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晴朗,碎痕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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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转身

叶汐那句带着厌恶和抗拒的“放开我!”,如同最锋利的冰刃,不仅划破了走廊的寂静,更狠狠地刺穿了池轩强撑的冷静外壳。他攥着她手臂的力道,在那双燃烧着愤怒与倔强的眼眸注视下,竟不受控制地松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

叶汐像挣脱捕兽夹的猎物,猛地抽回手臂,踉跄后退,后背撞在门框上的闷响清晰可闻。她甚至顾不上疼痛,也完全无视了池轩瞬间变得铁青的脸色和周围无数道探究、震惊的目光,像只受惊又愤怒的小兽,迅速蹲下身去,手指颤抖却异常快速地捡拾着散落满地的作业本。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狼狈的逃离感,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被灼伤。

就在她指尖触碰到最后一本作业本的瞬间,一个极低、极沉、带着某种难以置信的破碎感和浓稠阴郁的声音,如同梦呓般,在她头顶响起:

“叶汐……”

是池轩的声音。

那声音不再是刚才的冰冷质问,反而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带着一种被重创后的茫然、不解,和一种……被深深刺伤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痛楚?那么轻,却又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叶汐的耳膜。

叶汐捡书的动作,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一瞬。

仅仅是一瞬。

那一声呼唤里蕴含的复杂情绪太过陌生,太过沉重,甚至让她心脏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揪了一下。但下一秒,清晨林荫道上陆昭衍那冰冷轻蔑的一瞥、鬼屋里带着掌控意味的手臂、校门口池轩那步步紧逼的压迫感、以及此刻手臂上残留的、清晰的、带着羞辱意味的指痕红印……所有这些冰冷的碎片瞬间涌入脑海,迅速冻结了那丝微弱的悸动。

不能心软。不能回头。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用力,几乎是“啪”地一声合上最后一本作业本,动作快得近乎粗鲁。然后,她猛地站起身,没有再看池轩一眼,没有一丝犹豫,抱着那摞散乱后又重新归拢的作业本,挺直脊背,像个完成任务的士兵,径直推开了教室门。

“砰。”

教室门在她身后干脆地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目光,也隔绝了那个站在走廊中央、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的身影。

池轩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失去了声音。

走廊的喧嚣——下课铃的余韵、学生的嬉笑打闹、议论纷纷的私语——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光线、色彩都褪去,只剩下叶汐最后那个决绝的、将他视若无物的背影,以及那扇将他无情关在门外的冰冷门板。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垂在身侧的双手,指节捏得死紧,手背上青筋暴起,微微颤抖着。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半边脸上,却驱不散他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阴鸷和……一种近乎空洞的茫然。他精心构筑的、掌控一切的完美世界,第一次出现了如此巨大的、无法修补的裂痕,而那个亲手撕开裂痕的人,竟然是他以为早已落入网中的叶汐。

时间仿佛凝固了。周围的目光像芒刺一样落在他身上,有好奇,有探究,有幸灾乐祸,也有难以置信。曾经那个温润如玉、众星捧月的池轩,此刻像一个被当众剥光了所有伪装的失败者,暴露在所有人面前。那份强烈的、被当众羞辱的耻辱感,如同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过了不知道多久——也许只有十几秒,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直到一个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和恶劣的声音,懒洋洋地在他身边响起:

“哟,池少?杵这儿当门神呢?”

陆昭衍不知何时晃了过来,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校规在他眼里是废纸),双手插在裤兜里,歪着头,嘴角挂着那标志性的、充满嘲讽和玩味的笑容。他墨镜后的眼睛,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池轩那张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脸,以及他紧握的、微微颤抖的拳头。

陆昭衍的目光又扫了一眼紧闭的六班教室门,以及地上还残留的几片作业纸屑,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带着洞悉一切的恶意:“啧啧啧,这脸色……怎么?被我们的小班长甩脸子了?”他故意拖长了调子,语气里的幸灾乐祸毫不掩饰,“瞧这架势,还挺激烈?你该不会……当众被人家给拒了吧?”他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带着恶魔般的低语,“池轩,你也有今天?”

若是平时,池轩或许会回敬一个同样恶劣的笑容,或者用更冰冷的言语反击。

但此刻,池轩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他的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机器。那双平时伪装得极好的眼睛,此刻没有任何笑意,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死寂。他看向陆昭衍,眼神空洞,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仿佛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体。

陆昭衍被他这种眼神看得愣了一下,嘴边的恶劣笑容都收敛了几分。

池轩没有说话。

一个字也没有。

他就这样用那双毫无温度、毫无波澜的眼睛,漠然地看了陆昭衍几秒钟。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回应,没有愤怒,没有羞恼,只有一种彻底的、令人不安的隔绝和死寂。仿佛陆昭衍的挑衅、嘲笑,都只是飘过他耳边的一缕无关紧要的风。

然后,在陆昭衍微微蹙起眉头,感到一丝不对劲的时候——

池轩猛地转回了头。

他甚至没有再看那扇紧闭的教室门一眼,仿佛那里面的叶汐已经彻底从他的世界里被抹去。他迈开脚步,动作僵硬却异常坚定地,朝着与五班教室相反的方向走去——那是通往学校后操场、人迹罕至的方向。

他的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孤绝的、令人窒息的冰冷气息。所过之处,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学生们下意识地噤声,纷纷让开道路,仿佛被一股无形的低气压所震慑。

陆昭衍站在原地,看着池轩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脸上的戏谑彻底消失了。他摘下墨镜,眉头紧锁,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些许凝重和……不解。池轩刚才那个眼神,不对劲。那不是他熟悉的、被激怒后要反击的池轩,那是一种……被彻底触碰到某种禁忌、某种核心后的,冰冷死寂的决绝。

“操……”陆昭衍低低骂了一声,重新戴上墨镜,眼神变得复杂起来。他似乎无意中,点燃了一簇更危险、更难以预测的火焰。

下午,高一六班。

池轩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上课,记笔记,回答老师提问(声音平稳无波),甚至小组讨论时也能给出精准的意见。他看起来一切正常,甚至比平时更加“专注”于学业。

但只有坐在他旁边的陆昭衍,以及几个离得近的、感觉敏锐的同学,能察觉到那股弥漫在池轩周围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他周身散发着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屏障,隔绝了所有人。他不说话,不和任何人交流,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或者专注于课本,但那专注更像是灵魂出窍后的躯壳在机械运转。

课间休息,教室里恢复了喧闹。陆昭衍用笔帽戳了戳池轩的手臂,带着点试探,语气依旧吊儿郎当,但少了些之前的刻意挑衅:“喂,哑巴了?一下午屁都不放一个?真被那丫头片子伤着了?”

池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陆昭衍。眼神依旧是下午那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死寂。没有愤怒,没有回应,甚至没有聚焦。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陆昭衍,看了足足有五秒钟。

那眼神,看得陆昭衍心里都有些发毛,脸上的痞笑都快挂不住了。

然后,池轩极其缓慢地、几乎是一帧一帧地,转回了头。继续盯着摊开的课本,仿佛那上面有无尽吸引他的宇宙奥秘。

自始至终,他没有说一个字。

没有回答陆昭衍的疑问,没有抱怨,没有咒骂。

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压抑到极致的沉默。那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可怕,像暴风雨前死寂的海面,酝酿着无法预测的、毁灭性的力量。

陆昭衍看着他冰冷的侧脸,第一次觉得,事情好像……玩脱了。叶汐那一下,似乎真的把池轩身上某个危险的开关,彻底按死了。

阳光斜斜地穿过玻璃窗,在课桌上投下暖黄色的光斑。教室里充斥着老师讲课的声音、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偶尔轻微的咳嗽或翻书声。一切如常,却又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低气压。

叶汐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棵绷紧的竹子。她的面前摊开着课本和笔记,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却久久没有落下。视线看似落在老师身上,但眼神却是涣散的,焦距飘得很远,仿佛穿透了教室的墙壁,落在一个无人知晓的虚空里。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也没有惯常的清冷专注。只有一片空茫的、近乎麻木的沉寂。清晨林荫道上陆昭衍那冰冷轻蔑的一瞥,校门口池轩步步紧逼的压迫感,走廊里手臂被粗暴钳制的疼痛,池轩最后那一声破碎的“叶汐”……还有自己那声带着厌恶的“放开我!”……所有混乱而尖锐的画面,在她脑海中反复冲撞、回放,像一场永不停歇的无声风暴。

手臂上,被池轩攥过的地方,皮肤下隐隐泛起几道淡红的指痕,带着细微的酸痛感,提醒着她刚刚发生的一切并非噩梦。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都让她身体微微一僵,随即又被更深的麻木覆盖。

她感觉不到窗外的阳光,听不清老师的讲解。整个世界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失真。胸腔里堵着一团冰冷的、沉重的铅块,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那份曾经因池轩而起的甜蜜和悸动,早已被撕扯得粉碎,只剩下冰冷的残渣和一种被欺骗的屈辱感。她甚至不敢去想池轩最后看她的那个眼神——冰冷、死寂,带着被拒绝后的阴鸷和……某种令人心悸的决绝。

她没有笑。整个下午,一丝笑意都未曾出现在她的唇角。

她的同桌,程旭,正埋头认真记着笔记。他戴着那副厚重的眼镜,眉头微蹙,沉浸在复杂的公式推导中。笔尖在纸上快速移动,发出细密的声响。

当老师讲到某个关键点,程旭习惯性地微微侧头,想确认一下叶汐是否也注意到了重点(他深知叶汐笔记的精准和条理性)。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叶汐那空茫的侧脸。

程旭的动作停顿了。

他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落在叶汐身上。

他看到了她悬停的笔尖,看到了她涣散的眼神,看到了她脸上那层异乎寻常的、近乎凝固的沉寂。这与他认知中那个永远目标明确、精神奕奕的班长叶汐,截然不同。他甚至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手臂上那几道淡淡的、不自然的红痕(位置靠近手腕内侧,很可能是被用力抓握留下的)。

程旭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下意识地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一句“你怎么了?”或者“不舒服吗?”。他记得叶汐早上在校门口执勤时,似乎就有些心不在焉。

然而,话语在喉咙里打了个转,最终被他咽了回去。

他想起了自己的处境。他是那个被陆昭衍视为眼中钉、随时可能被找麻烦的贫困生。他是那个需要小心翼翼、尽量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边缘人。叶汐是他的同桌,是班长,是这所精英学校里为数不多对他没有偏见、甚至偶尔会流露出善意的人。他珍惜这份平静的同桌关系。

但他也清楚自己和叶汐之间那道无形的鸿沟。家境、地位、圈子……都截然不同。她的世界,她的烦恼,或许是他永远无法触及也无力分担的。贸然的关心,可能会显得唐突,甚至可能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比如,如果她的异常与陆昭衍,甚至池轩有关……)。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多事,打破这份难得的平静,或者……给她带来新的困扰。

于是,程旭只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关切,有疑惑,但更多的是谨慎和克制。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转回头,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笔记上,只是落笔的速度,似乎比刚才慢了一些。他用沉默维持着距离,也用沉默表达着一种无声的、克制的关注。

叶汐完全没有察觉到程旭这短暂而复杂的注视。她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被那片冰冷的、混乱的阴影笼罩着。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显得格外孤单。

教室里,老师的讲课声还在继续,同学们或认真听讲,或悄悄走神。唯有叶汐的座位周围,仿佛形成了一个无形的真空地带,隔绝了所有的声音和温度。她像一个精致的、被抽走了灵魂的瓷娃娃,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内里却是一片被风暴席卷后的狼藉荒原。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个曾经用温柔假象迷惑她的少年,此刻或许正在某个角落,酝酿着更冰冷的风暴。平静的校园生活,已被彻底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