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叶妮·格朗台 高老头(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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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欧叶妮·格朗台(4)

“对不起,各位,”格朗台听出了他朋友们的声音,嚷道:“我就来!不怕见笑,我在自己动手修理楼梯的踏脚板呢。”

“没事,没事,干您的吧,格朗台先生!‘烧炭匠在家里也是主人’[5],”庭长说完这句谚语,自个儿笑了起来,因为没有人懂得这句话的引申意义。

格朗台母女俩站了起来。庭长趁屋里光线暗淡,对欧叶妮说道:

“小姐,今天是您的生日,请允许我祝您年轻快乐,岁岁健康!”

说着,他便送上了一大束在索缪城里少有的鲜花;然后捏着女继承人的双肘,在她的脖子两边分别亲了一下,那种曲意奉迎的模样羞得欧叶妮手足无措。庭长像是一颗生锈的大钉子,以为这样做就是求爱。

“别拘束啊,”格朗台走进来说道,“就像您平时过节一样,庭长先生。”

手中也捧着一束花的克吕絮神父回答说:“可是,只要和令嫒在一起,我的侄子就像是天天在过节呢。”

神父吻了吻欧叶妮的手,克吕絮公证人则老实不客气地亲了亲姑娘的双颊,说:

“嗯,真是岁月催人,一年十二个月又过去了。”

格朗台把烛台放回到座钟跟前;他要是觉得哪句笑话有意思,便会三番五次地重复。他接着说:

“既然是欧叶妮的生日,咱们就来个大放光明吧!”

他小心翼翼地摘下烛台上的每一根枝子,安上小烛盘,又从拿侬手里接过一支用纸卷着的新蜡烛,插进洞眼,点燃以后,走到他妻子身边坐下,把三位客人、女儿和两支蜡烛一一打量过去。克吕絮神父矮小肥胖,浑身肉鼓鼓的,戴着扁平的红棕色假发套,面孔像个嗜赌的老太婆。他把穿着银搭扣大皮鞋的双脚往前一伸,问道:

“德·格拉桑家的人没有来吗?”

“还没有来。”格朗台回答说。

“他们会来吗?”老公证人做了个鬼脸说,他布满麻点的脸就像一把漏勺。

“我想会来的。”格朗台太太回答说。

“您的葡萄收完了吗?”德·蓬封庭长问格朗台。

“全收完了!”格朗台老头说着就站起来在厅堂里踱步,他那挺胸凸肚的模样就像他说“全收完了”这句话一样骄傲。

大个子拿侬不敢和主人们一起参加过节活动,便点上一支蜡烛,坐在灶前准备绩麻。格朗台从过道门里瞥见了她,便走进过道说道:

“拿侬,请你把灶火和蜡烛灭了,到我们这儿来好吗?真是的!厅堂大得很,还怕挤不下吗?”

“可是,先生,您有贵客啊。”

“你不是和他们一样吗?都是上帝创造的。”

格朗台又回到庭长跟前问道:

“您的收成都出手了吗?”

“没有,说实话,我还想留着。现在的酒固然很好,过两年还会更好。您很清楚,业主们都发誓。今年,那些比利时人别想占我们的便宜了。他们这次如果不买,哼,下次还是要回来的。”

“是啊,可是我们一定要坚持住啊。”格朗台讲话的声调,让庭长打了个哆嗦。

“他会不会和他们暗中交易呢?”克吕絮心里想。

这时候,一声门锤响宣告德·格拉桑一家来到;格朗台和克吕絮神父刚开始的话题只能暂告段落。

德·格拉桑太太是个矮小活泼的女人,她体貌丰腴、皮肤白里透红,由于在外省过着修道院般的生活,洁身自好,所以在四十岁上还保养得像年轻人一样。这种女人就像节气过后最后开的几朵玫瑰花,惹人喜爱,但花瓣却有说不出的冷冰冰的感觉,香味也淡薄了。她的穿着相当讲究,服饰都是从巴黎运来的,她是索缪城里时装的典范,还经常在家里举行舞会。她的丈夫在帝国禁卫军中当过军需官,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受了重伤,退伍了;尽管他对格朗台很尊敬,但性格豪爽,不失军人本色。

“您好,格朗台。”他边说边向葡萄园主伸出手去,装出一副俨然的气派,往往使克吕絮一家望尘莫及。他向格朗台太太行过礼,接着又对欧叶妮说:“小姐,您总是这么美丽,这么贤惠,使我简直想不出还能祝您得到些什么。”

然后他从他的跟班手里接过一只匣子,递给欧叶妮,匣子里装的是一株好望角的石南花,这种花还是最近有人带到欧洲来的,非常罕见。

德·格拉桑太太非常亲热地抱吻了欧叶妮,握着她的手说:

“我有一点小礼品,让阿道尔夫代我献给您吧。”

阿道尔夫是个金色头发的高个子青年,他脸色苍白,身材瘦削,举止文雅,表面上看起来有点腼腆,可是他最近去巴黎学法律,除了膳宿费之外,居然花掉了上万法郎。这时候他走到欧叶妮前面,亲了亲她的双颊,奉上了一个针线匣,里面所有的用具都是镀金的,匣盖上刻着哥特体的E.G.两个花体字,代表欧叶妮·格朗台名字的缩写,看上去似乎做工精细,其实全都是蹩脚货,欧叶妮打开一看,感到惊喜万分,那是一种能使所有少女脸红、心跳、发抖的由衷的惊喜。她扭头看看父亲,似乎在问他是不是可以收下这份礼物。格朗台说了一声:“收下吧,女儿!”那种声音和语调,足以使一个演员从此名扬天下。如此贵重的礼物,这位独生女儿还从来没有看见过,不由得用快乐和兴奋的目光盯着阿道尔夫·德·格拉桑看,使三位克吕絮沮丧万分。德·格拉桑先生拿出鼻烟,撮了一些给格朗台,自己也吸了一点,接着把蓝色上衣纽孔上沾上烟末的荣誉勋位绶带抖抖干净,然后回过头去望望三位克吕絮,那副神气好像是在说:“瞧我这一招怎么样!”德·格拉桑太太就像一个喜欢嘲弄人的女子,装作在寻找三位克吕絮带来的礼物,看了看他们插在蓝色花瓶里的几束花。在这种微妙的暗中较量中,克吕絮神父离开围坐在壁炉前的众人,和格朗台两人慢步走到厅堂的另一端,离德·格拉桑一家最远的窗洞下,凑到守财奴的耳边说:

“这些人简直是把钱往窗外扔。”

“如果是扔进我的地窖里,那有什么关系呢?”葡萄园主反问道。

“就算您要替女儿打把金剪刀也不成问题。”神父说道。

“我给她的比金剪刀还要贵重呢。”格朗台回答。

克吕絮庭长那张蜡黄的脸本来就很丑,加上头发又蓬又乱,愈加显得难看了。神父望望他,心里想:

“我这个侄子真是个笨蛋,连一点讨人喜欢的小玩意儿也想不出来!”

这时候,德·格拉桑太太嚷道:

“格朗台太太,我们陪您打牌吧。”

“我们全都来了,可以开两桌呢……”

“既然今天是欧叶妮的生日,你们来摸彩吧,让两个孩子也可以参加。”老箍桶匠指着欧叶妮和阿道尔夫说;他自己是什么游戏也不参加的。

“来,拿侬,摆桌子。”

“我们来帮您,拿侬小姐。”德·格拉桑太太高兴地说,因为得到了欧叶妮的欢心,她真是心花怒放。

“我一辈子没有这样高兴过,”欧叶妮对她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东西。”

德·格拉桑太太在她耳边说:“是阿道尔夫从巴黎带回来的,是他亲自挑选的。”

“好,好,随你怎么说吧,诡计多端的臭婆娘!”庭长心里想,“有朝一日,你或者你的丈夫要打官司,你们决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公证人坐在一旁,神色泰然地望着神父,心里在想:

“德·格拉桑一家是在白费心思。我的家产加上我兄弟的和我侄儿的,一共有一百一十万法郎;而德·格拉桑家最多只有我们的一半,何况他们还有一个女儿要嫁,他们爱怎么送就怎么送吧!欧叶妮和她拿到的礼物,总有一天全都会落到我们的手里。”

八点半,两张牌桌都摆好了。漂亮的德·格拉桑太太成功地把她儿子安排在欧叶妮旁边。这一幕的上场人物外表上都平淡无奇,每个人都拿着有数目字的花纸牌和蓝色的玻璃筹码,聚精会神地玩着,一边仿佛在听着老公证人说笑话——他每抽一张牌总要开个玩笑——其实他们个个都在想着格朗台的几百万家当。老箍桶匠得意洋洋地端详着德·格拉桑太太的帽子上的红色羽毛和时髦的打扮,银行家的威严的相貌,还有阿道尔夫、庭长、神父和公证人的面孔,暗中在想:

“他们都是冲着我的钱来的。他们为了我的女儿到这儿来受罪。哼!我的女儿谁也不给:他们只是我钓鱼的鱼钩!”

在这间只点了两支蜡烛的灰色的旧厅堂里,居然也有家庭的欢乐气氛;拿侬绩麻的纺车声,像是在为大家的笑声作伴奏,可是只有欧叶妮和她母亲的笑才是真诚的;其他人狭窄的心胸只关心重大的利益。这个年轻姑娘受到众人的奉承、包围,以为他们的友谊都是真心实意的;她就像一只完全不知道自己被标了高价待售的小鸟。凡此种种,使得那天晚上的场面变得可悲可笑。这原是自古以来到处都在搬演的活剧,不过在这儿表演得更加直露罢了。利用两家人的虚情假意而占足便宜的格朗台是这一幕的主角;他的脸不就是现代人相信的惟一上帝、无所不能的金钱的形象体现吗?生活中的温情在这里只处于次要地位,只能激动拿侬、欧叶妮和她母亲三个人的纯洁的心。再说,她们之所以这么天真,大部分原因还是出于无知!欧叶妮和她母亲对格朗台有多少财产全然不知;她们对生活中各种事物的看法只凭自己一些模模糊糊的观念,对金钱既不看重,也不轻视,平时根本用不到它。她们的情感虽然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了伤害,却仍旧很活跃,这也是它们还能存在的秘密;使她们在这一群利欲熏心的人中成了极为罕见的例外。人类的处境多可怕呀!没有一种幸福不是在糊里糊涂中得来的。

格朗台太太中了十六个铜子的彩,在这个厅堂里还从来没有人得到过这样大的彩;大个子拿侬看到太太把这么大一笔彩金放进口袋,高兴得笑了出来;正在这时候,大门口忽然响起了门锤的敲击声,声音响得把太太们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这样敲门的决不是本地人。”公证人说。

“哪有这样敲门的!”拿侬说,“是想把大门砸破吗?”

“是哪个混蛋?”格朗台嚷道。

拿侬从两支蜡烛中拿了一支去开门,格朗台跟着一起去。

“格朗台!格朗台!”他的妻子感到有些害怕,也向门口追去。牌桌上的人面面相觑。

“要不我们也去看看?”德·格拉桑先生说,“这样敲门似乎来意不善。”

这时候,德·格拉桑先生瞥见了一个年轻人的脸,后面跟着一个驿站的脚夫,扛着两只大箱子,拖着几个铺盖。格朗台突然回过头来对妻子说:

“太太,你们去玩你们的吧,让我来接待这位先生。”

说完他便把客厅的门马上拉上,刚才有些忙乱的客人们又归了原位,但是没有再玩下去。德·格拉桑太太问她的丈夫:

“是不是本地人?”

“不,是外地来的。”

“一定是巴黎来的。”公证人掏出一只有两指厚、形状像荷兰战舰的老怀表,看了看说,“果然不错,九点整。该死的!驿车倒是从来不晚点。”

“来的是个年轻人吧?”克吕絮神父问。

“是的,”德·格拉桑先生答道,“他带来的行李至少有三百公斤。”

“拿侬还没有进来。”欧叶妮说。

“一定是府上的亲戚。”庭长说。

“咱们下注吧,”格朗台太太轻声说,“听格朗台的声音,他很不高兴;也许他不想看到我们在谈论他的事情。”

“小姐,”阿道尔夫对坐在他身旁的欧叶妮说,“一定是您的堂弟格朗台,一个很漂亮的年轻人,我在德·纽沁根家的舞会上见过他。”

阿道尔夫没有再说下去,他的母亲在他的脚上踩了一下,大声地要他拿出两个铜子来下注;又凑在他耳边说:

“闭嘴,你这个大笨蛋!”

这时候,大家听见大个子拿侬和脚夫走上楼梯的声音,格朗台和那位客人走进了客厅。那位客人刚才已经激起了大家强烈的好奇心,并引发了诸多想象。因此现在他的到来,犹如一只蜗牛掉进了蜂窝,或是一只孔雀闯进了乡下黑黝黝的鸡棚。

“坐到壁炉边来吧。”格朗台对他说。

年轻的客人在就座之前先向大家很有风度地鞠了个躬。男客们也都起身还礼,女眷们则行了个深深的屈膝礼。

“您冷了吧,先生?”格朗台太太说,“您大概从……”

格朗台正在看一封信,这时马上停下来插嘴说:

“娘儿们真是噜苏,让他歇口气吧。”

“可是,父亲,也许客人需要什么呢。”欧叶妮说。

“他有嘴巴。”老头儿厉声回答。

这种场面只有来客觉得有点惊奇,其他人对这个老家伙的专横早已习以为常了。不过,客人听到这两句问答后便站了起来,背对着壁炉,抬起一只脚烘烤鞋底,一面对欧叶妮说:

“堂姐,谢谢您,我在图尔吃过晚饭了,”接着又望着格朗台说,“我什么都不需要,也一点儿不觉得累。”

“先生是从京城来的吧?”德·格拉桑太太问。

夏尔——这就是巴黎格朗台先生儿子的名字——听到有人问他,便举起用一根小链挂在脖子上的有柄眼镜,凑在右眼上瞧了瞧桌上的东西和桌子周围的人物,并肆无忌惮地瞅了德·格拉桑太太一眼;在把一切都看清楚以后,才回答说:

“是的,太太。”接着又转过头去对格朗台太太说,“噢,你们在摸彩,伯母,请继续玩下去吧,多有趣的游戏啊,怎么能停止呢……”

“我早知道就是那位堂兄弟。”德·格拉桑太太心里想道,一边向他做了几个媚眼。

“四十七,”老神父嚷道,“德·格拉桑太太,记分呀,这不是您的号码吗?”

德·格拉桑先生在他妻子的纸板上放了一个筹码,她的心里却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她一会儿看看这位从巴黎来的堂兄弟,一会儿又望望欧叶妮,竟忘记了摸彩的事情了。年轻的女继承人时不时地对堂兄弟瞟上几眼。银行家太太从她的目光中不难看出一种越来越惊讶、越来越好奇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