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欧叶妮·格朗台(3)
在离门最近的那个窗洞下面,放着一把草垫椅子,椅子下面还有一个木座,为了让格朗台太太可以坐高一些观望街上的行人。一张褪了色的樱桃木的针线桌嵌在窗洞下面,旁边还有一把欧叶妮·格朗台坐的小椅子。十五年来,从四月到十一月,母女俩就坐在这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做活计。从十一月一日开始,他们便坐到壁炉前面过冬了;只有到了那一天,格朗台才同意在厅堂里生火,到三月三十一日就要熄掉,不管春寒或者秋凉。因此在四月和十月最冷的日子里,大个子拿侬总是设法从厨房里弄出些炭火,放在脚炉里,为太太小姐驱驱早晚的寒气。全家的内衣被褥都由母女两人缝制;她们一心一意,像女工一样整天操劳;即使欧叶妮想替母亲绣一条挑花领子,也只能牺牲自己的睡眠时间,而且还要造出借口骗取父亲的蜡烛。很久以来,女儿和拿侬用的蜡烛,都是由老吝啬鬼亲自分发的,就像每天早上分发面包和日用品一样。
也许只有大个子拿侬才受得了她主子的那种专制。索缪城里家家户户都眼红格朗台夫妇能雇到这样一个女用人。因为她身高五尺八寸,所以被叫作大个子拿侬,她在格朗台家里已经干了三十五年。虽说每年工资只有六十法郎,却被看作是索缪地区最富有的女用人。每年六十法郎,积了三十五年,最近她终于在克吕絮那里存了四千法郎作为终身年金。长期的积蓄,聚成的这笔总数着实不小。用人们看到这个六十岁的女仆已经有了晚年的面包,个个都十分眼红,却不去想想她这是用几十年的劳动换来的血汗钱。二十二岁时,这个姑娘因长相丑陋,没有人肯娶她;但是这样说也不太公正,如果把她的脸放在某个掷弹兵的脖子上,保管还能得到一片赞美声呢。不过,常言说得好,什么都要相称相配。她早先在一个农庄里看牛,农庄失了火,她也没有了工作,凭着她什么都不怕的勇气,到索缪城里来找工作。这时候,格朗台正准备成家立业,看到了这位处处碰壁的姑娘。作为一个箍桶匠,判断一个人的体质是否强健是不会错的:她的体态像个大力士,站在那里,就像一棵有六十年树龄的根深蒂固的大橡树,腰围粗大,背脊厚实,一双手像个车把式,单纯、朴实、天真、纯洁。在这样一个女人身上能榨到多少油水,他一下子便算得清清楚楚。精神抖擞的脸上长了好多疣子,红棕色的皮肤,青筋暴突的胳膊,褴褛的衣衫;拿侬这副形象倒没有把箍桶匠吓住,尽管他那时还在对女人感兴趣的年纪。他给这个可怜的姑娘衣着,鞋袜,供她吃住,给她工钱,对她也不过分粗暴。
大个子拿侬受到这样的款待,高兴得在暗中流泪,从此便忠心耿耿地服侍这位对她残酷剥削的箍桶匠。她把一切家务全都包下了:做饭,蒸煮东西,到卢瓦尔河边去洗衣服,洗完后又放在肩上扛回来;她一早起身,深夜才睡;收获季节,所有短工的伙食全由她操持,还不让旁人捡取掉在地上的葡萄;她像一条忠实的狗一样守护着主人的财产。总之,她对主人盲目服从,无论主人的主意有多么不合情理,她都毫无怨言地一一照办。一八一一年那多事的一年,葡萄收得特别辛苦,这时拿侬已经干了有二十年,格朗台终于下决心送给拿侬一只旧表,也是拿侬从她主人手里拿到的惟一的礼物。虽然格朗台常把穿旧的鞋子(拿侬穿着也合脚)送给她穿,但是总不能把格朗台已经穿了三个月的破鞋子称作礼物吧。可怜的姑娘因为什么都缺,变得十分吝啬,这倒让格朗台终于像喜欢一条狗一样喜欢她起来了,而拿侬也心甘情愿地让主人替她套上颈圈,连颈圈上的刺戳着她也不感到痛了。如果格朗台在分面包时把面包片切得太薄,她是不会抱怨的;这户人家的饮食制度是很严格的,但从来没有人生病,拿侬也乐于接受这种从卫生方面得到的好处;而且她也成了家中的一个成员:格朗台笑,她也笑;格朗台发愁、挨冻、取暖、干活,她也一样发愁、挨冻、取暖、干活。能够享受这样的平等,她能得到多么甜蜜的安慰啊!有时候她在果树下捡些杏子、桃子、李子或者柿子吃,主人从来不怪她。有些年份,果子把树枝也压弯了,佃户们不得不拿去喂猪时,格朗台会对拿侬说:“吃呀,拿侬,尽管吃。”
对一个自幼受尽虐待,后来被人好心地收留下来的可怜的乡下女子来说,格朗台老头那种含意不明的微笑,就像是一道真正的阳光。而且拿侬心地单纯,头脑简单,只能有一种感情,一个念头。三十五年以来,她总是记得自己当时如何光着脚、穿着破衣烂衫站在格朗台先生的工场前面,听到箍桶匠对她说:“你要什么呀,我的好孩子?”而她的感激之情也始终是那么深厚,从来没有淡忘过。有时候,格朗台也会想到,这个可怜虫从来没有听到过什么奉承话,也不懂得一个女人所能引发出的温情;到了将来见上帝时,她会比圣母马利亚还要纯洁。想到这里时,格朗台竟也动了恻隐之心,不禁瞧着她说道:
“可怜的拿侬!”
听到这声感叹,老女佣总是要用一个难以形容的目光朝他望上一眼。这个时不时会冒出来的感叹句,久而久之,成了他们之间绵延不断的友谊的锁链,而每一声感叹,就像在这锁链上添一个锁环。这种出自格朗台内心,并使老姑娘感激涕零的怜悯,不知为何总带有一种可怕的气息。这种吝啬鬼的残酷的怜悯,它能引发老箍桶匠的无穷的快感,也是拿侬的全部幸福。“可怜的拿侬!”这句话谁不会说?但从说这句话的音调和语气所包含的神秘莫测的惋惜之情中,上帝自会认出谁是真正的善人。
索缪有很多人家对待用人要比格朗台好得多,但用人并不满意;因此便产生了这样的议论:“格朗台家究竟是怎么对待大个子拿侬的?能让她这么忠心耿耿,简直肯为他们家往火里跳!”
厨房的窗子朝向院子,窗上装着铁栅栏,总是收拾得干净、整洁、冷清,是名符其实的守财奴的厨房,连一丁点儿东西也不会丢弃。拿侬晚上洗完碗碟,收好剩菜,灭了灶火,便到与厨房只隔着一条过道的厅堂里去,和她的主人们一起绩麻。这样,一个晚上全家人只要点一支蜡烛就够了。女用人睡在过道尽头的一个小房间里,只有一个小窗洞漏进些许日光。多亏她身子结实,睡在这样一个小窝里,居然没有影响她的健康;她可以听到日夜都静悄悄的整座府邸里的任何响动。她像一条警犬一样,竖着耳朵睡觉,在休息时也不忘守夜。
对这座房子的其余部分,等故事发展下去时我会再一一描述;但刚才对全家最奢华的厅堂的素描,已可以使人想象得到楼上几层的寒酸相了。
一八一九年十一月中旬的一个傍晚,大个子拿侬才第一次生火;因为那年的秋天特别暖和。这一天是克吕絮与德·格拉桑两家铭记于心的节日,双方六位主要人物,已经准备好全副武装,到厅堂里来交一下手,比一比谁跟这家人的交情更深。那天一早,索缪城里的居民看见格朗台太太和格朗台小姐,后面跟着拿侬,到教堂去望弥撒,于是大家想起了这一天是欧叶妮小姐的生日。因此,克吕絮公证人、克吕絮神父和克·德·蓬封先生,算准了格朗台家该吃完晚饭的时候,急忙赶来,要抢在德·格拉桑一家之前,向格朗台小姐道贺。三个人都捧着从自己家中的小花房里摘来的大束鲜花。庭长的那束花的花梗上还精心地裹上了带金色流苏的白缎带。每逢欧叶妮的生日和本名节日,格朗台先生都会一早闯到她的床边,郑重其事地把他作为父亲的礼物亲手交给她,十三年来每次都是一枚稀有的金币。格朗台太太总是给女儿一件连衣裙,是冬天穿的还是夏天穿的,那要看是什么季节而定。这两件连衣裙,加上父亲在元旦和他自己的节日给她的金币,她每年这笔小小的收入大概有五六百个法郎,格朗台高兴地看着她慢慢地积攒起来。这不过是把自己的钱换一个银箱放放而已,而且可以自幼培养女儿吝啬的习惯。他有时候要问问女儿一共有多少钱了,其中有一部分是格朗台太太外婆家给的,并且对她说:
“这是你将来陪嫁的压箱钱呀。”
压箱钱是一种古老的风俗,法国中部有些地方还很虔诚地保持着。在贝里和安茹一带,一个姑娘出嫁时,或是娘家或是婆家,总会给她一个钱袋,里面装着二十枚,或是十二份十二枚,或是一百二十枚金币或是银币,随各自的家境而有所不同;连最穷的牧羊女出嫁也有压箱钱,哪怕是大铜钱也行,在伊苏屯有个富家女出阁时,压箱钱是一百四十四枚葡萄牙金币。卡特琳娜·德·梅迪契嫁给亨利二世时,她的叔叔教皇克莱芒七世送给她十二枚价值连城的古代的金勋章。
在吃晚饭的时候,父亲看到女儿穿起了新的连衣裙显得格外漂亮,欢天喜地地嚷道:
“既然今天是欧叶妮的生日,我们就生火,图个吉利吧。”
“小姐今年一准有喜事,要成亲了。”大个子拿侬在收拾起桌上吃剩的鹅肉时说;鹅是箍桶匠家的传统佳肴。
“我看索缪城里还没有配得上她的人呢。”格朗台太太接着说了一句,一面怯生生地望了她丈夫一眼;以她那把年纪,这副神态活现出这个可怜的女人对丈夫一向是惟命是从、逆来顺受的。
格朗台把女儿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快活地叫道:
“她今天刚好二十三岁;这孩子,要为她操点心了。”
欧叶妮和她母亲相互望了一眼,没有吭声。
格朗台太太是个干瘦的女人,皮色蜡黄,动作迟缓而笨拙,就像那些天生要受尽折磨的女人。她骨骼粗大,大鼻子,大脑门,大眼睛,乍一看有点像既无味道又无汁水、嚼起来像棉花球似的干瘪果子。发黑的牙齿已经没有剩下几颗,嘴巴四周全是皱纹,下巴颏像木底靴的靴尖那样往上翘起。可是她心地极为善良,一个真正的拉贝特利耶的后代。克吕絮神父很会找机会对她说,当年她并不难看,她居然也会相信。她像天使那般温柔,像一只被孩童玩弄的虫蚁那样任人摆布;她虔诚得少有,心静如水,激不起丝毫浪花,心肠又好,使得人人都同情她、敬重她。丈夫给她的零用钱,每次决不会超过六法郎。虽然相貌可笑,她的陪嫁和继承到的遗产,却给格朗台老头带来了三十万法郎的家产;然而她总是自惭形秽,感到自己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她天性懦弱,使她永远不会反抗;她从来不敢开口要一个铜子,对克吕絮公证人要她签字的文件也从来不表示异议。支配她的行为的,只有她埋在心底的愚蠢的傲气,以及格朗台非但不理解反而加以伤害的那种宽广的胸怀。
格朗台太太常年穿一件有些泛白的淡绿色连衣裙,照例一穿就要穿上一年;系一条棉质的白色大围巾,头戴一顶草帽,几乎永远围着一条黑色的塔夫绸围裙。她很少出门,鞋子很省。总之,她从来不想为自己要些什么。有时候,格朗台也会想起,自从上次给过她六个法郎以后,已经有很长时间,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便在出售当年收成的契约中给他太太一些好处,规定要买他葡萄酒的荷兰人或是比利时人给她四五枚金路易。她的丈夫还常常会对她说,就像他们的钱是共有的:“借点儿给我好不好?”可怜的妻子因为老是听到她的忏悔师对她说,男人是她的夫君,是她的主人,所以觉得能帮上他的忙是她最最愉快的事;一个冬天下来,她得到的好处要减少好些。格朗台从口袋里掏出了作为日常零用、买针线和女儿衣着的五六个法郎月费,把钱袋扣上以后,总不忘记问他妻子一声:
“喂,孩子她妈,你要些什么吗?”
“嗯,这个嘛,再说吧。”格朗台太太回答说,心中充满着一种做母亲的尊严。
这种崇高精神纯粹是白搭!格朗台还自以为对妻子慷慨得很呢。像拿侬、格朗台太太、欧叶妮这样的人,如果让哲学家们碰到了,他们岂不是有理由觉得上帝的本性是喜欢嘲弄人吗?在第一次提到欧叶妮婚事的那餐晚饭之后,拿侬到楼上格朗台先生的房间里去拿一瓶果子酒,在下楼时几乎摔一跤。
“大笨蛋,”她的主人叫道,“你,你也像别人一样会摔跤吗?”
“先生,是您的楼梯不行了呀。”
“她说得没错,”格朗台太太接口说,“您早该叫人来修修了。昨天,欧叶妮也差点儿扭了脚。”
格朗台看到拿侬的脸色发白,便说:
“好吧,既然今天是欧叶妮的生日,你又险些摔跤,你就喝上一小杯果子酒压压惊吧。”
“是啊,这杯酒是我赚来的;换了别人,瓶子早已打碎了;可是我宁愿摔断胳膊肘,也要把瓶子举着。”
“可怜的拿侬!”格朗台一边说一边给她斟酒。
“摔痛了吗?”欧叶妮关心地望着她问。
“没有,我把腰一挺就站住了。”
“好吧,既然今天是欧叶妮的生日,”格朗台说,“我就去替你们修你们的踏脚板吧。你们这些人啊,你们就不知道要踩在边上还结实的地方吗?”
格朗台拿走了烛台,让妻子、女儿和女佣坐在除了壁炉里熊熊的灶火、没有其他亮光的黑暗之中,自己走到烤面包的房间里去找木板、钉子和工具。
拿侬听到楼梯上传来的敲击声,问道:
“要帮忙吗?”
“不用,不用!我能行。”老箍桶匠回答。
格朗台一边修理被虫蛀坏了的楼梯,一边不停地吹口哨,回忆着年轻时的往事。忽然有人敲门,三位克吕絮来了。
“是您吗,克吕絮先生?”拿侬从小铁栅里往外张望了一下问。
“是的。”庭长回答。
拿侬打开大门,凭借映照到门洞里的壁炉的火光,三位克吕絮才看清了厅堂的门口。拿侬闻到花香,说:
“噢!你们是来祝贺生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