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寒懸解後序
余少讀仲景書,嘆其博大精,囊括蕃變,軒岐而後,道具於此。而章次凌雜,多所難通。研索傳注,考證典册,意旨各異,端緒莫尋。後得黄氏元御《傷寒懸解》,綱領振舉,條理綜貫,積疑盡釋,豁然遂通。乃知先代遺作,淆亂者多,不有徹識,未易致理也。
夫時代變遷,經典彫弊,歲月遼遠,章句疏殘,況在醫籍,珍之者鮮。仲景之書,成自建安,下逮泰始〔1〕,已數十載。其閒海内多故,兵燹〔2〕叢集,叔和搜採,已乏原書,拾掇方論,編治成帙。洎〔3〕乎宋代,文理復舛,林氏校正,重有改移。迄今相,又數百載。長沙舊,既不可考,叔和所第,亦失其真,轉輾糅雜,岐道紛錯。溷〔4〕寒熱之異候,迷脈絡之條分,而欲至緒常昭,真理不晦,豈可得哉!
〔1〕泰始 晉武帝年號。
〔2〕燹(xiǎn險) 《説文》:“燹,火也。”
〔3〕洎(jì冀) 及也。 《文選·東京賦》:“百僚師師,于斯胥洎。”《注》:“洎,及也。”
〔4〕溷(hùn混) 《説文》:“溷,亂也。”
宋元以來,撰著者衆,目治所届,亦數十家。瑕瑜互見,純駁不一,要皆未達元旨,有乖明述。而放〔5〕者爲之,復衒逞私智,蔑視古法。考其優劣,判若千里,表其大指,略具數端。而失精,變而不理,未云篤守,先尚通化,既迷指歸,復加損益,比韓祇和、龎安時之爲也。朱肱《百問》,未絶糾牽,士瀛《總括》,無所匡定,本之不務,末乃益灕。然而先哲未遠,餘緒猶存,理真而謹,辭雅而飭,雖無當於至道,猶未越於範圍,較諸後起,爲可采覽。
〔5〕放 《爾稚·釋言》:“放,妄也。”
弔詭〔1〕承謬,因訛創議,意執而愎,旨偏而固,誣先聖以佐口給,泥病機以就己法,寒熱相背,溷於一説,外内顯别,併爲一方,則劉完素之爲也。名雖祖述,實則操戈。馬氏宗素,復事發揚,偏厲益甚,去道愈遠,破析規矩〔2〕壞法紀,流蕩不返,譎異無制。以古方爲不可用,以成法爲不必拘,奇偶莫解,而立沖和之湯,緩急未嫻,而肆車槌之殺,則陶華爲尤悖焉。至於一管乍睹,演爲秘典,寸智甫闢,自鳴專家,率爾著書,剽竊成帙,或略而弗具,或冗而徒繁,紛紛紜紜,復以十計。本非獨見,無可指稱。
〔1〕弔詭 怪誕也。《莊子·齊物論》:“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爲弔詭。”
〔2〕(huī灰) 通“毁”。《讀書通》:“,與毁通。”
蓋自河閒瀉火,大義已失,節菴劫奪,斯道遂亡。而推其沿誤之由,原於篇次之紊,使真本具在,則邪説自消。而諸子詹詹,惟事立異,釐正之業,略不究心。
降及元明,王履始有脱文之疑,方有執始發錯之辨,皆尋求原委,排比事類,剖析章句,更定篇目,國朝喻昌,承而闡之,其説乃振。顧妄欲删削,王失之愚,未能會通,方失之陋,通評所詣,喻氏爲優。然而擇焉不精,私心自役,雖亦力闢迷途,探索真宰,以云美善,瞠乎後焉。
若乃游神千載之上,宅心萬變之内,以意逆志,以理證道,會立言之微旨,揭作者之至意,導巨源之千派,掣棼〔3〕緒之衆絲,智獨析乎微芒,憾不留乎毫髮,則振古鑠今,未有如黄氏之盛者也。黄氏之學,博究天人,鈎致深遠,而於是書,尤爲精贍〔4〕。振墜緒於已絶,辨衆惑於方競,洵足維持玉册,彰顯靈蘭,剔弊反經。厥善有四:提挈陰陽,界畫經緯。二氣殊感,而應以營衞、六經遞及,而統以巨陽。府藏未入,則總解於經,風寒雜侵,則不越乎表。正始受之道,闢直中之誤,善一也。聚訟之盛,莫若傳經,爲順爲逆,家執其承,或循或越,人異其説。是皆以府爲經,混傳於入,未徹大旨,誤解病情。夫部分相比,若堂室之毗連,表裏攸懸,猶高卑之殊致,安能舍共由之户而遽窺内寢之門,捐拾級之階而立連〔1〕乃岡之頂。於是發府藏傳入之理,究陰陽衰盛之義。陽盛入府,陰盛入藏,方其半入,則經府相連,及其全歸,則陰陽偏厲。啓秘奥於片語,息横議於立談,善二也。太陽爲宰,少陽爲樞,故於二經,各標壞病。經邪淹久,復加誤治,病勢轉變,非復本經。自此而入正陽爲胃實,歸三陰爲藏寒,隨證處方,因逆爲治。而昧者不察,僅割單詞,以爲方法,缺如略而不論。不知救敗之法,備於諸策,失治之候,詳於各篇。一經編第,燦若眉列,判陰陽之去路,著府藏之發源,善三也。陽明虚證,終古不分,少陰急下,千秋未徹。陽消陰長,胃有轉變之機,土燥水竭,腎有淪亡之候。理涉疑似,必究其精,義存隱顯,獨得其是,凡諸病狀,剖抉無遺。濬久沒之巨川,薙〔2〕叢生之枳棘,長波注海,經千折而靡停,周道如砥,歷九軌而無阻,善四也。
〔3〕棼 亂也。《書·吕刑》:“泯泯棼棼。”
〔4〕贍 豐富。《後漢書·李王鄧來傳贊》:“李鄧豪贍。”《注》:“鄧晨代以吏二千石爲豪,李通家富爲贍也。”
〔1〕連 《玉篇》:“連,及也。”
〔2〕薙(tì替) 割除也。《説文》:“薙,除草也。”
嗚乎!仲景著書,已歷千載,至於黄氏,始得其傳。今去黄氏,又百年矣,海内之大,豈乏良藝,而沉淪歲月,厥用未彰。且或詆其謬,或譏其妄,或束而不觀,或聞而大笑。豈入主已甚,不可復動,抑駁議過激,反以取憎耶!
雖然,删訂之業,歷萬古而常昭,《太玄》之作,經幾傳而後著。百世不惑,以俟聖人,十室之邑,必有忠信,遺編未泯,則來哲難誣。爰是鈎校刊布,以永其傳,略舉利弊,以告觀者。庶幾自獻所得,不事緘秘,白諸同志,以資商榷焉。苟長沙絶學,未欲淪喪,天挺才智,必有賞之者。千載匪〔3〕遥,跂俟云爾。
〔3〕匪 通“非”。《説文》:“匪,一曰非也。”
道光十二年秋八月陽湖張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