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品笺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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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钟嵘诗学理想同样重要的是他的批评实践,及在实践中运用的批评方法。

从理论与批评的分野来看,《诗品》既是一部诗学理论著作,又是一部诗学批评著作,这就把文学批评的广、狭二义融为一体,既使诗学理论是批评实践的升华和总结,又使具体的批评受理论指导,成为诗学理论坐标上的交叉点。

钟嵘非常重视批评的方法,他把批评方法、批评目的和批评效果视为整体。前人的批评著作所以有缺陷,正在于不注意方法。

钟嵘称自己的方法是:“致流别”、“辨清浊”、“掎摭病利”和“显优劣”。

“致流别”,指区分诗歌流派,追流溯源,辨体貌之所出。“辨清浊”,指分辨声调清浊,区别风格流派的一致性和多样性。“掎摭病利”,指褒贬作品,指陈得失。用“显优劣”确定诗人的品第。

从某种意义上说,《诗品》集批评方法之大成。“致流别”追溯历史师承,属“历史批评法”;“辨清浊”、“显优劣”、“三品升降”属“比较批评法”;“掎摭病利”,属“裁判批评法”;其中包含“知人论世”、“以意逆志”、“摘句批评”、“本事批评”诸方法。这些方法网状交叉,重叠运用,形成《诗品》批评方法的整体。诸方法中,用得最多最有特色的是“比较批评法”和“历史批评法”。

(一)比较批评法

尽管批评的本质是比较,批评离不开比较,广义的坐标无处不在,但这里探讨的是具体的批评方法。《诗品》的比较批评法是古代文论中具有特色的经典,其中包涵了三个层次:

第一层是在汉、魏、晋、宋、齐、梁历代诗人中汰选、鉴别、比较,确定可以入品的诗人。

人们往往忽视这一比较,忘了钟嵘面对的是汉以来庞大的五言诗队伍,以为比较在分品以后才开始,从而把诗人总数与《诗品》中的一百二十三家混成一个概念。其实,在当时的诗人中,钟嵘仅选择了一小部分,而第一次汰其大半的鉴别、比较工作似乎没有算钟嵘的工作量,这是不对的。

第二层是分品比较,把入选的一百二十三人分上、中、下三个等级,以“三品升降”显现优劣。

钟嵘的分品批评无疑是有特色的。先看三品结构的人数:上品十二人,中品三十九人,下品七十二人;十二、三十九、七十二都是当时的“模式数字”,或称“易数”;是刘宋乃至齐梁以来编纂家和文论家经常用来结构自己著作的“数学公式”。譬如建造一座大厦,造几层?每层多少房间?层与层的关系如何?用什么方法建构?这些“模式数字”或“易数”就起总体设计和具体组合的作用。这在当时十分普遍,如刘义庆编纂《世说新语》,用的就是“三十六”数字的组合;即全书由“德行第一”、“言语第二”、“政事第三”、“文学第四”,直到“仇隙第三十六”的三十六个部分组成的一个整体。

刘勰的《文心雕龙》五十篇,是四十九篇加一篇。其《序志》篇自谓“位理定名,彰乎大易之数,其为文用,四十九篇而已。”同样,钟嵘上品十二、中品三十九、下品七十二,也是构架全书的“易数”和“模式数字”,这种“模式数字”代表系列和整体,有象征“全部”、“所有”的意义。这是钟嵘构成诗学体系的内在图式。

但是,《诗品》中的三品人数不是总数除三,每品相同,而是形成积差:上品十二人,中品三十九人,下品七十二人,反映了钟嵘对当代诗坛和诗人的看法:最优秀的诗人总是少数,他们代表着时代,是诗人群中“最高的一枝”,这使三品人数构成金字塔形状。这种数字上的比例,隐喻着结构上的意义。在此结构之中,三品诗人在汉、魏、晋、宋、齐、梁的分布情况,则反映了钟嵘最根本的文学观念。上品十二位诗人分布:汉三人(“古诗”算一人),魏三人,晋五人,宋一人,齐、梁均无人。可知,钟嵘以为宋以来五言诗处于低潮,近代诗“辞不贵奇,竞须新事”的颓靡作风,是他要抨击纠弹的重要方面。这些都通过比例清楚地表现出来。

中、下品的情况也一样,每个时代有多少人,分别是哪些人?都是钟嵘诗学思想的体现,不过不像上品那么引人注目。由此可以看出,在分品比较这一带时代特征的批评方法中,《诗品》具有鲜明的个性。这与“模式数字”结构《诗品》一样,均为钟嵘的重要创造。

第三层是诗风、诗派、诗人之间的比较。这一比较,贯穿上、中、下三品评论的始终,并且是在多元和多角度的视野里展开的。

具体说,在诗学理想上,有“文”与“质”的比较,“雅”和“怨”的比较,“丹彩”与“骨气”的比较。

在诗歌源流、诗学宗派上,有《诗经》系与《楚辞》系的比较;《诗经》系中,又有《国风》系与《小雅》系的比较。

在诗学风格上,有王粲“秀”与刘桢“骨”,刘琨“风云气”与张华“儿女情”的比较;有陆机的“深密”与潘岳“轻浅”,谢灵运“芙蓉出水”与颜延之“错采镂金”,以及颜延之“文雅”与鲍照“危仄”之间的比较。其中,以诗人之间的比较最丰富多彩,具体而微。它不仅涉及诗风、诗派、流变特点,更兼包了比较评论的各种方面和钟嵘所能穷尽的审美。

如以“孔氏之门用诗”为坐标,比较评论了曹植、刘桢、张协、潘岳、陆机五位诗人。这些诗人的地位便被“入室”、“升堂”、“廊庑”这些古代礼仪一一对应并确定下来。孔门论圣,杨雄论赋,钟嵘论诗,立意警策,对比鲜明,使“孔门”为喻体的比较批评形成一个精彩的系列。

在这“大”的比较中,潘岳、陆机同处一个等级,但潘、陆之间,还可以作“小”的比较,虽同坐“廊庑”,但左右之分,高下之别还是有的。《诗品序》说:

陆机为太康之英,安仁、景阳为辅。

这就暗示我们,同坐廊庑时,是陆机居上位,潘岳居下位。同坐孔门时,没有必要说明,自有整体中的“互见法”互见。进一层比较,不仅两人的成就、影响有高下,风格上也存在差别:

谢混云:“潘诗烂若舒锦,无处不佳;陆文如披沙简金,往往见宝。”嵘谓:益寿轻华,故以潘胜;《翰林》笃论,故叹陆为深。余常言:陆才如海,潘才如江。(《上品·潘岳》条)

潘、陆同处一时代,以“水”设喻,生动,形象,最惬人意,自此成为对潘、陆风格的定评,不断为后人所引用。

由此可以看出,比起前辈的批评家来,钟嵘的比较批评更深入,更立体,更有层次,也更丰富多彩。而且,不同诗人的比较可以在序和品语里互相交叉,这种“互见比较法”,是《诗品》的重要特点,也是《诗品》有体系的表现。

潘、陆而外,上品的比较还有陆机、刘桢、王粲的比较;张协、潘岳、左思的比较;左思、陆机、潘岳的比较等。

“气”、“文”、“雄”、“靡”、“深”、“浅”六字,点评了六位诗人,而且交叉重叠。不同风格甚至是对立的美学范畴,用少得不能再少的一两个字,这种典型的印象式批评,是一种模糊批评,与某些西方理论把文艺作品放在手术台上,条分缕析,分析清楚了,作品也死了,是大异其趣的。印象式,又只用一个字,其最大特点,是高度集中地把作品看成是一个字的整体,作最简单也最完美的把握。文学批评和数学一样,有时需要清晰,有时需要模糊;有时清晰比模糊好,有时模糊比清晰好。

中品诗人之间,有同条的谢瞻、谢混、袁淑、王微、王僧达五人比较;有鲍照与谢混、颜延之比较;有谢朓与谢混、鲍照比较;有沈约与谢朓、江淹、范云的比较。

这些比较批评在警策凝炼、鲜明生动的同时,又兼顾诗人的成就、影响和风格。客观公允,用最少的文字,表达了丰富的内容。

比起上品和中品来,下品诗人之间的比较批评用得较少,也许下品诗人相对不太重要,因此彼此之间的联系少了一点;也许钟嵘评论的重点在上、中品,对下品有所忽略。尽管如此,仍有一些近于佳话的比较批评生动有趣,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如比较“善于风人答赠”的吴迈远与风格相似的汤惠休:

汤休谓远云:“吾诗可为汝诗父。”以访谢光禄,云:“不然尔,汤可为庶兄。”(《下品·吴迈远等人》条)

此外,如评阮瑀诸人诗:

元瑜、坚石七君诗,并平典不失古体。大检似,而二嵇微优矣。

评张载:

孟阳诗,乃远惭厥弟,而近超两傅(傅玄、傅咸)。

亦体察细微,深得文心。

《诗品》的比较批评,不仅在同品诗人之间展开,还在不同品第的诗人之间进行。当然不是比优劣,因为优劣早有第二层次的比较判定,但上品诗人何以比中品诗人高明?下品诗人为什么一定不如中品诗人?其中的原因,还有待于不同品第诗人间的比较来说明。因此,这种比较,有时显得非常重要。如上品与中品诗人比较:

(王粲)在曹、刘间别构一体。方陈思不足,比魏文有余。(《上品·王粲》条)

这是说王粲虽比不上曹植,但比曹植的哥哥曹丕(中品)写得好。故王粲在上品,曹丕在中品。而中品女诗人中:

徐淑叙别之作,亚于《团扇》矣。(《中品·徐淑》条)

徐淑叙别之作,不如班婕妤的《团扇》,故班婕妤在上品,徐淑在中品。

汤惠休曰:“谢(灵运)诗如芙蓉出水,颜(延之)诗如错彩镂金。”颜终身病之。(《中品·颜延之》条)

颜、谢虽然齐名,但颜不如谢,《诗品》序也说:“谢客为元嘉之雄,颜延年为辅。”这里再次引汤惠休语,说颜不如谢,故谢居上品,颜在中品。

(鲍)照常答孝武:“臣妹才自亚于左芬,臣才不及太冲尔。”(《下品·鲍令晖》条)

照今天文学史的看法,鲍照不比左思差。但在当时,甚至鲍照自己也承认妹妹鲍令晖不如左芬,自己不如左思。鲍照的这一说法,并非完全出于谦虚,而是出于今不如昔,后必逊前的观念。钱锺书《谈艺录》说:“古人好宪章祖述,每后必逊前。”其实,这种文学观念是时代风气的产物。

上品与下品诗人的比较,优劣更加明显:

白马(曹彪)与陈思(曹植)答赠,伟长(徐幹)与公幹(刘桢)往复,虽曰以莛叩钟,亦能闲雅矣。(《下品·徐幹》条)

孟阳(张载)诗,乃远惭厥弟(张协)。(《下品·张载》条)

才难,信矣!以康乐(谢灵运)与羊(曜璠)、何(长瑜)若此,而二人文辞,殆不足奇。(《下品·何长瑜、羊曜璠》条)

借使二媛(鲍令晖、韩兰英)生于上叶,则“玉阶”之赋,“纨素”之辞(均上品班婕妤作),未讵多也。(《下品·鲍令晖、韩兰英》条)

中品诗人与下品诗人比较:

曹公古直,甚有悲凉之句。(曹)叡不如(曹)丕,亦称三祖。(《下品·曹操、曹叡》条)

安道(戴逵)诗虽嫩弱,有清工之句。裁长补短,袁彦伯(袁宏)之亚乎?(《下品·戴逵》条)

希逸(谢庄)诗,气候清雅。不逮于王(微)、袁(淑)。(《下品·谢庄条》)

惠休淫靡,情过其才,世遂匹之鲍照,恐商、周矣。(《下品·惠休》条)

不同品第诗人之间的比较,非常有趣。有父子之间的比较,如曹丕、曹叡父子;有兄弟之间的比较,如曹丕、曹植、曹彪,张载、张协及陆机、陆云兄弟;有表兄弟之间的比较,如张融、孔稚珪;还有以兄弟比兄弟的,如《中品·陆云》条:

清河(陆云)之方平原(陆机),殆如陈思(曹植)之匹白马(曹彪)。

这种两对兄弟之间的比较,加上前所举鲍照、左思两对兄妹间的比较(左芬未品),使人觉得,读诗是一件有趣的事,而品诗则更有趣,钟嵘是以自己的有趣使读者觉得有趣的。

此外,女诗人之间(如班婕妤、徐淑、鲍令晖、韩兰英),朋友之间,宾主之间,相同风格和不同风格之间,所有的比较都新意叠出,精彩纷呈。

可以说,比较批评是《诗品》用得最多、最普遍的批评方法,其中,“多重比较”和“互见比较”,体现出《诗品》创意的独特和结构的奇妙。

(二)历史批评法

《诗品》最有价值的地方,照章学诚的说法是“深从六艺溯流别”。章学诚《文史通义》说:

《诗品》之于论诗,视《文心雕龙》之于论文,皆专门名家勒为成书之初祖也。《文心》体大而虑周,《诗品》思深而意远,盖《文心》笼罩群言,而《诗品》深从六艺溯流别也。

章氏以为《诗品》高出后世诗话的地方,正在于这种“深从六艺溯流别”的历史批评法。钟嵘称这种方法来自“《七略》裁士”,受刘歆叙述学术史源流的启发。其实刘歆只是滥觞,真正作为批评方法对《诗品》产生影响的,至少还有两方面:

一是晋陆机以来,以“拟古”或“拟某某体”、“效某某体”的方式学习、规模前人的作法蔚为风气。这种“规模”的表层意义是学习写作,深层意义则在对前辈诗人和某种诗风特征的认同,使这种体貌特征定型化,形成诗学渊源和前后嗣承关系。这种社会风气和文学风气,对钟嵘“历史批评法”的运用,无疑产生重要影响。

如王素的《学阮步兵体》,鲍照的《学刘公幹体》、《学陶彭泽体》,《南齐书·武陵昭王晔传》称萧晔“与诸王共作短句诗,学谢灵运体”,《梁书·伏挺传》称“(伏挺)为五言诗,善效康乐体”。

萧统编《文选》,专设“杂拟”一栏,录陆机《拟古》以来十家诗计六十余首,可见其风气之盛。

其中,模拟最多最著名的是江淹的《杂体诗三十首》,分别拟从“古离别”、“李都尉陵从军”、“班婕妤咏扇”,到“鲍参军照戎行”、“休上人怨别”等三十种诗体。这些体貌风格,是由不同的诗人用不同的写作方法、不同的审美情趣,在创作实践中形成的。此后被“模仿”凝固成“模”,形成传统,形成钟嵘一再说的“体”。

二是沈约的文学史批评。

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最早产生文学史意识并首先使用“历史批评法”的,大概是沈约。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论》论文学源流变迁说:

自汉至魏,四百余年,辞人才子,文体三变:相如巧为形似之言,班固长于情理之说,子建、仲宣以气质为体,并标能擅美,独映当时。

与钟嵘同时而略晚的萧子显,在《南齐书·文学传论》中,也运用了历史批评的方法。萧子显把当时的文章分为“三体”,指出它们的渊源流变。“三体说”,当受沈约“三变说”的影响。

《宋书》、《南齐书》都是历史著作,沈约、萧子显都在写历史。虽然其中的《谢灵运传论》和《文学传论》也讨论文学,但这里“文学”,仅仅是“历史”的一部分,是“历史中的文学”。即以历史为载体,从历史走向文学的;而钟嵘论的却是“文学中的历史”,是从文学走向历史的。这是两个既同又异,既相联系又相区别的概念。

刘勰《文心雕龙·序志》自称论文体各章内容是:“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上篇以上,纲领明矣。”其中,“原始以表末”论各体文章源流,《时序》则更总论历代文学的发展,合而观之,实具文学史的意味。而钟嵘更是从纯诗学的角度出发,建立起汉、魏、晋、宋、齐、梁的诗歌史。

由此可以证明,我国的文学史观和诗歌史观,实导源于历史,也依附于历史,开始是历史的一部分;直到刘勰的《文心雕龙》,特别是钟嵘的《诗品》以后,才真正从文学的角度出发,追溯文体和风格的渊源,建立从文学出发的文学史观,形成历史批评的方法。

在具体的批评实践中,钟嵘追溯历史,探究本源。他的基本看法是:所有的诗人及诗风诗派之间都有“历史的”联系。找出诗人与诗人,诗风与诗风,诗派与诗派之间的“历史联系”,是《诗品》的任务,也是《诗品》至今最具价值的部分之一。

钟嵘把所有入品的诗人,总归于《诗经》、《楚辞》两大系统,分隶于《国风》、《小雅》、《楚辞》三条源流。按时代先后,上挂下连,如网之在纲,有条不紊。在一百二十三位诗人中,钟嵘追溯了“三十六”人的体貌特征。“三十六”人兼及上、中、下三品,基本包罗了《诗品》中重要和相对重要的作家,以此揭示诗歌的嗣承关系和发展渊源。

尽管文学创作是一种复杂的精神活动,一个作家所受的影响,也是立体、多元的,而不可能是一脉单传,陈陈相因的。但是,正如以三十六人便代表、象征所有的诗人都渊源有自一样,对一个作家的影响,钟嵘也仅取其主要的方面,主要的师承而言,只有少数作家兼有两种渊源,如上品的谢灵运“其源出于陈思,杂有景阳之体”;中品曹丕“其源出于李陵,颇有仲宣之体则”;陶潜“其源出于应璩,又协左思风力”等。而后人往往忽略《诗品》的象征意义,一一坐实,不免拘于形迹,自蹈谬误。如宋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下论陶渊明等即是。清纪昀说钟嵘论某人源出某人“若一一亲见其师承者,则不免附会”。这些说法,都把“某某源出某某”直接看成“某某是某某的老师”,忽略了其中的象征意义和“历史批评法”的意义。

(三)摘句批评法

比较批评和历史批评以外,“摘句批评法”同样是《诗品》用得较多的批评方法。

摘句批评法的核心在于“断章取义”。或以一句代全章,或以个别代整体,不仅本身具有独立的意义,有时更兼暗示、举例、鉴赏等作用。断章摘取的,可以是首句,也可以是为人熟悉称道的佳句;从性质上看,可以是写景句,也可以是言情句,更可以是言志或哲理富于形象之句。但无论是景语、情语、理语,只要凝炼,有形象,概括性强,能朗朗上口就行。

最早,也最具经典意义的摘句,是摘《诗经》之句。在先秦典籍,如《孟子》、《荀子》、《左传》、《国语》中,经常有各国使者摘引《诗经》、断章取义以言志或作外交辞令的情况。

魏晋以后,随着审美意识的觉醒和文学观念的演进,人们更重视警句的作用。陆机《文赋》说:“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又说:“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指的是,佳句在诗,如玉之在石,珠之在水,可使山辉、川媚,让文章生色。摘佳句评论,当然能起到举重若轻,能使文章增辉的评论效果。

晋宋以后,摘句批评更成为一种风气。《南齐书·丘灵鞠传》说:“宋孝武殷贵妃亡,灵鞠献挽歌诗三首,云:‘云横广阶暗,霜深高殿寒。’帝摘句嗟赏。”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说:“至于先士茂制,讽高历赏,子建函京之作,仲宣‘灞岸’之篇,子荆‘零雨’之章,正长‘朔风’之句,并直举胸情,非傍正史。”此以篇名或佳句指代全诗,如以“灞岸”指代王粲的“南登灞陵岸,回首望长安”(《七哀诗》);以“零雨”指代孙楚的“晨风飘歧路,零雨被秋草”(《征西官属送于陟阳侯作诗》);以“朔风”指代王赞的“朔风动秋草,边马有归心。”(《杂诗》)等,同样是摘句的一种。据《南齐书·文学传论》载:“张眎擿句褒贬。”明确说明张眎有专门摘句评论的著作,但今佚不传。

在当时的文论著作中,除《文心雕龙》一些篇章也使用了“摘句批评法”外,较早用“摘句批评法”专评诗歌的是《诗品》。

《诗品》是摘句批评法用得多而成功的典型:

如以摘句示例,用以褒贬的有:

其外“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虽多哀怨,颇为总杂。旧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客从远方来”、“橘柚垂华实”,亦为惊绝矣!(《上品·古诗》条)

新歌百许篇,率皆鄙直如偶语。唯“西北有浮云”十余首,殊美赡可玩,始见其工矣。(《中品·魏文帝》条)

而“奈何虎豹姿”,又“戢翼栖榛梗”,乃是坎壈咏怀,非列仙之趣也。(《中品·郭璞》条)

至如“欢言酌春酒”、“日暮天无云”,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耶?(《中品·陶潜》条)

此外,评郭泰机、谢世基、顾迈、何晏、孙楚、王赞、张翰、潘尼等人,均摘句示例,意与此同。

以摘句表明诗学理想和诗歌本质特征的如:

若乃经国文符,应资博古;撰德驳奏,宜穷往烈。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唯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诗品序》)

以警策佳句昭示诗界法程的有:

陈思赠弟,仲宣《七哀》。公幹思友,阮籍《咏怀》。子卿“双凫”,叔夜“双鸾”。茂先寒夕,平叔衣单。安仁倦暑,景阳苦雨。灵运《邺中》,士衡《拟古》。越石感乱,景纯咏仙。王微风月,谢客山泉。叔源离宴,鲍照戍边。太冲《咏史》,颜延入洛。陶公《咏贫》之制,惠连《捣衣》之作:斯皆五言之警策者也。(《诗品序》)

由于《诗品》、《文心雕龙》的大力运用,齐梁之后,摘句评论便成为古代文论中重要的批评方法。至唐代,无论是王昌龄的《诗格》,皎然的《诗式》,或是唐人选唐诗,如殷璠的《河岳英灵集》、高仲武的《中兴间气集》等,多摘句褒贬。可以说,诗歌评论客观上也离不开摘句,已成为评论家认同的常识和固定的模式。

《新唐书·艺文志》著录元思敬的《诗人秀句》二卷、元兢的《古今诗人秀句》二卷、黄滔的《泉山秀句集》三十卷,均以“秀句集”代“诗集”,如黄滔的《泉山秀句集》只是闽籍诗人的诗歌选集,可见编选者重视“秀句”的编选标准,由“摘句褒贬”到“摘句选编”,而编选的过程其实就是褒贬的过程。

北宋蔡传编《吟窗杂录》,其中收李商隐所撰的《梁词人丽句》,虽不一定可靠,但也说明以“丽句”示例或作选诗标准的批评方法,其内在的精神,即摘句批评法。

(四)本事批评法

“本事批评”在《诗品》中有五例,在记载或转述的本事中,有的引自他书,有的是当时的传闻,有的可能确有其事,有的则带神话和民间传说的色彩。

五则中,谢灵运就占了两则;一为他出生的奇异,寄养于杜明师静室的经历,二为他创作佳句时心理机制的发生:

初,钱塘杜明师夜梦东南有人来入其馆,是夕,即灵运生于会稽。旬日而谢安亡。其家以子孙难得,送灵运于杜治养之。十五方还都,故名“客儿”。(《上品·谢灵运》条)

《谢氏家录》云:“康乐每对惠连,辄得佳语。后在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寤寐间,忽见惠连,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常云:“此语有神助,非我语也。”(《中品·谢惠连》条)

前条出于刘敬叔的《异苑》,后条出自今已亡佚的《谢氏家录》。

《诗品》记载的第三件“本事”也是一梦,但最具神话传说色彩。

《中品·江淹》条解释“江郎才尽”,钟嵘用了一则他听到的与当时说法颇有些不同的梦:

初,淹罢宣城郡,遂宿冶亭,梦一美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吾有笔在卿处多年矣,可以见还。”淹探怀中,得一五色笔以授之。尔后为诗,不复成语,故世传江淹才尽。

“冶亭”在冶城,故址在今南京市朝天宫附近,为齐梁时士人才子饯送之所。江淹自宣城东下,将入都城宿此。而“淹罢宣城郡”,离宣城太守职,被召回京城建康是齐明帝建武四年丁丑(497)。其时,钟嵘已经三十岁,有欲为当世《诗品》的发想,故对任何有关诗学的“本事”,自然会十分关心。所听传闻,应该是第一手和最清晰的。但唐人李延寿《南史·江淹传》记载与此颇有不同:

淹少以文章显,晚节才思微退,为宣城太守时罢归,始泊禅灵寺渚,夜梦一人,自称张景阳,谓曰:“前以一匹锦相寄,今可见还。”淹探怀中得数尺与之。此人大恚曰:“那得割截都尽!”顾见丘迟,谓曰:“余此数尺,既无所用,以遗君。”自尔淹文章踬矣。

同一传说故事,唐写本《类书·文笔部》“借笔”条:

江淹少时,梦见人与五色笔,因此有文章。后二十余年,梦还笔,自此文章不复成。(车柱环《钟嵘诗品校证》)

三条记载,二种说法,一为借笔,一为寄锦;一借自郭璞,一寄自张协,后来又给了丘迟。唐写本《类书》只说借笔和还笔,没有提到人,其说可以重复在《诗品》的“郭璞借笔说”中。

这些说法的产生,有没有先后?如果有先后,隋唐的李延寿就应该把最早《诗品》记载的“郭璞借笔说”写进历史;如果没有先后,是同时产生的,则选择什么样的说法就大有深意可以挖掘。

这三条“本事”的共同特点都是记“梦”,梦中得佳句的“本事”,由此发端,此后形成一个系列。后世李白、李商隐都自称:“我是梦中传彩笔”。龚自珍的“月怒明”也是梦中得来的,很有意思。

除上品谢灵运,中品江淹以外,下品也有关于宋监典事区惠恭和齐释宝月的本事:

惠恭本胡人,为颜师伯干。颜为诗笔,辄偷定之。后造《独乐赋》,语侵给主,被斥。及大将军修北第,差充作长。时谢惠连兼记室参军,惠恭时往共安陵嘲调。末作《双枕诗》以示谢。谢曰:“君诚能,恐人未重,且可以为谢法曹造。”遗大将军,见之赏叹,以锦二端赐谢。谢辞曰:“此诗,公作长所制,请以锦赐之。”(《下品·区惠恭》条)

《行路难》是东阳柴廓所造。宝月尝憩其家,会廓亡,因切而有之。廓子赍手本出都,欲讼此事,乃厚赂止之。(《下品·释宝月》条)

此二则“本事”,与江淹“梦中还笔”一样,不见于他书,很可能是钟嵘作为第一手材料搜集记载的。此类“本事”,不仅包含了创作的背景材料,还包含创作机制的发生和整个创作过程,与作品的关系十分密切。

“本事批评”,作为一种批评方法,其意义在于:它沟通了美的创造和美的接受,作为理解作品的前提和中介,批评家把握住它,就把握了批评鉴赏的真谛。

这种以“本事”进行评论鉴赏的方法,至唐人孟啓写作《本事诗》,分情感、事感、高逸、怨愤、征异、征咎、嘲戏七大类,其自序说,不明诗之本事,就不解诗之本义。宋人诗话,即由此生发。欧阳修《六一诗话》所奠定的“资闲谈”的笔记式诗话批评,在很大程度上是以作家作品的“本事”为基础的。

(五)知人论世法

如果说,本事批评主要是对作家、作品提供背景材料或创作过程,以对该作品进行理解、鉴赏,贯通美的接受的话,“知人论世”则是提供作家的整个身世和社会、历史背景材料,以把握该作家所有作品理解鉴赏的一种方法。

孟子在《告子下》对《小弁》、《凯风》诗加以比较,就应用了从作者遭遇出发论诗的“知人论世”批评法。

汉代司马迁《报任少卿书》说:“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髌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这从历史和社会学的角度,阐明了作者身世与作品的关系。对《诗品》知人论世批评方法的运用,诗歌发生的人际感荡,“楚臣去境,汉妾辞宫”的叙述,以及刘琨源出王粲,王粲源出李陵,李陵源出楚辞系列的确定,都不无影响。

但是,对《诗品》知人论世批评方法产生更为直接影响的,也许是谢灵运的《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序。《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共八首,分别拟咏魏太子曹丕、王粲、陈琳、徐幹、刘桢、应玚、阮瑀和曹植。每首诗前有一段小序,论述时代,诗人的身世,不同的遭际和由此产生的诗风特点,作为知人论世的典型,为钟嵘提供了刘宋、齐梁以来论汉魏诗人的范式。如:

家本秦川,贵公子孙。遭乱流寓,自伤情多。(论王粲)

袁本初书记之士,故述丧乱事多。(论陈琳)

卓荦偏人,而文最有气,所得颇经奇。(论刘桢)

汝颍之士,流离世故,颇有飘薄之叹。(论应玚)

公子不及世事,但美遨游,然颇有忧生之嗟。(论曹植)

其中对王粲、刘桢的评论,都为《诗品》所承袭。

在《诗品》中,知人论世方法的运用,除在序言里谈诗歌发生及对《楚辞》“怨诗”系列的论述外,具体品语中亦多有涉及。如:

文多凄怨者之流。陵,名家子,有殊才,生命不谐,声颓身丧。使陵不遭辛苦,其文亦何能至此!(论汉都尉李陵)

其源出于王粲。善为凄戾之词,自有清拔之气。琨既体良才,又罹厄运,故善叙丧乱,多感恨之词。(如论晋太尉刘琨)

此外,如论班婕妤“怨深文绮”,论汉上计赵壹“斯人斯困“而有“斯文”,论宋越骑戴法兴等人“人非文是,愈有可嘉焉”,均知其人而论其诗,使知人论世之法在《诗品》中贯穿始终。

(六)形象喻示法

形象喻示法,同样是《诗品》用来批评的重要方法。《诗经》中就有: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卫风·硕人》)

以动植物形象比喻人物外貌美的传统。

汉魏以来,随着人物品评风气的盛行,人们转以动植物和自然、社会现象来比喻人物的风采。如《世说新语·容止》云:

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时人目王右军“飘如游云,矫若惊龙”。

有人叹王恭形茂者,云:“濯濯如春月柳。”

海西时,诸公每朝,朝堂犹暗,唯会稽王(简文帝)来,轩轩如朝霞举。

同时,也用这种形象喻示的方法进行文学评论。《文学》载孙绰评潘岳、陆机诗云:

孙兴公云:“潘文烂若披锦,无处不善;陆文若排沙简金,往往见宝。”

晋李充《翰林论》评潘岳诗文之美说:

潘安仁之为文也,犹翔禽之羽毛,衣被之绡縠。”(《太平御览》卷五九九引)

又,《南史·颜延之传》说:

延之尝问鲍照,己与灵运优劣。照曰:“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诗若铺锦列绣,亦雕绘满眼。”

此句《诗品》引作汤惠休语,意同。

齐梁时,书论、画论与诗论同时盛行。齐谢赫《古画品录》、梁袁昂《古今书评》中都有动植物或自然、社会现象来品评书画的例子。如袁昂《古今书评》评羊欣书:“羊欣书如大家婢为夫人,虽处其位,而举止羞涩,终不似真。”评崔子玉书:“崔子玉书如危峰阻日,孤松一枝,有绝望之意。”评萧子云书:“萧子云书如上林春花,远近瞻望,无处不发。”这些都表明:形象喻示法是有特点的评论方法,而各种艺术门类在评论方法上是互相沟通,互相影响的。

在《诗品》中,形象喻示法用得既多且好,如评上品的曹植:

陈思之于文章也,譬人伦之有周、孔,鳞羽之有龙凤,音乐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上品·曹植》条)

然名章迥句,处处间起;丽曲新声,络绎奔发。譬犹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尘沙,未足贬其高洁也。(《上品·谢灵运》条)

余常言:陆才如海,潘才如江。(《上品·潘岳》条)

范诗清便宛转,如流风回雪。丘诗点缀映媚,似落花依草。(《中品·范云、丘迟》条)

上述例子可以看出,形象喻示法重在“形象”的“喻示”,即用“形象”喻示“形象”;用自己创造的新的“批评形象”沟通原来的“诗歌形象”。换句话说,这是把“批评”理解成“创作”,把对评论对象的理论阐述,用创作的方式表达出来,最典型集中地完成感性—理性—感性的批评过程。

作为一个优秀的批评家,当他在对作品进行定性分析以后,不应该把干巴巴的定义硬塞给读者,而是把这种理论升华,通过自己形象的创造,用形象思维的规律,重新把它变成感性的东西,让读者领悟和接受,在赏心悦目中获得比理性教条更多更深刻的内涵。

譬如,前所举《中品·范云、丘迟》条本身就是一首诗,一首格调清丽,如流风回雪、落花依草式的诗。只是,钟嵘写此“诗”的目的,不是为了抒发感情,而是为了评论。描述,比喻,有时是另一种形式的概括。由于钟嵘的再创造,原来担心批评过程会损耗的诗美的信息量,经《诗品》的传递,反而被放大了,这使读者对两位诗人诗歌风格的把握,感受得更加深刻。

其他如评曹植,评谢灵运,评潘岳、陆机,都是成功的例子。

不要误会,六朝诗人的风格其实并不是那么好把握、好分析,随随便便、轻轻松松便可以评论的。假如不用形象喻示法,不在批评中加进新的形象,新的创意,感受到的效果就不会如此强烈鲜明。可见,用形象喻示法的批评家,除了要有逻辑思维、理性分析能力以外,本身还要具有与诗人同样的才能。

钟嵘正是同具这两种才能的批评家。《南史》本传说他:“明《周易》,有思理。”《瑞室颂》写得“辞甚典丽”。前者说他有逻辑思维能力,后者说他有形象思维能力。两种才能结合,是《诗品》精彩的重要原因。

要说明的是,这些批评方法并不是机械、孤立,彼此不相联系的。在实际品评中,各种方法被有机地组合在一起。在同一条品语,对同一位诗人的评论中,互相贯通,互相依存、互相发明,完整地把握住批评的对象。

如《上品·宋临川太守谢灵运》条:

其源出于陈思,杂有景阳之体。(历史批评法)故尚巧似,而逸荡过之。(比较批评法)颇以繁芜为累。嵘谓:若人兴多才博,寓目辄书,内无乏思,外无遗物,其繁富,宜哉!然名章迥句,处处间起;丽曲新声,络绎奔发。譬犹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尘沙,未足贬其高洁也。(形象喻示法)初,钱塘杜明师夜梦东南有人来入其馆。是夕,即灵运生于会稽。旬日而谢安亡。其家以子孙难得,送灵运于杜治养之。十五方还都,故名“客儿”。(本事批评法)

如《中品·宋征士陶潜》条:

其源出于应璩,又协左思风力。(历史批评法)文体省静,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兴婉惬。每观其文,想其人德。(知人论世法)世叹其质直。至如“欢言酌春酒”、“日暮天无云”。(摘句批评法)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耶?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历史批评法)

再如《中品·宋参军鲍照》条:

其源出于二张。(历史批评法)善制形状写物之词。得景阳之諔诡,含茂先之靡嫚。骨节强于谢混,驱迈疾于颜延。总四家而擅美,跨两代而孤出。(比较批评法)嗟其才秀人微,故取湮当代。(知人论世法)然贵尚巧似,不避危仄,颇伤清雅之调。故言险俗者,多以附照。(历史批评法)

此外,对同一个诗人的品评,不仅各种方法并列使用,互相连成一个整体,而且,各种方法交叉重叠,有时一句兼用两种方法。如前所举:“范诗清便宛转,如流风回雪;丘诗点缀映媚,似落花依草。”即“形象喻示法”兼“比较批评法”。相同的例子还有《上品·潘岳》条:“谢混云:‘潘诗烂若舒锦,无处不佳;陆文如披沙简金,往往见宝。’嵘谓:‘益寿轻华,故以潘胜;《翰林》笃论,故叹陆为深。余常言:陆才如海,潘才如江。’”是“比较批评法”兼“形象喻示法”。还有如评曹植:“故孔氏之门如用诗,则公幹升堂,思王入室,景阳、潘、陆,自可坐于廊庑之间矣。”亦是形象喻示兼有比较的方法。

综上所述,钟嵘在吸取前人批评方法的基础上不断创新,不断发展,形成了自己的理论体系和方法体系。

如“比较批评”发展成“多重比较”和“互见比较”;“本事批评”重视搜集当世的第一手材料,打通诗美的创造和诗美的接受;“历史批评”则“深从六艺溯流别”(章学诚语);而“知人论世”、“形象喻示”、“摘句批评”,均被创造性地运用。

各种方法并列、交叉,复迭,组成了一张互相联系又互相区别的巨大的网络,立体、多侧面、多角度地反映了汉、魏、晋、宋、齐、梁诗歌发展的历史;表现了诗人的成就、地位和自己的诗学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