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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学画 买画 失画 还画 献画

一 学画

我生在一个赤贫的人家,高小毕业,即出任乡村小学教师,身兼校长、教师、工友三职;月薪银洋六元,其实是十元,当中四元为派我去的学务委员侵吞了。过了一年,父亲听我的老师钱作民先生的劝说,忍痛借债送我到上海艺术师范学校读书,从吴梦非、丰子恺老师学西方美术,从刘质平老师学西方音乐。后来靠音乐结识了开明书店创始人章锡琛先生,承他邀请我到开明书店担任音乐美术编辑;靠美术——书籍装帧,我又从那时开始在上海出版界和新文学界站稳了脚。年方二十的我,成为当时的大作家鲁迅、茅盾、郭沫若、巴金、陈望道、郑振铎、叶圣陶、胡愈之等人的朋友,在他们的扶植下,我的名字在新文学界和读者中不胫而走,成为他们所熟悉的人物而获得了一些虚名。

美术和音乐,我学的都是西方的,这两种艺术当然还有东方的,即我国自己的美术和音乐,我仅仅学得了西方的,不去钻研我国自己的,恐怕不够全面,悟到这一点,我就反过来学习中国绘画、书法和篆刻,以及中国音乐。在研究过程中,渐渐觉得我们中国的绘画和音乐并不比西方的差,甚而过之,为什么大家都热衷于西方的呢?我就发奋致力于中国绘画、书法和篆刻。一个人的精力有限,不可能件件都抓在手中,在这种情况下,就放弃了音乐,专门研究中国的绘画、书法和篆刻,我要在东方艺术中做出较满意的成绩来。学习绘画如果只靠阅读珂罗版画册是不够的,还应从名师学习,在旧时代从名师必须付出巨额的经济代价,而我是贫家子弟,没有那么多钱去从师学业,只能徘徊在珂罗版画册之间,往后经济稍宽,仍不拜师,却四出求同时代的书画家写些画些,一旦求得,再付出一些装裱费用,就可悬诸室内,时刻观摩,作为学习和借鉴,这比从一位名师所接触的面要广泛得多,受益亦多,因此从那时起,我陆续求得了孙增禄、徐菊庵、朱梦仙、陈焕卿等同里书画家的手迹,再扩大到外地的于右任、谭延闿、谭泽闿、马公愚以及张大千、李苦禅、潘天寿、沙孟海、张阆声等的手迹。从这些手迹中我在书法上学到了波磔抵送等方法,在绘画上学到了用笔用墨、渲染设色的技巧。从学习同时代许多书画家的手迹中,我得以在绘画、书法上大开眼界,大幅度提高了一步。看了手迹,懂得书法以何者为上,绘画以何者为贵,较之拜师受益更多。我无师刻苦钻研,篆刻也是同样学习,到了七十年代,我退休以后,才把书画篆刻推出来与世人见面,但磨砺的时期却花了几十年。至此,我在书籍装帧之外,又树立了篆刻、书法、绘画这三方面的声誉和地位。

二 买画

我在同时代书画家的手迹中,经过一段长时间锻炼之后,觉得还嫌不足,因之,又扩而大之,面向清代、明代书画家真迹,要觅到他们的名作,非花代价不可,我的实力已经稍稍充裕,才开始了买画的生涯。一出手就买到明代徐天池、陈白阳、文徽明、张宏等人的作品,接着又收得沈石田、陈老莲、仇十洲等作品,往后又收得龚半千以及清代石涛、新罗山人、王石谷、王麓台、金冬心、李方膺、郑板桥、伊秉绶、赵之谦、吴让之,近代吴昌硕、黄牧甫、任伯年、虚谷、齐白石等作品,扩展了学习、借鉴的面,提高了我在书法上、绘画上、篆刻上的技法。同时作为藏品,经过若干年节衣缩食不断收求,到六十年代前期,已收到古人作品不下数千件。七十年代起,继续收得黄宾虹、潘天寿、朱屺瞻、刘海粟、谢稚柳、丰子恺等作品,其中于右任书法就有一百件,丰子恺漫画也是一百件,朱屺瞻山水、花卉超过一百件,吴昌硕刻印二百件,赵之谦刻印一百多件,黄牧甫刻印一百五十余件,华新罗一百件,齐白石和任伯年合为一百多件,逐渐形成了我买画藏画的阵容,我买画藏画的出发点是根据学习需要而选择的,和一般为藏画而藏画的收藏家完全异趣。

记得买华新罗的画时,因为手头没有那么多巨额现金,于是忍痛卖掉查士标、吴昌硕、徐悲鸿的作品多件来凑数,并与物主协商分期付款而得到同意,才能买下。这一次把我的历年积蓄差不多都花了,但是我不觉得惋惜,倒是变卖查士标、吴昌硕、徐悲鸿三家的作品,非常觉得可惜!至今还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颇有“鱼我所欲也,熊掌我所欲也”的样子,两者无法兼得,只好放弃其中之一!

买赵之谦刻印一百多方,我完全不顾五寸厚的大雪,和友人从北京赶到天津,在劝业场看到这批印后,使我欲罢不能,但物主索价过高,使人难于接受,不得不快然而返,一直接触到这一年大除夕,才算谈妥代价而取得,那时我已经从北京回到上海度春节。在谈判中我的心随着它的代价一上一落,紧张的状态不可言喻,深怕被人出高价夺去;等到拍板了,虽然这批印还没寄到,我已情不自禁,在家饮酒的兴致上升,酒量随之而升到五斤;印一到手,立即邀请同好一起来欣赏观摩,大家沉浸在我得印的喜悦之中。

齐白石的一幅四尺整张《红莲鸣蝉》,1949年我经过北京,在琉璃厂一家画店中见到,这幅画悬挂在极显著的进门处,问价为一百元连框,我嫌价太高没有买。1950年我又至北京,见此画仍旧挂在这家画店门前,我问价仍要一百元,不肯让一分一厘,我还是不肯下手。1951年再去北京,见此画还是高悬着,仍旧要一百元,不能还价,我只好望望然而去之,直到1954年我再从那家画店经过,想想还是依他们的高价吧,用一百元买了回来,重裱后挂在我上海客厅里,到了动乱初期被作为“四旧”抄走了,结果在其他画件大部分归还后,我屡向上海文物清理小组交涉收回这幅画,直到现在这个小组已经结束,还不见有归还的征兆,看来从此与买了几年才买得的画便要永诀了。

有部金冬心的水墨花卉册,最初由中介人携来五开,索价为每开五十元,我爱不释手,就依价买下。过不多天,中介人又送来四开,经细看是同一册中的,我已买了头五开,中介人知道我的心理,一定会买,所以索价每开为一百元,我说同样大小的四开,为什么今天每开要一百元?他说物主所索的价钱,少一文不卖,我为了要凑成一部整的,只好忍痛买下,问他是不是还有第三次进来的,他说不会再有了。再过一段时间,我的一位远房族弟,邀我到他家去看画,其中有一开金冬心的水墨梅花,正是这部册页的最后一开,如果得到这一开,这部册页真正完整了,我问他要多少价钱可以割让,他这一开竟索价高达一百五十元,较中介人第二次的又多出了五十元,我这时为了使它完整,照数付出了一百五十元。当时把画让出来的人,就是这样欺诈买者,诸如此类买进的书画,不止一种,可见物主的狡猾了。

三 失画

我对书画篆刻爱之若命,凡书画篆刻作品一到我的手中,总要请名裱家装裱一新,篆刻作品则用锦匣储存,使之完好无损,增加欣赏时的愉快和兴趣,我请友人刻过一方《曾经钱君每珍护》的印,表达了我对收藏的书画要使它完整无损的意思。但是可诅咒的1966年9月2日不幸的时刻终于到来了,这天的黑夜,“红卫兵”数十人蜂拥而至,闯入我家,在客厅中划地为牢,强迫我困守在这方圆不到一米的圈子中,不准动弹,这伙不速之客发疯似的挖墙撬板,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说是为了搜查秘藏的金银财宝,几小时过后,他们认为可疑的地方都挖撬遍了,结果徒劳手脚,白费辛苦!因为金银财宝早在8月24日被“勒令”全部交出,不再有剩余的,但这伙不速之客以为还有秘藏可以发掘。他们在失望之后,立刻分散到各层楼的房间中乱搜所藏的书画文物,因为没有专业知识,见了书画文物有如瞎子,一件也不知好坏,无奈,只好来求助于我,才从客厅里把我解放出来,接着就强迫我到藏书画文物的那间房里,胁迫我指出哪些是明、清的绝品,哪些是现代人的作品,我在威胁之下,为了这些文物不致失散,便一一指给他们看了,他们就胡乱搬到客厅集中,装入原来的皮箱,也不给任何凭证,只是七手八脚向卡车上装,其中有一人假装不明白,指着于右任、齐白石、吴湖帆三家的作品,问我这三人是什么样的人。我的回答是大书法家、大画家,此人却说他们是战犯、地主、汉奸,威胁我把这些作品当场撕掉或烧毁,我坚决拒绝,并说要撕要烧,你们动手吧。他们见我非常坚决,只好收起来带走,这时我不顾生死,大声疾呼,这些都是全人类的精神财富,谁也不能毁灭它,损坏它,带走是可以的,但必须保存好,如有破坏,就是天诛地灭死有余辜的人!结果他们来不及和我反驳,匆匆开车走了,只是说还没有抄完,明天再来。我的心到此已经碎了,突然晕厥过去。

隔了一年,他们才把这些抄走的书画文物交到上海博物馆,博物馆便把这些书画文物,列入他们的账册,收进仓库。七十年代初我被迫退休,用莫须有的罪名迫我靠边,到此也“解放”了,看来似乎没有事了。那时我的房产、钱财、文物悉数被没收净尽,成为身无分文的一个“穷措大”。我对房产、钱财的失却,倒还不觉痛心,唯有文物没有了,一直放在心上,无论如何难于排解!只怕这些文物不幸被毁于一旦。有些同情我的朋友,不时给我消息,也不敢据而打听,怕再受无谓的麻烦,日复一日,只是埋头在我的创作中,借此过着饥饿的日子。

四 还画

我煎熬在艰苦的岁月中,忽然乌云飞散了,说对被抄家的将落实政策,接着首先还到了存款和扣发工资,又说还要发还文物,这个消息使我非常兴奋喜悦,待到真正发还的一天,我的兴奋比任何时刻来得强烈,携带了可以包装文物的破被单前去,固然由我的单位移交给上海博物馆的一批文物,首先还到了手,那时的心情真像母子重逢,喜悦得老泪纵横,其心情非文字所可形容!回到家里便急不及待地刻了“与君一别十三年”和“君匐庚申重得”一朱一白两方印,准备盖在久别重逢的书画文物上。文物回家的那天晚上,在阖家高兴之余,我又痛饮了五斤花雕,为有生以来第一件快事。

但一检查,发现少了一幅四尺整张虚谷的《枇杷》,在发还清单上赫然此件已还。我惶然了,我已照单签收,少一件,发还的机构怕不会承认。我只好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前去交涉,总以为没有希望了,“银洋当面点清,离柜概不负责”嘛。幸好她们也在对账,在我名下正好少拿一件,双方的账完全吻合,那位负责的女同志非常通情达理,很爽快地补给了我,我真喜出望外,如获至宝,感谢她认真对待每一件事,待人温文、洞察失主的心情。

原来我收到的印章,都是若干方合储一锦匣,是硬嵌式,每方不能掉换位置,还给我时这些储印章的锦匣大部分不见了,心中颇有感触,觉得上海博物馆对抄来的文物不当一回事,把藏印的锦匣几乎全部丢失。听说丢失锦匣还算幸运,据目击者告诉我,有大批印章堆成好几个大堆,竞用煤镐来铲的,有些印章被铲去一角,有些被铲成两段,那才更惨了!还据目击者说,有整间整间房屋的文物,任其日晒虫蛀,霉烂成灰,可见这次遭殃的文物,其数量之大,是不可估计的。还有一些文物混在普通的书画中,成捆成堆廉价卖给外商,靠此发财的外商有的是!我的印章总算大部分回来了,失去锦匣真不算一回事。我收藏的吴昌硕刻印有二百方,还来仅一百五十六方,还少四十四方,经再三催索,始终没有着落!

幸亏我硬着心肠,于右任、齐白石、吴湖帆三家的作品,没有受威胁而或撕或烧,于右任的一百件书法到这时也还了近半数,后来虽断断续续又还了一些,还离抄走之数甚远。当我接到第一批发还的于右任书件时,在喜悦中写了一首七绝:

髯翁妙笔复归钱,如对故人意缠绵。

犹记当年招饮日,豪风墨雨卷山川。

有一天通知我去领还弘一大师的五言联时,上海各报记者都在场,竞相要我发表一些感想,我说抄走本来是不应该的,现在还给我是为了弥补过去的不是。我失而复得,心情当然舒畅愉快,但事情要做得彻底,不要还了一些就算完事,应该都退出来,不留尾巴。我这番话后来上海各报都没有如实报导,只说我得到发还是如何喜悦,用这种冠冕的话掩盖了原意,事实上到现在为止,我被抄走的文物还有三百件没有还到手,哪来的“喜悦”?

五 献画

1985年我正好80岁,人生走到了最后阶段,不得不考虑身后的事。对重得文物的处理,和家人谈了我的想法,如果照平常的处理分给儿孙,我能监护的只不过三代而已,再延续下去,他们对这些文物所持的态度如何不得而知,也许吃尽卖光,而我千辛万苦收集珍护下来的文物,聚则不易,散则极快,不如把这些文物一古脑儿如数捐献给生我的故乡,由故乡建立机构来永远珍护,可不致分散,这不是一件很放心的事吗?数目虽然只有四千多件,说多不算多,说少倒也不算少了,在八十年代的今天,要收集这么多文物已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家人听了我的设想,经过认真思考之后,一齐表示同意捐献,于是把还得的书画印章和其他文物,以及历年来书画朋友所赠的作品,稀有的善本印谱等一件不漏,捐献给故乡。桐乡县政府特拨巨款,由上海同济大学建筑系设计为这些文物建筑一座君匐艺术院接藏了,经常把这些文物轮流公开陈列,任人研究参观。

我所藏的名迹,原是为了一己的学习而收藏的,是有的放矢,不像一般藏家只是为了收藏而收藏,漫无限制。我体会到青年时代求藏家发慈悲给我看名迹之不易,所以我这些文物主张对人公开,我在君匐艺术院开院的大会上曾经宣布过我的感想和希望:

“……在朋友们和荣誉的面前,感慨很多,讷于言词,无法表达!我是个很平凡的人,有一点微小的成就,全应归功于民族文化的熏陶,师长前辈的教诲,特别怀念弘一大师和丰子恺老师,还有很不出名却同样诲人不倦的孙增禄和徐菊庵先生,没有他们的指点,我也是与艺术无缘的,一生将过得更加平庸。

我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是艺术的赐予。当然,用不着妄自菲薄,我也勤奋地笔耕过。我把一切还给艺术,因为生命有限,艺术无涯,第二母亲——艺术哺育了我,我也有义务,为艺术的发展尽一点人子的微力,完全是应该的,根本不值得赞扬,任何称颂只会使我汗流浃背。我虽无知,但早已失去了自视过高的勇气,未来的岁月,仍然是个普通的小学生,向古人、向长者、贤者、后辈恭恭敬敬学习,求得一点进步,于愿足矣!记得在青年时代,初出茅庐的岁月,想观摩一件艺术品,认不得收藏家。店里有精品,也不昂贵,可怜衣食迫人,那有收藏的可能?历史是反省旧我的明镜,又是创造新我的动力。所以我在六十年间一直希望为青少年们做点有益的小事,就是不忘当初观摩名作之难。所以,我希望君匐艺术院开门办院,为专家服务,也为普通读者效劳,这样才能物尽其用,无愧前哲。如果把艺术院办成一把锁、一只保险箱,那就违背我们的初衷,收藏只是为了研究,为了造就新人,这一点希望领导和朋友们给我以支持!

中国的学术处于历史的新时期,生活本身逐渐教会我们清算封建意识和极左的民族虚无主义观点。新事物是不可战胜的,我们能为明天的文化事业跑个龙套,回顾一下艰辛悠长的历程,才知道龙套的分量,龙套很渺小,但是有人接力,所以又是不朽的!”

写到这里,我把学画、买画、失画、还画、献画约略叙述了一个轮廓,不知读者读了有何感想?献画,像我这样全部献出,国内还是首创,我认为这是抛砖引玉,今后希望有更多的藏家化一己为大公,把民族的文化遗产很好地公诸世人,保存在更稳妥的地方,流传千秋,为子孙后代造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