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的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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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曲原城,巨变

曲原城是傅余家的,任何人都不能染指!在已逝去的两千三百年里,它从未更换过主人。

巨蟹纪六一八年,强大的楚亚发起对维宁的吞并战争,为保有曲原,在局势尚不明朗的情况下傅余祯康不惜放弃王位和整个国家,甘当敌国的一方诸侯;狮子纪元年,元教“神圣联军”兵临城下,为保有曲原,傅余敦率先皈依,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向天皇上帝下跪的楚亚族世族封君;狮子纪三六一年,楚亚竟陵王发动所谓的“诛元之战”,兵峰直抵东洋之滨,楚亚大军围困神都长达一年又八个月,为保有曲原,傅余遂再度归降楚亚朝廷,于神都一战中救驾有功,因此得以免除先祖叛国之罪,曲原由藩领降格为土司道……

为保住曲原,保住复兴之希望,傅余氏的祖先可谓真正做到了忍辱负重。但在世人和史家眼里,他们全都是毫无廉耻的叛徒变节者。因此,傅余家也得到了一个“倒戈家族”的名号,并且已背负了上千年。是继续延续传统还是奋起反抗?若是在十年前,这根本就算不上一个问题。不惜一切代价保住曲原城!是《傅余家训》里的第一条。凡是接任族长和继承爵位的后代绝对没有任何另作选择的权利。

可是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两日来,傅余英松被巡备署抓获的一名窃贼搅得寝食难安,他被从未有过的深重危机感笼住了心胆。保守了两千年的秘密,在它临近开花结果时竟然泄露了出去!

盗贼一共三人,都是江湖游侠,这些人无规无距,如果将其公诸于世,曲原必将成为众矢之的。到那时恐怕连圣廷都无法阻止群起的各方势力对“原道”的争抢,世界会随之大乱。因此,在没有聚齐“原道三解”之前,绝对不能让世人知道它的存在。傅余英松一时无法确定那个被活捉的盗贼背后的力量,如果他正是来自于欧阳忠呢?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所以投降已经变得比反抗更加危险了。

他不得不暂时放弃向双井村增派人手的计划。六天前进入地宫,对五座灵坛进行的重新丈量让他坚信“原道三极”的秘密就在三口古井之中。但挖掘是一件大动作,这事根本不可能秘密进行。他本来已经做好充分的打算,以曲原道的名义买下双井村及其周边土地,然后把他献给宋下明诚灵道寺做采邑,以便作为调停端木功良和岳让知事的矛盾。如此也算是给妻子一个交代,真可谓一举多得。可未曾想到宋下诚的局势竟然发生了超乎想象的恶化。

在此之前谁也不敢想象官府和寺院的斗气会恶化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傅余英松是很想让端木功良这混蛋死掉,但无论如何也不能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了。如果宋下藩不再是端木家的封地,曲原只有投降新的藩侯才能保住土司之位。就算欧阳忠根本不知道“原道”,但是谁敢保证他不会强行将傅余家迁离曲原?为了防止藩侯和土司的势力过于强大牢固,他们之间互换领地事例数不胜数,数百年来这种做法已经成了不成文的惯例。失去曲原城就意味着傅余家失去了对星塔的控制。再者,妻子那一关也不能通过,他绝不能违逆妻子。有时候他会把妻子和“原道”放在一起比对,假如要他在两者之间做一个选择的话,他唯一会选的就是自尽。

因此,留给傅余英松的只有一条道路——起兵反抗,坚守曲原!

起兵容易,只要自己一声令下,曲原乡军定会戮力同心。但还有一个相当棘手的问题横档在傅余英松面前——曲原三生观住持弘宪魁士,只要这老家伙一声令下,全城的百姓随时会把自己的区区一万士兵当点心一样吃掉。

当着曲原众官将的面,傅余英松又把公西宏大骂了一通,这个当年和自己一道冒着被磷岩大火烧成灰烬的同袍弟兄竟然做了叛徒,背叛了自己的主君!他觉得自己看错了人,一旦想起就满腹愤怒。

议事厅里,气氛凝重如铁,弘宪魁士一通长篇大论之后就没有人再说话了。这些平时叽叽喳喳吵吵闹闹的家伙咋都全成了哑巴?你们的土司大人需要援助啊!傅余英松懊恼地想着,他首先把目光停在了北山仪文的脸上,这是他的左手,曲原都管司的大都管。这时候是该你出力的时候啦,别总把注意力放在酒里。他的目光要表达的就是这句话。

都管大人毕竟不是个傻瓜,立刻领会了土司大人的意思,他放下手中的酒杯,还十分夸张地清了清嗓子,郑重道:“魁士先生,您这是要我们与叛徒同流合污啊。”

弘宪厉声回道:“我在救诸位的性命,端木功良大逆不道,你们难道想跟着他一起当叛神者?”

这话的威力实在不小,一旦得到叛神者的罪名不光意味着丢性命这么简单,比起死亡,人们更害怕死后登不了天界,也入不了地狱。被流放空界成为孤魂,最终灰飞烟灭归于虚无才是最可怕的。

但北山仪文并没有就此偃旗息鼓。“叛神?魁士先生所指是兵围灵道寺,劫持岳让知事?”

“都管大人好记性,我以为您忘了呢。”弘宪魁士略带嘲讽的口吻实在讨厌,傅余英松不自觉地往一旁挪了挪。他们的位置挨得太近了。

北山都管以冷笑回敬了嘲讽,质问弘宪道:“你们私自抓捕端木公子又该当何罪?别忘了他可是我们的世子,宋下藩未来的主君,岂是你们随意就能往大牢里扔的?”

“你们?我们?”弘宪一字一顿道,口气变得冷冽如窗外呼啸的晨风,“自古僧官一系,同为天皇上帝的世间臣仆,都管大人难道想将其分出个彼此来?”

僧、官,被誉为人间的两大支柱,离间它们同样是大罪。《大元圣律》明文写道:僧人是天皇上帝的心灵,官吏是天皇上帝的躯体,谁要离间两者,等同于肢解天帝。当处以同样的刑罚,既车裂。北山仪文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他慌忙解释道:“我指的是宋下净厅,他们胆敢抓捕世子,魁士先生不要曲解……”

弘宪不依不饶,“净厅是天帝的衙门,都管大人认为他们没资格抓人?”

傅余英松也替北山仪文捏着一把汗,刚要插嘴解围,却被东郭韦抢了先。“魁士先生严重了,这里没人想离间僧官,真正的离间者是宋下净厅里的那位灵姑,她抓了世子。”

好样的东郭韦,这才是一个巡备署统带该有的气魄,你早干啥去了?傅余英松在心里给他鼓掌叫好。

弘宪魁士朗声回道:“那孩子竟敢到浸沐台偷尸,按照《圣律》要处以与被偷者同样的刑罚,难道圣教的教义是可以随便践踏的吗?”

东郭韦怪笑一声应道:“魁士说的对,圣教教义是觉不容许践踏的,如此说来君侯殿下不但无罪反而有功。”他在椅子上夸张地扭动了一下身子,身上的锁甲一阵哗啦作响,“世子偷尸有罪,僧人养妾又该当何罪?”

此话一出,引来一阵小小的议论,如蚊蝇一般的议论声从来没有这般悦耳。傅余英松心中大喜,东郭韦今日的表现真是出乎意料。他紧盯着弘宪魁士,这位以强势著称的三生观住持脸上闪过一丝微弱的惊慌。他看得一清二楚,多年来,这老东西没少在他面前耀武扬威,总是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对曲原道的军政事务横加干预,原来你也会慌张?

“肃静!”弘宪大声制止议论,“东郭韦,你要对自己的话负责,诽谤灵师也是死罪。”

东郭韦毫不示弱,他起身走到厅心,与脚步同节凑的锁甲声听起来竟然有编钟乐的味道。“我当然负责,天下人为证,哪座寺院的花园里没有埋过被扼杀的婴儿,哪间先师堂的无尘舍里没有进过女人?!若都像魁士先生这番较起真来,恐怕世界上的寺院十有八九都得荒废。”

议事厅内一片哗然,有人惊有人笑,傅余英松忍住笑,盯着捂住嘴在笑的北山仪文、身旁的侍从信平骁也露着轻浅的笑意……唯独弘宪魁士怒不可遏地从椅子上起身,吼道:“来人,把这个大逆不道的诽谤者给我抓住,即刻押往宋下净厅。”

立刻就从门外冲进一群护法使者,他们手里竟然都持着法杖。傅余英松见状也跟着吼道:“住手,大胆狂徒,我议事厅岂容你们携带武器乱闯?”

弘宪魁士一脸惊愕地看着傅余英松,问道:“难道土司大人想袒护这狂徒?”

傅余英松故作欢笑道:“不不不,这是想替魁士教训一下这不懂规矩的东西。来人,把东郭韦送到巡备署大牢中反省反省。”侍从信平骁与众护卫应声而动,把冲进来的护法使者围起来。

弘宪冷冷道:“他污蔑的是圣廷,理该交给宋下净厅,不用麻烦土司的人了。”

东郭韦也不乐意了,“没错,不劳土司大人操心。”又冲四围的护法使者们道:“当然我也不敢劳诸位先生大驾,本将军话还没说完,哪都不去。”

傅余英松心中忐忑,他没料到事情会恶化得如此之快,如果弘宪坚持要把东郭韦带走,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当然,也可以杀掉这老东西,反正都已经决定要起兵了,但是他根本不敢这么做,三生观的住持死在土司府,土司府会被曲原百姓踏为平地。

“魁士息怒,东郭将军是个粗人,再说他说的那些话都是民间流传的童谣俚语,并非是他首创。不好以此论罪吧。”傅余英松不得不低声下气地哀求,心中却有千万把尖刀往弘宪身上捅,一旦“原道”启动,我一定活剐了你这短毛老鬼。

不曾想东郭韦对土司的好意根本不领情,他拨开挡道的护法使者走到首座前,盯着弘宪,先发出一声怪笑,随后道:“土司大人的话没错,我只不过把民间俚语复述了一遍,这句已经算是涵蓄客气的,魁士先生何必动怒?莫非这俚语说到魁士身上了?”

弘宪脸上闪过一抹苍白,好像白色光影掠过。待苍白褪去,愤怒乍起,他怒道:“住口!放肆!你今天死定了。来人,现在就把他绑到浸沐台,我要亲眼看着他的脑袋落到消业池里。”

护法使者被护卫围着,护卫们纷纷把目光投向土司,他们在等着命令,傅余英松一阵踌躇为难。

东郭韦突然转换口气,大声骂道:“短毛老鬼,今天要死的是你。西门将军,你上场的时候到了。”

乡军都领西门定野从角落里出来,一言不发地走到议事厅大门,朝厅外的雪白世界喊道:“小的们,请上来。”

不多时,一个中年妇人手里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从大门走进来。她面容姣好,却已花容失色,泪水湿花了粉黛胭脂。看押他们的乡军士兵在门口止步。

傅余英松渐渐醒悟,一个巡备署统带,一个乡军都领,两个老粗军官背着自己要把天捅出个窟窿。他正要开口询问端底,这时候只见那小男孩突然奋力挣脱妇人的手朝首座跑来,口中大声喊着:爹,爹,我要骑马,你快趴下。“

孩子银铃般的喊声把傅余英松的心喊开了花,却把同在首座上的弘宪魁士喊得犹如骨断筋折一般瘫软在椅子里。那孩子冲上来先搂住父亲的脖子在脸颊上亲了一口,奶声奶气道:“爹,今天你的侍从好多啊,怎么还有长头发的男人呢?”

弘宪捏了一下男孩的脸,轻声道:“他们留着长发是为了表演。”

男孩不满道:“谁要看他们表演,丑死了。我们还是来玩骑马吧。”

弘宪严厉道:“先看完表演!”

男孩委屈地跑回母亲身边去了。

弘宪像被吸干了精气,倏忽之间便从生龙活虎斗士萎靡成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给他们母子一条生路。”他在哀求傅余英松。

行刑那天,曲原全城的百姓都到了,三生观的住持竟然有妻有子,曲原人先惊后怒,强迫三生观提前处死这个玷污了他们这一方土地的淫魔。这种事如果只是传闻,大多数人听了都会说一句:正常,人之常情,没有不偷腥的猫。就像民间的诸多俗语歌谣唱到的那样:

天皇上帝好,好过美人娇?

且看诸天子,地女情切切。

上元宫里无脂粉,灵道寺中有舞娘。

口中经文无断句,耳染香歌又何妨?

可丑闻如果一旦成真,普罗大众就没有那么宽容了。偷偷摸摸无罪,明目张胆无耻。此为这个世界最为普遍的信条,无论多么丑恶肮脏的勾当,只要隐藏得好就不能过分追究,可一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会被穷追猛打。

曲原人受到了欺骗和伤害,不但要亲眼看着弘宪魁士被烧死,还不愿放过引诱了他们的灵魂导师的那个祸害女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妖孽能诱惑天皇上帝的仆人自甘堕落?其实他们人人都知道这样的人每天晚上都睡在自己身边,或者在某间妓院昏黄的客房里。在某些特殊时刻,天皇上帝真不如一只涂着彩色指甲的小脚。

曲原人也不愿放过弘宪的孩子,他是违逆天皇上帝而诞生的,是孽种,自身带着罪恶来到世间,会给曲原招来大祸。

傅余英松只能食言,他答应弘宪让那母子活下去,但他无法违抗民意群情。东郭韦与西门定野更是全力反对。

西门定野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哀求道:“土司大人,那女人原是我的叔母啊,这是西门家的奇耻大辱。不杀她,属下誓不罢休。”

五年前,弘宪魁士去西门府作客,半年之后叔母即墨氏就离奇的失踪了。起先西门家的人以为是遭了强盗,上报宋下藩总管府,在整个宋下藩搜捕十日,却毫无收效,只能不了了之。为此,西门即墨两家还成了冤家对头,对方一直怀疑自己家的女儿是被西门家害了,然后贼喊捉贼。当年此事闹得大半个曲原道人尽皆知。

直到半年前,西门定野受邀前往曲原道治下三石乡狩猎,无意间在明雷山中一座庄园里竟然撞见失踪已久的叔母!

打听后方知这庄园乃是曲原三生观住持的私产。经过一番调查才将叔母失踪谜案梳理清楚,弘宪在西门府中见到叔母即墨氏,被其美貌吸引,于是便动了邪念。一番威逼利诱之后叔母妥协,随后弘宪便雇人把叔母偷走,藏在明雷山里的庄园中,这事很多僧人全都知情。

于是就有了东郭韦的那出好戏,巡备署统带声称自己跟弘宪没有私怨,之所以出手完全是为了揭露丑行。他说:“既然杀就斩草除根,将那些知情的僧人一同处决,天皇上帝的臣仆里岂能容得下这些软骨头败类。”

知情不报者大部分都是弘宪的死忠,傅余英松乐得顺势清除这些绊脚石。坐在观礼台上,在山山海海的百姓叫骂声中,他已经为曲原三生观选好了新的住持。

弘义魁士,弘宪的师兄,一个被幽禁在净心所里悔过了大半辈子的老僧。他曾不遗余力的反对弘宪接任住持一职,因此不但失去了晋升灵师位阶的机会还被叛处妄言之罪。若不是此次变故,这老家伙只能在净心所里终老。

得知被土司举荐为曲原三生观新任住持,并立刻履新,老家伙老泪纵横,当即立誓愿意全力帮助傅余英松保住曲原。他说:“土司大人使命在肩,曲原城不能放弃。”

傅余英松大感震惊,莫非此人有未卜先知的能耐?“住持大人知道我的决定?”他试探着问道。

“全城人都知道宋下城派人来了,我也算曲原城里人。欧阳忠等着大人的答复,大人却迟迟不做决定,老头子以为您应该是在等什么人或者什么奇迹出现吧!”

原来,弘义虽然被关在静心所,一定程度上失去了自由,但他依然拥有魁士位阶,而且也有自己的学生侍奉,对外界发生的事了如指掌。他说:“圣廷糊涂,静心所和世间其它的监牢没有区别,它照样关不住一位智者的心。”

“这是有人在挑拨僧官的关系,引发冲突,趁机达成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对宋下事变做出了这样的评论。

傅余英松暗暗佩服,同时心中的担忧随之加重,他首先想到的又是仍在关押中的那个盗贼。此事会不会跟“原道”有关?“住持大人认为是什么人所为?会不会是邾夏人干的。”

弘义却道:“老头子这个住持是大人给的,大人不必称老头子为大人了,您还称先生吧。”

傅余英松道:“这是你应得的,我只是帮你讨回来罢了。”

弘义大笑道:“土司大人知道老头子有大用处才这么做的吧。”

这老东西的直率有时候真叫人难以招架。

傅余英松心中顿起不悦,但他知道不能跟这老东西用强,他是一位连法王都敢骂的人,根本就不会把自己这个土司放在眼里。于是只好挤出些笑在脸上。

弘义道:“土司大人不要跟我这个老头子一般见识,我天生就长了一条不会打卷的舌头,要是我说了什么不中听的您能忍就忍,不能忍咱们就散伙。”

傅余英松哑口无言。

他继续道:“这事很简单,老头子不信土司没看出来,从表面上看,这个想搞事情的就是宋下净厅灵姑。她把那孩子放了啥事没有。”

这一层傅余英松当然想到了,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他以为女人的脑子都不会转弯,更何况强硬一直都是净厅的特有作风。“会是她吗?一介女流会有什么野心?”

弘义道:“世人总爱把本来简单的事复杂化,复杂的事又简单化。我说光从表面看就是这个灵姑的问题,但谁也不能肯定这背后没有暗弯。”

这话等于白说。

弘义继续说下去,“土司大人细想,如果有人想替代岳让,这不是个机会吗?端木功良性同野兽,只要那位灵姑坚决不放人或者把那孩子往浸沐台上一推,岳让还有命可活吗?所以也有可能这灵姑只是别人的一棵棋子。”

傅余英松暗中思忖,如果仅仅是有人想代替岳让,这事就没必要细究,但要是有人想把君侯置于死地那就不能不有所行动了。平心而论,他做梦都想要了端木功良这头野兽的命,有人替自己把他收拾了倒什么而不少力气。但事情没这么简单,因为“迷龙刀”可是侯府之物,说不定这才是最终目标。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君侯遭到囚禁,岳让安然无恙地返回灵道寺继续当他的知事,任谁也会认为是后者的可能性最大。

“我想救君侯。”傅余英松直截了当地说,这句违心的话说出来连他自己听着都刺耳。

“这话老头子不信,”弘义的回答也相当干脆,“当然,即便是真的也不可能了,你还是按照本意先保住曲原城吧,老头子觉得投降欧阳忠没什么大不了。但如果你执意要做天皇上帝的忠诚卫士,对抗可耻的反叛行径,为正义的大旗增光添彩,老头子会全力支持。”

这话算是说到了傅余英松的心坎里,不过他并不打算急着表态,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道:“君侯围攻寺院挟持灵师,是叛神行为,我为他出头,哪里有什么正义可言?”

弘义道:“明诚灵道寺代表不了天皇上帝,岳让老头代表不了天皇上帝,法王老儿也代表不了天皇上帝,得罪了这些人不会被定性为叛神者。叛神者的罪名只有神本身才能判定。”

傅余英松大喜过望,难掩兴奋道:“住持高见,没错,我们是天皇上帝的臣仆,不是法王灵道们的奴隶。”

弘义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笑得肆无忌惮,根本不像一个六十五岁的老人该有的,那是孩童们天真无邪的笑。这笑来得快,收得急,笑和严肃之间的界限比刀刃还要平直锋利。他继续道:“曲原城的力量太小,我们要用正义的大旗招兵买马,世间从来都不缺胸怀正义的英雄义士,只是这个黑暗的时代禁锢了正义,将他们视为傻瓜,没人愿意被当成傻瓜。为正义而不为营生的人就是傻瓜。这话听起来还真的挺契合人的自私本性,但它一定不可取,否则人类很快就会回到山里茹毛饮血了。”

“我已经派出使者分别前往苦丘、江隆、柯庭。这三个土司道的土司都是君侯的同姓族人,只要与他们结盟,我们就对欧阳忠形成包围之势,大有可为啊!”傅余英松欣喜若狂,眼前这老僧简直是个活宝。

“原来大人在等待的就是这些人的选择啊!”弘义不以为然道,“血缘靠不住的,端木家的人也不是个个都生着一副硬骨头。老头子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铤而走险,但这不重要。老头子能感觉到你的决心和真诚,这点就够了,不管你有什么目的,只要你赢了,正义也会跟着拣个大便宜。老头子认为大人不必再等,他们很可能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弘义一语中的,很快,傅余英松派出去的人马陆陆续续返回曲原,他们带回了令人震惊的消息:苦丘、江隆、柯庭三道已经归顺欧阳忠,三位端木氏土司全部丧命,家人无一幸免。回来的人禀报说这些人的头都被送到了宋下城,尸体被焚烧,目前这三座道城平静如常。

弘义得知后评论道:“欧阳忠想当宋下侯,端木氏就得彻底消失,无论他们怎么选,最终的结果都一样。”

消息有好有坏,回河的西乡正荣杀掉欧阳忠派去劝降的人,并且把他们的头送还给宋下城。他下令拆毁玉贝河上的所有桥梁,封锁渡口,并且沿河修筑了多个关卡,拒绝所有人南下。连曲原派往回河的人也被挡在玉贝河北岸。

“这个西乡正荣真是个滑头。”弘义道,“这种人更不可靠,他唯一能给大人的帮助就是提供了一个拒绝欧阳忠方式的参考,杀掉来使,把头送回去。”

傅余英松只关心前半句,问道:“何为滑头?”

“拆毁桥梁,封锁渡口,断绝与北方的联系,隔河观望。他是在等待你的选择,或者来自更上方的消息。”

“朝廷只会和圣廷站在一处,这个蠢货。”傅余英松轻蔑地骂了一句。

弘义问道:“大人也派人去了固山?”

傅余英松点头道:“现在看来是多余了。”

“那大人还等什么?快动手吧,这是绝好的机会,在他们纷纷投降之际,你的逆流而行会十分耀眼,它会让全世界瞩目。”

我在等杜立岩和李重乾。傅余英松心中暗想,在派出的几路人马当中,这两名武士是他最为挂心的。只要得到“迷龙刀”和“凤凰鉴”,胜过万马千军。眼看一个月将尽,他们至今没有传回任何消息。

“怎么做?杀掉欧阳忠的使者,把头送还给他?”

弘义回道:“不,咱们怎能做学舌的鹦鹉?让他们活着回去。”

傅余英松疑惑不解。

“我们缺的就是去宋下城的信使,让他们回去就不用担心派去的人有去无回了。”弘义解释道,“我们是正义之师,不能滥杀无辜,我们最该珍视的就是人的生命。”

傅余英松恍然大悟,没错,曲原将要面对的很有可能是整个元境,它可借助的力量恐怕只有正义这面大旗了。“一切听住持大人的。”

送去宋下城的信有两封,一封给欧阳忠,一封写给岳让灵师。两封信全都是傅余英松亲笔撰写,弘义表示他自己只愿做个影子,尽可能不要走到前台抛头露面。

信中首先列举出欧阳忠五大罪状:目无教典、谋害上官、图谋篡逆、焚毁侯府,屠杀无辜。件件都能要他性命。一番口诛笔伐之后,又劝其投降,以保全家族血脉。傅余英松写道:欧阳氏以行伍起家,寒微小族,不配封君之贵。欧阳忠跳梁小丑,不知羞耻为何物,妄图篡夺宋下藩领,可笑可悲可怜。望放弃此妄念,束手投降,只此方可保家族繁衍,天帝赦宥。

弘义看后评论道:“送去一张白纸也不打紧,得知曲原起兵,给他写什么他都会暴跳如雷。”

给岳让灵师的是信由弘义口述,傅余英松代笔。当然遣词用句是依照执笔者的口吻来的。这是一封论战信,大意为:世界根本不需要圣廷,不需要僧侣,他们的存在只是在人和神之间架设了一道屏障,阻碍二者的直接交流。弘义直言不讳地把以法王为首的僧侣称为无耻的寄生虫,一群只会念经的僧侣对这个世界的贡献还不如勾栏里的妓女。他们凌驾于朝廷官府之上,干预朝政插手俗事,有功则归已,把所有的过都甩到国君朝臣的头上。他们占据着世界大半财富,仅仅凭借的是一张谎话连篇的嘴。有谁能证明法王就是天皇上帝的第十三化生相?谁又能保证《神记》不是胡言乱语?神只是创造了人,没有要统治他们的愿望。僧侣们却偏偏说自己受了神的指派,以此为由骗取百姓的供养,却口口声声说着度化万民,造福百姓。殊不知这个世界之所以如此美丽富饶,绝不是靠法王和僧侣诵经祈祷得来的。楚子川的千里河堤是楚亚朝廷和百姓历经艰辛修成的、白海长城早在所谓伟大的姜宗先师开创元教以前就已经存在了六七千年、把香侬建成美丽的蔷薇之城的是勤劳的舒代百姓、让邾夏成为繁荣富庶的第一强国的是天王和他治下的人民,这可是一个把天皇上帝当成恶魔的国度。

放下笔,傅余英松已是浑身冷汗淋漓,他不敢相信这些话是出自一位僧人之口,仅凭信的内容就可以断定弘义对僧人的憎恨绝对超过了邾夏人和布贺人。同时这封信也让他幡然醒悟,原来这个皓首白须的老家伙和自己一样,心中也藏着一个改变世界的抱负。同样都是改变世界,但最终两人想要得到的新世界恐怕截然相反。

“你大概以为老头子对圣廷不满是自身的遭遇引起的吧?老头子在静心所里当了三十年囚徒,三十岁前是个苦行僧,这一辈子都快过完了才捞到一个住持之位,而且还是个没有得到圣廷承认的,这样的一生是不是太悲惨了,所以心生抱怨,所以要报复?”

实话实说,傅余英松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没有说出来。

“你肯定这么想。”弘义继续道,“要真这样你就太小看老头子了,你真以为老头子在乎区区一个三生观住持之位?你千万不要以为我戴上这顶法冠时流下的眼泪是出于激动和对你的感谢,那些泪是为希望而流的。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的希望。”

傅余英松不无担心地说:“这样做会不会触怒圣廷?他们要是插手就麻烦了。”

“不会,可能连岳让本人都不会生气,他是个智慧长者,一定会给你来一封劝降信,拯救你的灵魂。”弘义胸有成足道,“他和那个欧阳忠的态度都不重要,我们怎么做才重要,要让世人明白我们是为天皇上帝而战,为施行千年的三生大道而战。”

与信一同发出的还有一篇檄文,号召全世界正义之士共同诛灭叛逆,匡扶正义与忠诚,捍卫三生大道与天皇上帝之尊严,夺回他在人间被篡夺的权力。在傅余英松的坚持下,弘义才没有如愿在檄文中加入公然声讨法王和圣廷的内容。

“我们不能直接针对圣廷,惹恼了它,不用十国军队,楚亚的百姓足以踏平曲原城。”傅余英松劝道,“一步步来,改变世界不像变脸那么快。”

弘义承认自己不该图口舌之快,并出乎意料地建议在檄文之后加上他的法号。“那就由我负责安抚法王吧,希望他不会立即宣布褫夺我的僧籍和位阶。”他收敛住狂热之后又变得极为深沉,实在是叫人捉摸不透。

傅余英松欣然同意,这不光给檄文增添了份量,还让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檄文宣称任何篡逆行为都是对天皇上帝和圣廷尊严的践踏,大肆抨击了宋下净厅对僧官关系的破坏;围绕着《血统论》大做文章,重申了承袭制度的合理和重要性,把它说成是世界得以和平运行的基石,将其功劳通通归于姜宗先师和圣教;关于忠诚与正义的论述的篇幅占据檄文的一半以上内容,再三强调了忠诚和正义是天皇上帝最为重视的训谕。整篇檄文规避了具体的典律条文,对端木功良也只字未提。文后的要求也是要小世子端木风承袭宋下侯爵位。

傅余英松心里明白,起兵的理由必须是维护端木氏,但端木功良的作为过于恶劣,根本无法洗白,只有将其淡化,免受拖累。小世子却能大做文章,他记得自己的这个妻侄形容孱弱,端庄恬淡,定能引来同情。

对于《血统论》的坚持是弘义的主张,他严正警告傅余英松道:“正义的大旗就树立在对端木功良的忠诚上,不管你有多恨他,表面上都要像爱你的夫人一样爱他。傅余英松感到恶心,但只能服从。

檄文发出后半月,曲原城迎来了第一批支持者——蝴蝶谷游侠。见到他们,傅余英松根本高兴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