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7章 困惑
熊清很久没有过过这样平静的日子了。
前些时候大雪封山,他练完剑便早早回到木屋,和逍遥子一起烤火喝酒嗑瓜子。
冬夜漫长,逍遥子喝酒喝高兴了,会给熊清讲许多江湖上的陈年往事,但他自己的事却只字不提。
他越不提,熊清就越发好奇。
逍遥子到底做了什么,让暗河老大周天海穷追不舍?
当年武当山上发生了什么?
逍遥子怎么跑进九道山庄的洞里藏起来的?
逍遥子一个问题都不会回答,于是熊清只好不停喝酒。他的酒量越来越好,到后来竟可和逍遥子一较高下。逍遥子不得不把酒藏起来,因为下雪天两个人都不愿意下山,而他们的酒已经快喝光了。
熊清有一次喝的醉醺醺,问:“师父,你是怎么成了暗河的杀手?”
那个时候逍遥子又穿上了那身雪白的狐裘,斜靠在窗前像个没落的贵公子。窗外雪花飘进来,落在他的酒盏中,渐渐融化。逍遥子摇晃酒杯,慢悠悠道:“让我想想,想好了再告诉你。”
他这一想便一直想到开春。
熊清早都忘了,反正逍遥子浑身上下都是谜,大概一辈子都理不清。
现在熊清正为另一件事困扰。
他已按照逍遥子的吩咐,将刺向太阳的动作练满了二十万次。他尤其觉得自己的斜阳一剑,似乎已和逍遥子差不多快。但当他兴高采烈地告诉逍遥子时,逍遥子只不过淡淡道:“继续。”
熊清提着剑站在山顶,环顾群山。此时初春,万物复苏,漫山遍野草长莺飞,连太阳都明媚许多。
他向着初升的太阳刺出第二十万零一剑,发觉这一剑和之前许多剑并没有什么不同。
熊清渐渐满心困惑。逍遥子只告诉他“继续”。他每一天都在重复昨天的生活,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熊清已有些厌倦。
一天傍晚,两人吃完饭,逍遥子坐在门前树下擦拭他那把剑,熊清犹豫半天,慢慢蹭过去。
逍遥子头也不抬:“有话就说。”
熊清站在他面前,纠结万分,终究还是说出口:“师父,我觉得练剑和当奴隶好像没什么区别。”
说完他就后悔了,因为逍遥子抬起头,很有兴趣地打量他。
让逍遥子感兴趣的通常不会是什么好事。
逍遥子放下剑,目光炯炯地招手:“来,坐下,继续说。”
熊清不敢坐,如果逍遥子听完要打他,他站着可以跑快些。
“师父,我当奴隶的时候每天都在劳作,干一模一样的事。我练剑的时候每天不是也在重复一样的事?也一样累。那又有什么区别?”熊清一口气说完,已准备落荒而逃。
可逍遥子只不过笑了一声:“你好了伤疤忘了疼?我可记得你当初死活要跟我走。”
熊清心里一震。过了这么久,他确实淡忘了当奴隶的滋味。没有名字,只有编号,像狗一样唯主人之命是从。他又记起当时看见逍遥子拔剑时的震撼,想要变强的渴望那么强烈。
一把长剑,快意恩仇,所向无敌。
逍遥子忽又问他:“你为什么学剑?”
熊清怔怔道:“想变成高手。”这就是他最初的回答。
逍遥子叹气:“变成高手之后呢?高手也得吃饭,要吃饭就得赚钱。”
熊清明白他的意思,但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我想像你一样,当个杀手。”
逍遥子沉吟片刻,仿佛下了一个决心:“明天跟我下山走走。”
熊清一颗心哗啦一下飞起来。逍遥子这是要带他见识见识怎么当个杀手了。
熊清假心假意道:“可是师娘不让你随便下山。”
逍遥子白他一眼:“滚。”
熊清心潮澎拜地滚走了。那晚上他抱着剑躺在床上,兴奋地辗转难眠。他开始幻想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杀手榜上,被众人交口相传,威震江湖,甚至也想到自己如何手提长剑,扬鞭策马,于闹市中取人性命,威风凛凛。
天光渐亮,他才朦胧睡去。刚睡着就被逍遥子敲门惊醒。
熊清赶紧跳下床开门,看见一个麻子脸直直盯着自己。
熊清被他丑得一惊。那麻子脸开口道:“红鸾留下的面具,如何?”
熊清缓缓道:“还行。”
逍遥子点头:“走吧。你不用戴了。”
熊清跟着他踏上下山的路,不时回头瞥他一眼。逍遥子浑不自知一样,悠然自得。走到小镇,两人去买干粮。没人拿正眼瞧他们,尤其是年轻姑娘们。熊清越发觉得师娘留下这张面具别有深意。
走过凤来客栈,逍遥子让熊清等在路边,他进去和客栈老板说了几句,老板立刻诚惶诚恐地命人牵出一匹马来。
熊清看得发笑,不知师娘当日做了什么将这老板吓破了胆。
逍遥子悠然跨上马,又将熊清拉上来。熊清尚未坐稳,逍遥子已策马冲了出去。
长长的惊叫从街头一直飘到街尾,消失在小镇外。
熊清在马上足足颠簸了两天,直颠得浑身骨架快要散开,逍遥子才停下来。他牵着马往前走,熊清趴在马背上气若游丝。
逍遥子回头嘲笑他:“还要当杀手。”
熊清摇摇头,痛苦道:“没骑过马……”
他一直趴在马上,直到进了城找了间客栈,逍遥子把他赶下来。熊清躺在客栈屋里睡了大半天方才缓过神,逍遥子一直坐在一边瞧着他,满脸怜悯。
熊清爬下床,觉得十分丢脸,强作正经:“我们现在干什么?”
逍遥子手指轮番轻敲桌面,温和道:“要不要再睡会儿?”
熊清赶紧摇头。
逍遥子站起身:“带你去个地方。你记住,以后真当了杀手,没饭吃就去那里。”
熊清惊异道:“这么凄惨?!”
逍遥子仿佛心有戚戚,一言不发。
两人出了客栈走上街,天色已暗,喧闹的街上人来人往。逍遥子七拐八弯绕过许多路口,拐进一条十分偏僻的巷子。熊清一进巷口就感觉不对。这条巷子只在尽头透出点灯光,巷里污水横流,臭气熏天,却偏偏有十来个人似乎嗅不到一样,或蹲或站靠在墙边。
这些人有的已老态龙钟,有的还年轻得好像只有十岁。他们无一例外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看见逍遥子和熊清走进来,蹲着的人站起身,靠墙的人站直了,全都阴沉沉地盯过来。
逍遥子从容不迫地往前走,熊清已握紧剑柄。这些人似乎下一个瞬间就会扑上来,把他们当猎物一样撕碎。
两人一直朝前走,走到小巷尽头。熊清看见一家破破烂烂的酒馆,门边挂着一盏发黄的灯笼,照亮门上四个大字:秋枫酒家。
这么一家快要垮掉的酒馆,居然还叫秋枫。
熊清跟着逍遥子在门口支起的一张桌子前坐下,逍遥子轻轻敲了敲桌子。漆黑的屋里走出来一个面若冰霜的妇人,抱着手臂冷冷道:“客官吃面还是喝酒?”
逍遥子从容道:“喝酒。”
妇人道:“喝什么?”
逍遥子道:“最便宜的那一种。”
妇人冷冰冰地看他一眼,面无表情:“最便宜的五十两。”
逍遥子立刻道:“好,来一斤。”熊清听得瞠目结舌。难道逍遥子带他来这里只不过为了喝天价的酒?
那妇人走到墙边,提起一个酒坛,突然回身朝他们掷来!
酒坛来势之猛,熊清吓了一跳,正要伸手去接,忽见眼前剑光闪动!
几声脆响,剑光消失。逍遥子右手将剑送回剑鞘,左手托着酒坛。片刻之后,酒坛在他手中缓缓裂成整齐的四瓣,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熊清震住。
巷子那头那群人中响起口哨声,那妇人看了看酒坛,又看了他们两眼,转身朝屋里走:“进来吧。”
逍遥子拉着呆愣的熊清跟进去。屋里没有点灯,一片漆黑,只有妇人的脚步在前面响起。逍遥子沉默地跟着她,熊清走在逍遥子身边,既紧张又好奇,一直牢牢攥着剑。
黑暗里忽然吱嘎一声,一扇门打开,妇人走进去。原来这房子后面还有一条更狭窄的小巷。走到尽头,妇人再推开一扇门,三人走进一间灯火通明的屋子。
屋子里已站了好几个人,每个人手中都有一把剑,每个人都傲慢地打量其他人。妇人将逍遥子和熊清领进来后,说了一句“等着”,转身关门出去。
逍遥子拖着熊清走到屋角站定。屋子里的人迅速盯上他们,渐渐围拢。熊清拿着剑紧张四顾,不知这些人要干什么。
为头的那个趾高气扬地问他们:“多少银子?”
熊清莫名其妙,逍遥子低声道:“五十两。”熊清更莫名其妙,逍遥子这低哑怯懦的声音,莫非他还害怕这些人?
围着他们的人听了,不屑地冷笑几声,齐齐散开。熊清完全摸不着头脑,转头去看逍遥子。奈何逍遥子那张麻子脸着实看不出表情。
又等了半个时辰,屋边另一扇门打开,走进来一个白衣女子。
这女子竟似比刚刚那妇人还要冷淡,一张苍白的脸仿佛结了冰霜。
屋里这几人一见她,忽然收敛傲气,恭敬地俯首弯腰。有人谄媚地笑道:“见过秋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