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燧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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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里正的抉择

寒风卷着雪沫子,在孙家坳低矮的土墙和枯死的树梢间打着旋儿,呜咽不止。天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破布,沉沉地压下来。张十三背着柳明远,每一步都陷进半融的泥雪里,深一脚浅一脚。柳明远早已失了人形,只剩一口气吊着,头无力地垂在张十三肩窝,那点微弱的鼻息拂过脖颈,像随时会断的游丝。背上的重量越来越沉,压得张十三几乎直不起腰,肩胛骨深处传来撕裂般的痛楚——那是溃兵疤脸留下的“馈赠”,汗水混着雪水,浸透了破袄,冰冷地贴在身上。

阿禾紧紧跟在后面,小小的身影裹在一件过于宽大的破袄里,那是孙老丈上次给的。她不时担忧地抬头看看柳明远灰败的脸,又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被雪覆盖的荒原,像只受惊的小鹿,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终于,那片熟悉的、被枯枝篱笆勉强围拢的打谷场出现在视野尽头。几缕稀薄的炊烟从低矮的泥坯房顶挣扎着冒出来,又被寒风撕碎。孙家坳还在,像个在风雪里蜷缩的老人。张十三心头刚涌起一丝微弱的暖意,立刻被更沉重的阴霾覆盖——带柳明远回来,是活路,还是把全村拖进鬼门关?

“谁?!”一声嘶哑的断喝从村口方向传来,带着惊惶。一个裹着破羊皮袄的汉子从草垛后闪出半截身子,手里紧握着一把豁了口的柴刀,是村丁孙大石。他看清了来人,脸上的惊惧并未消退,反而更浓了:“十三?你…你怎么又回来了?还带着…这是谁?!”

“大石哥,是我!”张十三喘着粗气,艰难地停下脚步,“柳先生…路上遭了难,快不行了!求孙老丈救命!”他的声音嘶哑,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绝境中的恳求。

孙大石的目光在柳明远死灰般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张十三肩头洇开的暗红血渍,最后落在阿禾那张写满恐惧的小脸上。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复杂,有怜悯,但更多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惧。“等着!”他低吼一声,转身就往村里跑,脚步慌乱。

等待的片刻,漫长得如同熬过整个寒冬。张十三能清晰地感觉到背上柳明远生命的流逝,那点微弱的呼吸仿佛随时会停止。他不敢放下,生怕这一放,人就彻底没了。阿禾靠在他腿边,小手冰凉,紧紧抓着他的裤腿。打谷场边缘的泥坯房后,有几双眼睛在门缝和窗棂的阴影里闪烁着,是村民。窃窃的低语像寒风一样钻进耳朵:

“瘟神啊…又招回来了…”

“那人看着就不行了,死气沉沉的…”

“上回他们来,村东头李家的鸡就丢了两只,晦气!”

“听说外面有穿黑甲的凶神在抓人…可别是冲着他们来的…”

“老丈糊涂啊,上次就不该留他们…”

每一句低语,都像冰冷的针,扎在张十三心上。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孙老丈来了。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棉袍,外面罩了件破旧的羊皮坎肩,拄着那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杖。他的背似乎比上次张十三离开时更佝偻了些,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像刀刻斧凿。浑浊的老眼先是落在柳明远身上,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那枯槁的脸色、紧闭的双眼、微弱到几乎不存的呼吸,都昭示着命悬一线。他又看向张十三,目光扫过他肩头的血污和脸上无法掩饰的焦灼疲惫,最后,停在了阿禾那双盛满无助和哀求的大眼睛上。

老丈沉默着,拐杖重重地顿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咚”。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那目光沉甸甸的,仿佛在无声地称量着一条人命的分量,以及庇护这条人命将要付出的、整个村庄可能承担的代价。

“跟我来。”老丈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像枯枝摩擦。他转身,步履沉重地引着张十三往他那间位于村子中心、同样低矮的泥坯房走去。

柳明远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老丈家唯一的土炕上。炕是凉的,只铺着薄薄的草席。老丈的老伴,一个同样沉默寡言的老妇人,默默地抱来家里唯一一条打着补丁的薄被,盖在柳明远身上,又端来一碗浑浊的温水。老丈则俯下身,枯瘦的手指搭上柳明远的手腕,眉头越锁越紧。他掀开柳明远那件被血和泥浆糊住的破烂长衫,露出腰间那道狰狞的伤口——皮肉翻卷,边缘泛着一种不祥的青黑色,浓重的腥臭和隐约的腐败气息瞬间弥漫在狭小的土屋里。老妇人忍不住干呕了一声,背过身去。

“伤口坏疽了,”老丈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绝望,“寒气入骨,邪毒攻心…寻常草药,怕是压不住了。”他直起身,看向张十三,浑浊的眼里是深不见底的忧虑,“得找‘药罐子’刘,他手里或许还有点陈年的金疮药和拔毒散…只是…”

话没说完,屋外压抑的嘈杂声浪骤然拔高,如同被点燃的干草垛。

“老丈!不能留啊!”

“那是瘟神!会害死全村的!”

“外面有黑甲兵在搜人!要是寻到咱这…”

“把他们撵出去!趁夜撵出去!”

门板被拍得砰砰作响,仿佛随时会被撞开。门缝里挤满了愤怒、恐惧、绝望交织的面孔。王二嫂那张刻薄的脸几乎要贴到门缝上,尖利的声音穿透进来:“孙老丈!你是里正,得为咱全村几十口子老小的命想想!上次留他们,疤脸的溃兵就差点摸过来!这次…这次要是引来那些吃人的阎王,咱孙家坳就得跟西头赵家堡一样,鸡犬不留啊!你担得起吗?!”

“对!担得起吗?!”更多的声音附和着,带着哭腔和歇斯底里。

孙老丈猛地转身,佝偻的腰背在这一刻竟挺直了些许,浑浊的老眼射出刀子般锐利的光。他一把拉开房门,寒风裹着雪花和村民的唾沫星子扑面而来。

“都给我住口!”老丈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破锣上,带着一种积威下的震慑力,竟一时压住了门外的喧嚣。“人命关天!见死不救,祖宗传下来的规矩里,没有这一条!”他目光扫过一张张激愤又惶恐的脸,在王二嫂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妇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疤脸的溃兵是流寇,闻着腥味到处窜,与留不留人何干?赵家堡遭的是叛军的先锋哨骑,那是天杀的劫数!”老丈的拐杖重重顿地,“我孙正堂在这坳子里活了六十年,当了三十年里正!这方水土,这几十口人,是我孙家的根!是祖宗传下来的担子!我比你们谁都清楚分量!”

他喘了口气,胸膛起伏,目光越过人群,望向风雪弥漫的村外,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疲惫:“可你们看看!看看这世道!外面是什么?是刀子!是火!是杀红了眼的兵匪!我们躲在这坳子里,像耗子一样,就真能躲过去吗?今日我们闭了门,赶走了眼前这口气,明日刀子落到我们自己头上,又有谁来开门?!”

人群安静了片刻,只有寒风卷着雪粒抽打屋顶茅草的簌簌声。恐惧并未消失,但老丈的话像块沉重的石头,压住了沸腾的油锅。有人低下头,有人眼神闪烁。

“大石!”老丈喝道。

“在!”孙大石从人群后挤上前。

“你脚程快,趁天色还没黑透,立刻去后山坳,找‘药罐子’刘!就说我孙正堂求他救命,把他压箱底治刀疮箭毒的好药带来!快去!”老丈的指令斩钉截铁。

孙大石脸上掠过一丝挣扎,但看着老丈不容置疑的眼神,一咬牙:“哎!”转身拨开人群,冲向村后通往山林的小道,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雪里。

“都散了吧!”老丈疲惫地挥挥手,像赶走一群聒噪的乌鸦,“堵在我家门口,能挡住外面的刀兵?各回各家,守好门户!夜里惊醒些!”

人群在王二嫂怨毒又不甘的目光中,带着满腹的疑虑和恐惧,慢慢地、不情愿地散开了。低语声并未停止,如同瘟疫般在风雪中蔓延。王二嫂临走前那回头一瞥,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张十三心上。

老丈重重关上吱呀作响的木门,隔绝了外面大部分风雪和视线,但隔绝不了那无形的重压。他背对着张十三和阿禾,肩膀微微塌了下去,方才那股强撑的气势瞬间消散,只剩下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他走到屋内角落一个上了年头、漆皮剥落的旧木柜前,枯瘦的手有些颤抖地打开柜门。里面没什么值钱物件,只有几件叠得整齐的旧衣,最底下,压着一个用蓝布包裹的长条东西。

老丈没有将它拿出来,只是用手隔着布,长久地、反复地摩挲着那东西的形状。那是孙氏一族的族谱。他的手指在那粗糙的蓝布上移动,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触摸着列祖列宗冰冷的牌位,触摸着这份延续血脉、守护乡土的责任。这责任,此刻重逾千钧,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庇护张十三三人,是道义,是良心,可这良心的代价,可能是整个孙家坳的覆灭。他的脊梁,真的能扛住这塌天之祸吗?

土炕上,柳明远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梦呓般的呻吟,断断续续挤出几个模糊的字眼:“潼…潼关…火…”随即又陷入死寂。张十三的心猛地揪紧,潼关!那份染血的、可能早已失去时效却仍是唯一证据的军报内容,此刻在柳明远濒死的呓语中重现,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灵魂深处。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刺痛感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阿禾似乎也感受到了屋内令人窒息的沉重和炕上柳明远生命的微弱,她小小的身子靠向张十三,冰凉的小手摸索着,紧紧抓住了张十三粗糙的手掌。那一点微弱的暖意和依赖,是这冰窖般绝望里唯一的火种。

就在这时——

“汪!汪汪汪——!”

村口方向,陡然传来一阵激烈而狂躁的犬吠!不是一只,是好几只!那吠声充满了极度的惊恐和威胁,穿透风雪,撕裂了孙家坳勉强维持的、脆弱的死寂。

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孙老丈摩挲族谱的手猛地僵住。

张十三浑身肌肉骤然绷紧,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

阿禾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小手死死攥紧张十三的手指。

所有的目光,都猛地射向那扇薄薄的、被寒风拍打的木门。门板在风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仿佛外面正有看不见的东西,在用冰冷的爪子挠刮。

孙老丈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了。他猛地转身,浑浊的老眼里爆射出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他一步跨到土炕边,枯瘦的手探入炕席下,再抽出时,赫然握着一把刀!

一把保养得极好、刀身狭长、闪着幽冷寒光的障刀。刀柄被磨得油亮,那是无数个提心吊胆的夜晚反复摩挲的痕迹。刀锋并不阔大,却透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属于老兵器的锋锐和杀气。

老丈紧握着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佝偻的身影挡在土炕前,面对着那扇仿佛随时会被撞开的破旧木门,像一头被逼到悬崖、准备用犄角做最后一搏的老羝羊。昏黄的油灯光跳动着,将他持刀而立的剪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那影子巨大而沉默,蕴含着风暴来临前最后的、孤注一掷的力量。

风声,犬吠,屋外死寂中潜藏的无数双惊恐窥探的眼睛,屋内柳明远若有若无的死亡气息,阿禾压抑的颤抖,还有张十三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所有的一切,都凝固在孙老丈手中那把骤然出鞘的、冷冽的刀光里。

刀锋微颤,映着油灯一点跳动的火苗,也映着老丈眼中那孤注一掷的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