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理论发微
论反向思维在中医学的运用
反向思维就是从反面来认识事物,从对立面中去寻求统一的一种思维方法。它克服了思维的单一性,促使人们多角度地认识事物、开启思维能力。中医学的认识特点是整体思辨,大都采用象思维方法,善于运用经验(包括前人经验),注重直观思悟,与西医学相比,常显示出不确定性,缺乏严格系统化。那么中医学如何在复杂的防治疾病过程中,进行自我完善呢?除了基础理论、经验积累和思悟,弥补自身的缺陷,主要凭着医者的辩证思维能力,常常利用非常规思维形式作为开发思维的方式之一。中医学理论的形成与学术的发展,无不渗透着反向思维。
1.反向思维对把握中医理论的意义
中医理论是在原始思维基础上逐渐形成的,反向思维从中显示了重要作用。中医的理论核心阴阳学说,认为人体的生理、病理现象同物质世界一样,无非是阴阳二气这一对矛盾的因果交替的起伏变化。中医在错综复杂的病症中,识别病位、性质和变化规律,就是从这对立统一的两个方面去综合分析,归纳出表与里、寒与热、虚与实、燥与湿、升与降等概念,成为中医最具特色的辨证纲领。认为疾病变化常显示出“反者道之动”“物极必反”等规律。这种理论特点的形成,无不在于运用反向思维。陆晋笙《景景室医稿杂存·论病有对待药亦有对待》言:“有热病即有寒病,有湿病即有燥病,以及表里、虚实,莫不对待,故无论何病,有寒热、燥湿、表里、虚实之异,执一书而谓道尽于是,奉一方而谓治无他法者,未能透彻至理也。是以用药之误,每误于病状相同。同一肝风抽搐也,而虚甚与热极异;同一肺痨咳嗽也,而湿盛与火灼异;同一胃虚不食,而阳亏与阴亏异;同一腹滞作痛也,而寒郁与热郁异”。中医辨证识病只有运用好反向思维,才能弥补常规思维的不足,从常规中求变异,从疑似中寻真见,才能提高诊治的准确性。《景岳全书》言:“人之气质有常变,医之病治有常变,欲知常变,非明四诊之全者不可也。”特别是疑难、急危重病的表现症状较为复杂,有些须几经四诊合参,反复推敲,更需要整体思辨与知常达变能力,才能做出正确辨证。因为疾病的发生变化是受多种因素的影响,其表现常随时空的改变而差异很大,加上在四诊获得的症候与体征,按中医理论(象思维)去判定,往往存在着一定的不确定性与变化性,有时和常规的认识不相一致,甚至相矛盾。如迟脉一般认为属寒,亦有见于热证;数脉通常认为属热,亦有见于阳衰者。中医的诊脉存在一定的模糊性,同一种脉象可见于寒、热、虚、实等不同病证,所以有“舍脉从证”和“舍证从脉”之说,但怎样去决定从舍呢?主要靠医生的经验和思辨能力。古有“证有真假凭诸脉,脉有真假凭诸舌”之说,其实舌象亦有常有变,存在着不确定性,譬如舌红苔光剥之象,常以为阴虚,然亦见于阳虚及寒湿者;舌淡苔白滑,习以阳虚湿阻论,但亦见于阴虚及热郁者。其他症状的不确定性更多,如口渴引饮多属热盛伤津,亦有水饮停滞者;一般认为盗汗属阴虚,然亦有阳虚或湿热者。尤其临床许多疾病几经用药治疗,证候表现变异较大,有些改变远离其“谱”,难以用常识去解释,所以要获得正确的辨证,不可拘于习惯思维,须学会“反其道而思之,破定论而新之”,学会反向思维,才能获得接近于本质的结果。
2.反向思维对中医学术发展的作用
美国学者菲茨基拉德说:“测验一个人的智力是否上乘,只看他脑子里是否同时容纳反向思维,而无碍其处世行事。”同样,一个中医在临床诊疗行为中是否具有反向思维能力,就能够测验出他的技术水平。中医学术水平的发展,除了不断积累实践经验,还需灵巧的思维能力。所谓“医者,意也”,意含思想、推导之义,中医临证许多是靠意会,即自身的思维能力。中医诊病,对同一个病,特别是疑难重症,如果采用双盲法,分别请数位医生诊治,肯定会出现几种不同的治方,有些治方甚至相差悬殊,其辨证论治的水平,主要是看临证思维能力。这并非是主观臆想,需要有扎实的哲学、中医理论基础及丰富的临床磨炼,加上思路的开阔与灵活,才能显示出诊疗水平。如消渴病,大都以阴虚、燥热论治,但亦有属阳虚、痰瘀者。对肿瘤的诊治,通常认为有形的“癥积”属于实证,常规治法:“积者消之”“坚者削之”,但实际上,单纯攻坚消积治法对恶性肿瘤效果不理想,有时施用补益法反而有良好效果;因为“肿块”成因常与潜在的“体虚”有密切关系,现在医疗实践表明补益法是治疗恶性肿瘤有效的方法之一。“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中医强调实践,注重思辨,反对死搬教条,示人不要受思维定势约束。
综观历代名医大家,能独具慧眼,识破时弊所在,提出独特的见解,高人一筹之处,无不与其具备反向思维能力有关。对中医学极有影响的金元四大家学说的创立,也是运用了反向思维的结果。李东垣所作《内外伤辨惑论》是一个明证,他突破了传统的定向思维,辨清了内伤似外感之惑,创立“内伤脾胃”论,弥补了仲景之不足。丹溪评价:“仲景之书也,而详于外感;东垣之书也,而详于内伤。医之为书,至是始备,医之为道,至是始明。”朱丹溪继承了东垣等学术思想,在医疗实践中发现了流行方药的弊端,并进行了反思,提出滋阴降火法,又是对东垣学说的补充,促进了中医学术的发展。吴澄《不居集》言:“夫有东垣之升,自有丹溪之降。气下陷而不能升者,当用东垣之法为先,火上升而不能降者,则用丹溪之法莫缓”。中医学中许多医理就是在前人的经验基础上通过自身实践,经反复思考而悟出。清代程芝田《医法心传》言:“读书者,须从其正面悟出反面,从反面悟出其正面也。知其常,当通其变;知其变,当通其常……仲景治少阴证,因胃实致心肾不交,用大承气下之;严用和治脾虚心肾不交,制归脾汤补之,即从仲景反面悟出也”。历代许多脍炙人口的名医医话、医论及医案也都体现了这个思维特点。如论阴阳,张景岳言:“善补阳者,必于阴中求阳,则阳得阴助而生化无穷;善补阴者,必于阳中求阴,则阴得阳升而泉源不竭”。论寒热,王冰语:“寒之不寒,责之无水;热之无热,责之无火”。论虚实,李中梓语:“至实有羸状,误补益疾;至虚有盛候,反泻含冤”。论燥湿,石寿棠言:“燥病须防其夹湿,湿病须防其化燥”;论升降治法,石氏谓:“升必少佐以降,降必少佐以升”。都是将反向思维运用得惟妙惟肖。
3.反向思维在中医临床的运用价值
反向思维方法,从常规中求变异,从相似中寻创见,从反向中找突破。临床疾病变化相当复杂,充满矛盾和变异,只从一个角度诊察无法全面了解病变的本质。中医的辨证,常借助多种思维方法,灵活地利用象思维,将“互不相关”的现象联系在一起,不断地运用反向思维来寻求新的治疗途径,以丰富临床内容。《素问·至真要大论》:“微者逆之,甚者从之……逆者正治,从者反治”,认为病势严重,病情复杂,证候与病机易出现反常现象,治疗就应当从反向去考虑。反常规思维的内容是多方面的,如《景岳全书》言:“然则何者宜反?何者不宜反?盖正治不效者,宜反也;病能格药者,宜反也;火极似水者,宜反也;寒极反热者,宜反也”。所指的四种情况,后二者指病证严重发展到极期出现假象,表现真热假寒、真寒假热,采用寒因寒用、热因热用之反治法,是反其表象,实质是针对本质的正治法;临床针对“大实有羸状,至虚有盛候”而设的通因通用、塞因塞用治法,亦为此类反治法。第二种是使用正治法治疗而出现格拒药物,在正治方中加反佐之味,如《伤寒论》治少阴之利,初用白通汤为正治,继因有烦而用白通加猪胆汁汤即为反佐法。然而最为常用,最有意义的是第一种情况,即在一般常规辨证采用正治(或几经正治)无效时,应从反向思维去考虑,临床上具体运用非常丰富,比如临床上治疗腹胀,使用通利导泻无效或反加剧,更用升阳益气法而获效;血证使用凉血止血而血愈不止,改用温阳摄血而血得止。许多传统的名方之所以千古不朽,它们巧妙的相反相成配伍组方,就体现着这个思想,如桂枝汤的一开一合,小柴胡汤的一表散一清里,补中益气汤的表里配合、气血兼顾,半夏泻心汤的寒热并用、辛开苦降,六味地黄丸的三补三泻相配等,它们在古今临床上发挥了很大的作用,解决了不少疑难重症。有些方剂组织更为复杂,常熔寒热补泻为一炉,相行而不悖,如木防己汤、乌梅丸、防风通圣散等,却能力克顽症,屡建奇功。
医生在临床上获得成功,常巧妙地借助于反向思维。如北京名医施今墨在30年代治一例肠伤寒,20余天高烧不退;肠伤寒中医大都按湿温论治,分解湿热为常法;然而施老认为此例是寒凉遏抑所致,一反常规,径用人参、附子等温补之剂退了烧。此类案例文献报告较多,可谓精彩纷呈。要具备诊治疾病的应变能力,需要广博的知识,须用好反向思维。笔者曾治一女子患功能失调性子宫出血,反复年余不愈,观前医所用方药皆清热凉血、塞流止血之类,患者口干烦热,血色鲜红,既按实热治不愈,转以清补之法,亦无效;细察患者脉虽细数,而面苍肢凉,更以虚寒论治,投用大剂温补,竟然一举中的,三剂告愈。
(本文曾发表于《浙江中医杂志》,2000,35(7):308-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