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有危险正在靠近?
天光初透,薄雾似乳白轻纱,慵懒缠绕着山谷。
小木屋安静地嵌在苍翠山壁下,屋檐悬垂的露珠,在初阳下折射出七彩碎光。
屋内,松枝在炉膛里毕剥作响,跳跃的火苗将暖意温柔地填满每一寸角落。
我在暖烘烘的干燥草垫上伸了个极尽舒展的懒腰。
柔软蓬松的尾巴尖惬意地扫过草茎,带起细微的簌簌声。我睁着圆溜溜、澄澈如初融山泉的碧色眼眸,望向那个端坐在窗边蒲团上的身影。
神君苏衍。
他像一尊沉静温润的白玉雕像,闭目端坐。晨曦透过窗棂,轻柔地勾勒着他清隽的侧脸轮廓,那线条柔和却自带一种难以撼动的坚毅。
一袭素净的旧白袍,洗得泛出微暖的米色,松松罩在身上,映衬着他微垂的浓密眼睫投下的淡淡阴影。
身前小几上,一只粗陶茶壶正咕嘟咕嘟地哼唱着,袅袅白汽携着清苦微甘的茶香,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与松木燃烧的暖香交织缠绕,织成一种令人心安的、属于家的安稳气息。
我悄无声息地靠近。柔软的肉垫踏在木地板上,轻盈得像风拂过落叶。我停在苏衍脚边,仰着小脑袋,鼻翼微微翕动,贪婪地捕捉着那诱人的茶香。
我试探着,伸出小小的、毛茸茸的爪子,小心翼翼地勾住了苏衍垂落在地的一角素白袍袖,轻轻扯了扯。
那力道,如同柳枝拂过水面。
苏衍依旧闭着眼,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他动作流畅得仿佛早已预演过千百遍,左手稳稳提起陶壶,将滚烫的的茶汤注入面前两只粗陶杯中。
右手则极其自然地往旁边一拂,袍袖拂过小几边缘,一只盛着温羊乳的浅口小碟便如同变戏法般,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我面前的地板上。
“喵呜!”我欢快地叫唤了一声,小脑袋立刻埋进碟子里,粉嫩的舌尖卷起温热的乳香。
苏衍这才缓缓睁开眼。那双眼睛初看平平无奇,颜色是沉静的深褐,可若长久凝视,却仿佛能窥见其深处蕴藏的、悠远如古潭的微光。
他并未低头看脚边的小兽,只是伸手,准确地端起了其中一只茶杯,凑到唇边,轻轻吹散氤氲的热气,啜饮了一口。喉结微动,茶汤入喉,脸上是品尽人间至味的安然。
另一只茶杯,则被他稳稳放在小几的另一侧,杯口同样热气蒸腾,却无人去碰。那位置空着,像一个无声的邀请,又像一段凝固的、被时光小心封存的记忆。
我舔干净碟子里的最后一滴羊乳,满足地打了个小小的饱嗝,碧绿的眼珠立刻又骨碌碌地转向了那杯无人享用的热茶。
我敏捷地跳上小几边缘,小爪子扒着杯沿,探出粉嫩的舌尖,飞快地舔了一下滚烫的茶水。
“嗷!”瞬间的灼热让我猛地缩回脑袋,尾巴高高炸起,嘴里不满地发出低低的呜噜声。
苏衍嘴角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放下自己手中的茶杯,指尖在我炸毛的脊背上轻轻拂过。那动作温柔又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指尖所过之处,炸起的绒毛瞬间被抚平。
我舒服地眯起眼,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满足震颤,干脆整个身子一歪,像一滩融化了的雪水,软绵绵地枕在了苏衍微凉的衣摆上。
阳光透过窗纸,暖融融地笼罩着这一人一猫,茶烟袅袅,时光仿佛凝滞在这一刻的安宁里。
日子如同山涧清溪,在木屋的安宁中汩汩流淌。我早已将这方寸之地当作了自己的王国。
我会在苏衍闭目静坐时,调皮地追着自己蓬松的大尾巴在屋内疯跑,掀起细微的草屑灰尘;我会霸占苏衍铺在窗下晒太阳的蒲团,把自己摊成一张暖融融的猫饼;我尤其钟爱那杯每日必现、却永远无人饮尽的茶水,屡次被烫到也依旧执着地伸出小舌头,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去舔舐那份清苦微甘。
苏衍对此只是纵容。
他煮茶、静坐、偶尔在屋前空地上缓缓舒展一套如行云流水般的拳法。拳风拂过,庭院里落下的松针无声地聚拢又散开,如同被无形的气流梳理。
我蹲在门槛上,看得目不转睛,碧绿的眼瞳里映着那个翻飞如鹤的白影。
更多时候,苏衍只是沉默地坐着。我会跳上他的膝头,蜷缩成一团温暖的毛球。苏衍的手,骨节分明,带着一种奇异的、玉石般的温润微凉,便会落在我头顶或耳根,力道不轻不重地揉按着。
那指尖仿佛带着奇妙的魔力,能驱散所有的不安和残留的惊悸,只留下浓得化不开的慵懒睡意。我便在这样安心的气息和温柔的抚触中,沉沉睡去,做着无忧无虑、只有阳光和温暖草垫的梦。
我喜欢他身上的气息。清冽,像初雪后山林里干净的风,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淡泊的药草苦香。
这气息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纷扰,也隔绝了我关于那些猎妖师、关于惊惶奔逃的所有恐怖记忆。
我偶尔会伸出小爪子,好奇地碰碰苏衍垂落在身侧的手腕。那手腕的皮肤在我爪下显得格外苍白,触感微凉,仿佛浸透了月华,却又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坚韧力量。
只是那杯永远放在小几另一侧的茶,日复一日,热气腾腾地摆在那里,再慢慢冷却,最后被苏衍轻轻倾倒在窗外那株虬劲的老梅树根下。
茶水渗入泥土,无声无息。我扒着窗台,看着那深色的水痕,小小的脑袋里装满了不解。
日子在松涛与茶香里滑过,直到那个月轮饱满、清辉如水的夜晚。
我是被一种极其细微、却又无比刺鼻的气味惊醒的。
我猛地从苏衍膝头的酣睡中抬起头,碧绿的瞳孔在黑暗中放大。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铁锈般的腥甜,冰冷、粘稠,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是新鲜的血腥味!
我浑身的毛发瞬间炸开,惊惶地望向身侧。蒲团上空空如也!苏衍不见了!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小小的身体。
猎妖师?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脑海,让我四肢冰凉。
血腥味如同一条无形的、冰冷的绳索,从敞开的木门缝隙中飘入,丝丝缕缕,固执地钻入我的鼻腔,缠绕着我,引向屋外无边的黑暗。我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恐惧的呜咽,小小的身体因为害怕而微微颤抖。
我本能地想蜷缩回温暖的草垫深处,把头埋起来,假装什么都没闻到。可那浓烈的气息,还有对苏衍的担忧,像两只无形的手在撕扯着我。
最终,对那个给予我安宁身影的牵挂,压倒了恐惧的巨石。
我贴着冰凉的地板,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木屋。
月光如霜,将山谷照得一片清冷透亮。每一片草叶,每一块岩石,都反射着冰冷的银辉。白日里熟悉的景致,此刻在月光下都透着一股陌生而肃杀的寒意。
我沿着那缕越来越浓的血腥气,小心翼翼地潜行。我钻进茂密的灌木丛,锋利的草叶刮过我柔软的皮毛,留下微痒的刺痛;我跃过嶙峋的乱石堆,肉垫踩在冰冷的岩石上,寒意直透骨髓。
我的心跳在寂静的夜里擂鼓般狂跳,每一次细微的风吹草动都让我惊得几乎要跳起来。
终于,我绕过一片巨大的、形态狰狞的黑色山岩,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处小小的山坳,三面环着陡峭的石壁,中央凹陷处,聚着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潭水在满月清辉下,呈现出一种沉静幽深的墨蓝色,仿佛凝固的夜空碎片。
而苏衍,就静静地站在潭边。
月光毫无遮拦地泼洒在他身上,那身素白的旧袍在清辉下显得格外刺眼。袍袖的底部,一大片暗红的痕迹正在缓慢地晕开、蔓延,像一幅诡异而惊心的泼墨画。那正是浓烈血腥味的源头!
我的心骤然缩紧,恐惧的冰锥狠狠刺入。我将自己更深地藏进一块潮湿冰冷的岩石阴影里,只露出一双因惊恐而圆睁的眼睛。
苏衍并未察觉身后岩石缝隙里那双惊惧的眼睛。他微微俯身,平静地撩起潭水,仔细清洗着沾染在苍白手指上的暗红血迹。
水珠顺着他修长的手指滴落,在墨蓝色的潭面上荡开一圈圈细小的涟漪。
潭水极深,月光无法穿透那厚重的墨蓝,只能勉强照亮靠近水面的浅浅一层。就在这层朦胧的光晕之下,我看到了令我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景象——
潭底,沉甸甸地堆积着无数金属器物!断裂的刀剑、扭曲的弓弩、破碎的罗盘、染着黑渍的符箓……形形色色,全是猎妖师惯用的法器!我们像一堆被遗弃的冰冷骸骨,杂乱地堆叠在幽暗的潭底。
更让我浑身毛发倒竖的是,那些沉在水底的兵器碎片,此刻竟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极其微弱的暗红色光芒!那红光如同沉睡巨兽的眼缝,在水波中微微闪烁、明灭,仿佛有某种冰冷邪恶的生命力正被寒潭的水浸泡着,在无声地呼吸、脉动!
水波荡漾,红光随之扭曲、摇曳,如同水底睁开了一双双贪婪而诡异的眼睛,正冷冷地凝视着水面上的苏衍,也穿透潭水,死死锁定了岩石后几乎要停止呼吸的我。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对未知邪恶的原始恐惧,瞬间攫住了我。
就在这时,苏衍洗手的动作顿住了。
他没有回头。月光照亮他清瘦的侧脸,下颌的线条绷紧了一瞬。深潭般的眼眸,似乎穿透了墨蓝的潭水,落在了那些闪烁不祥红光的器物上。他微微侧过脸,目光似乎无意地扫向我藏身的那块巨大岩石——
那视线并未真正聚焦在岩石上,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穿透力,仿佛冰冷的月光,瞬间刺透了岩石的阴影,精准无误地落在我因极度恐惧而僵硬的小小身躯上!
“!!!”
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成了冰渣!我甚至来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已压倒了一切!
那一眼带来的恐怖威压,比任何猎妖师的追捕都要可怕千倍万倍!我猛地转身,四爪在冰冷的岩石和湿滑的苔藓上拼命抓挠,小小的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化作一道仓皇逃窜的银灰色流光,头也不回地扎进身后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灌木丛中。
荆棘无情地撕扯着我的皮毛,冰冷的夜风像刀子刮过我的脸颊,我全然不顾,只凭着本能疯狂地朝着小木屋的方向冲去。
我冲进虚掩的木门,一头扎进自己那个铺着干草的角落,将整个身体死死地蜷缩起来,瑟瑟发抖。
那杯苏衍惯常放在小几上的、早已冷透的茶,静静地立在黑暗中。我再也不敢多看一眼。
冰冷的月光,依旧无情地流泻在寒潭之上。潭底深处,那些沉没的武器碎片上,暗红的微光如同某种沉睡的诅咒,在墨蓝的水波中,无声地、固执地闪烁了一下。
木屋的门轴发出轻微而滞涩的吱呀声,打破了屋内的死寂。清冷的月光如同水流,随着门扉的开启,在地板上拖曳出一道长长的、惨白的光痕。
我蜷缩在角落最深的阴影里,每一根毛发都因极致的恐惧而炸立着,身体僵硬得如同冰雕,连最细微的颤抖都被冻结了。
我死死闭着眼睛,只凭借敏锐的听觉和嗅觉捕捉着门口传来的动静。
熟悉的、清冽如初雪的气息混合着极淡的草药苦香,重新弥漫在空气中。
是苏衍。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冰冷而刺鼻的血腥气,如同无形的毒针,狠狠刺入我紧绷的神经。我几乎能想象出那素白袍袖上晕开的暗红,还有寒潭深处那些闪烁红光的兵器碎片……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沉稳的脚步声在地板上响起,不疾不徐,如同往常每一个归来的时刻。
那脚步声在屋子中央停顿了片刻,我甚至能感觉到两道目光似乎穿透了角落的黑暗,落在自己身上。
我屏住呼吸,将身体缩得更紧,仿佛要嵌进墙壁里。
脚步声再次响起,走向了窗边的小几。接着,是熟悉的、陶器轻微的碰撞声,清冽的水流注入壶中的哗啦声,然后是松枝投入炉膛时细微的摩擦声。
不一会儿,炉膛里重新跳跃起温暖的红光,伴随着松枝燃烧特有的、令人安心的噼啪轻响。
温暖的气息开始驱散屋内的清寒,也稍稍融化了我心底冰封的恐惧。我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一条眼缝。
窗边,苏衍的身影被重新燃起的炉火勾勒出一道暖色的金边。
他背对着角落,动作依旧如行云流水。他拿起水壶,将滚水注入陶壶,稍待片刻,琥珀色的茶汤便带着氤氲的热气,被倾注到两只粗陶杯中。
屋子里再次充满了那种熟悉的、清苦微甘的茶香。火光跳跃,映着他素净的旧白袍,袍袖边缘,似乎……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异样。昨夜月光下那触目惊心的暗红,仿佛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噩梦。
我紧绷的神经,在这熟悉的景象和温暖的茶香中,终于松懈了一丝丝。我小小的身体不再那么僵硬,但昨夜潭边那染血的衣袖和潭底诡异的红光,依旧像冰冷的烙印,深深刻在我的记忆里,让我无法像从前那样毫无保留地靠近。
苏衍端起其中一杯茶,凑到唇边吹了吹,浅浅啜饮了一口。然后,他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投向角落的阴影。
“过来。”他的声音低沉温和,如同山涧滑过卵石,听不出丝毫波澜,也寻不见昨夜那洞穿一切的冰冷。
我犹豫着,碧绿的眼眸里充满了迟疑和挣扎。那温暖的怀抱曾是我最安全的港湾,此刻却仿佛隔着看不见的深渊。我的小爪子不安地在干草上抓挠了几下。
苏衍并不催促,只是端着那杯茶,耐心地等待着。炉火的光芒在他深褐色的眼眸里跳跃,像沉静的潭水投入了温暖的星子。
终于,对那温暖气息的渴望,以及对苏衍长久以来庇护的依赖,还是战胜了残余的恐惧。我慢慢地、一步一步地,从阴影中挪了出来。我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带着试探,蓬松的尾巴低垂着,不敢像往常那样高高翘起。
我走到距离苏衍几步远的地方便停住了,抬起小脑袋,碧绿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他,里面清晰地写着不安和询问。
苏衍看着我这副警惕又依恋的模样,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缓缓蹲下身,将手中那杯温热的茶,轻轻放在了我面前的地板上。
茶汤清澈,倒映着炉火的光芒,也倒映着我自己小小的、惊疑未定的脸。
“后山寒潭……”苏衍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
“!!!”我浑身的毛瞬间又炸开了一半!碧绿的瞳孔骤然收缩,昨夜冰冷的恐惧感再次如潮水般涌来!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充满戒备的呜噜声,身体已经做好了随时窜回黑暗角落的准备。
苏衍看着我瞬间炸毛的反应,顿了一顿。他深褐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掠过,快得无法捕捉。
然后,他慢悠悠地补完了后面的话,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安抚?
“……别去,水凉。”
话音落下,他伸出的手指并未收回,反而极其自然地拈起了放在小几上的另一只茶杯——那只永远无人饮用的茶杯。
修长的手指随意地转动着杯身,粗糙的陶坯在他指尖灵活地转了小半圈。借着炉火的光,我敏锐的视线捕捉到,那陶杯粗糙的杯底边缘,似乎沾着一点点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深褐色痕迹。
那痕迹,像干涸的泥点,又像……凝固的血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