,绳结打的是山里人常用的、结实又利落的十字结,这手法,没个几年功夫练不出来,分明是老把式才有的熟练。当滋佳顺手从腰间那小小的牛皮刀鞘里抽出一柄磨得锃亮的牛角小刀,熟练地削去一根柴火上的毛刺和细小枝杈时,普老七的眼睛更是黏在了那把精巧实用的小刀上。
普老七憋了半天,看着滋佳那利落的动作,又看看自己脚边那几根歪歪扭扭的树枝,终于忍不住,带着点别扭的、施舍般的语气开口:“喂,乌蛮滋佳!明天……明天带我去你说的那个灌木丛捡柴火,我……我请你吃供销社的水果糖!”他特意强调了“供销社”和“水果糖”,仿佛这是天大的诱惑。
就在这时,放学的铜铃声“铛——铛——铛——”地从山下的学校方向清晰地传来,悠长而清脆,惊起了树梢几只正梳理羽毛的画眉鸟,扑棱棱地飞向远处更高的山林。
孩子们像听到了集结号,纷纷背起自己或多或少的收获。队伍很快在山坡下排成了长长的一列,歪歪扭扭,却洋溢着满载而归的喜悦。沉重的柴火捆压在稚嫩的肩背上,随着孩子们或轻快或蹒跚的步伐摇晃着,像一片移动的小小丛林,惊扰了路边草丛里休憩的蚱蜢,也扬起一路细碎的金色尘土。
滋佳特意放慢了脚步,落在了队伍的最末尾。他的眼睛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只盯着脚下的路,而是不时地、带着一种隐秘的期待,望向山下蜿蜒如带的黑惠江方向。江水在夕阳下泛着粼粼的金红波光。
突然,一个熟悉的、挺拔的藏青色身影,出现在了江对岸一块巨大的、被江水冲刷得光滑的黑色礁石上!像一座沉默的山岩。滋佳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像擂鼓般“咚咚咚”地狂跳起来!
“阿爹!”滋佳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他猛地挣脱了队伍,肩上的牛皮书包带子一下子滑到了手臂弯里。他顾不上这些,撒开脚丫子,像一头发现了归途的小马驹,朝着江边的方向狂奔而去。脚下的碎石、草丛,都被他灵巧地跃过。
对岸礁石上的乌蛮国程,头上戴着那顶边缘已经磨得发亮、显出毡呢原色的旧毡帽,腰间悬挂着一柄牛皮鞘包裹的、沉甸甸的长刀,刀柄在斜阳的照射下泛着冷峻而内敛的光泽。他早已看到了儿子奔跑的身影,眼角的皱纹像山核桃的纹路一样深深舒展开,里面盛满了无声的笑意与温情。
“滋佳!慢点!当心石头滑!”父亲浑厚的声音穿透了哗哗的江涛声,清晰地传了过来,带着关切和提醒。
然而此时的滋佳,兴奋得如同一只归巢的岩羊,眼中只有对岸的父亲。他冲到江边,没有丝毫犹豫,看准江滩上几块突出水面、长满青苔的礁石,脚尖轻点,身体轻盈地腾挪跳跃,三两步便稳稳地跨过了这段不算宽阔但水流湍急的江面,稳稳地落在了父亲面前。他带着奔跑的微喘,伸手就要去接父亲肩上的褡裢。
乌蛮国程却伸出宽厚的大手,轻轻按住了儿子的肩膀,阻止了他的动作。“让阿爸看看。”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那双布满厚茧、粗糙如砂纸的手掌,此刻却带着山岳般的沉稳和不可思议的温柔。他仔细地检查着滋佳裸露的胳膊和小腿,拂去沾上的草屑,查看是否有被荆棘划破或跌倒的擦伤。确认儿子完好无损后,他才解下滋佳手臂上挂着的牛皮书包。
入手沉甸甸的。乌蛮国程掂量了一下,眉毛微微扬起,带着赞许的笑意看向儿子:“捡了不少?”
“嗯!”滋佳用力点头,鼻尖上还沾着几点刚才奔跑时蹭上的草屑,小脸因为兴奋和奔跑红扑扑的,“在后山!有一大片去年被火烧过的灌木丛!枯枝可多了,又干又好烧!”他迫不及待地开始讲述这一天的经历,语速快得像欢快流淌的山泉:“阿爹,余阿登可厉害了!他认识好多草药!金线莲、七叶一枝花!他阿爹是打猎的!他还见过黑熊的脚印!”滋佳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伙伴的钦佩。“普老七!就是船老大家的那个,他今天居然说要跟我学捆柴火!还说要请我吃供销社的水果糖!”他似乎觉得这很有趣。“罗老师今天教了新字,‘山’字,‘水’字,还有‘火’字!苏晓霞借给我半截铅笔头,她的铅笔快用完了……”他连课间和同学们玩的“老鹰捉小鸡”,自己差点被“老鹰”抓住的惊险都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仿佛要把一天里所有的阳光和快乐都捧给父亲看。
暮色渐浓,如同打翻的靛蓝墨汁,温柔地浸润着天边最后几缕绚丽的晚霞。父子俩沿着江边那条被无数脚步踩踏出来的、狭窄的土路,慢慢往家的方向走。乌蛮国程微微侧着头,专注地听着儿子清脆如铃的童音在暮色中跳跃。他想起清晨出门时,妻子一边往他褡裢里塞荞麦粑粑一边说的话:“佳娃最近呀,梦里都在咿咿呀呀地背课文,小眉头还皱着,可认真了。”湿润的江风从对岸的山林吹来,带着松针、蕨类植物和湿润泥土混合的清新草木香,又隐约夹杂着山下寨子里飘来的、焚烧松枝和枯叶的焦糊味。这熟悉而复杂的味道,在晚霞温暖的余晖中,奇妙地酝酿成一种令人心安的气息,萦绕在归家的路途上。
“阿爹,”滋佳忽然停下脚步,小手紧紧攥住了父亲粗糙的衣角,仰起小脸,夕阳的金辉将他稚嫩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柔和而神圣的光晕,那双乌黑的眼睛里闪烁着无比认真的光芒,“等我长大了,也要像你一样厉害!”
乌蛮国程的脚步顿住了。他看着儿子眼中那份纯粹的向往和决心,心头涌上一股暖流。远处山道上,隐约传来一阵清脆悠扬的铃铛声,叮叮当当,由远及近,那是晚归的马帮正踏上归途。铃声惊起了江边芦苇丛中栖息的一群白鹭,雪白的翅膀掠过金色的江面,划出道道优雅的弧线,融入漫天瑰丽的霞光。
他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儿子齐平。粗糙却温暖的大手,轻轻拂去滋佳鼻尖上那点顽皮的泥巴,动作轻柔得像擦拭一块稀世的珍宝。“比阿爸厉害?”乌蛮国程的声音低沉而醇厚,像窖藏的老酒,带着笑意和郑重,“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看着儿子因奔跑和兴奋而格外明亮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但只要你记得,我们马帮人,翻山越岭,走南闯北,最看重的不是力气有多大——”
“是守信!是团结!还有——”滋佳立刻挺起小胸脯,抢着大声回答,清脆的童音在江面上回荡,脸上带着无比的骄傲,“要带好路!”他咧开嘴笑了,露出了两颗刚长出来不久、像小贝壳一样洁白的门牙。
“哈哈哈!”乌蛮国程被儿子这响亮而准确的回答逗得开怀大笑,那爽朗的笑声如同骤然敲响的铜钟,惊得芦苇丛深处几只准备安歇的夜鹭“扑啦啦”仓皇飞起,洁白的翅膀搅碎了平静的江面,荡开一圈圈金色的涟漪。那涟漪一圈圈扩散开去,与西天燃烧得最炽烈、最绚烂的晚霞彻底交融在一起,将整个黑惠江都染成了流淌的火焰。
当第一缕淡蓝色的炊烟,如同温柔的召唤,从山寨那些错落有致的木楞房顶袅袅升起,渐渐融入深紫色的暮霭时,父子俩一大一小、一高一矮的身影,已沿着熟悉的小径,踏着青石板,稳稳地走进了寨子温暖的怀抱,最终融进了家门透出的、橘黄色灯火的柔光里。黑惠江水在渐深的夜色中依旧不知疲倦地悠悠流淌,不舍昼夜,带走了白日的喧嚣与尘土,却永远也带不走那些在燃烧的柴火堆旁、在简陋却明亮的课堂上、在蜿蜒曲折的放学山路上,如同春草般悄然萌发、无声滋长的稚嫩情谊,以及深植于泥土与血脉之中、生生不息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