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运河边那座老宅曲折幽深,它临河而筑,是这一带古旧建筑群中的一幢小楼。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易蓉的养母买下了这幢宅子并做了修缮。它有一个巨大而幽谧的客厅,是母亲用来举办各种聚会的场所,客厅的墙上挂着易蓉母亲的各种演出服:明黄绸布上绣着龙身的黄蟒,蓝缎上用金线绣成的松鹤纹老旦帔,红底子上缀满海浪和旭日并插着旌旗的红靠,白底子上绣着牡丹或其他花卉的对帔……还有各种繁复的头饰,缀满了各种各样巨大的珠子和白色的金属花朵,千姿百态。中国的戏曲有着热烈又清冷的双重性格,既张扬又带着空白和隐晦,客厅里的戏服仿佛是中国戏剧的一个注释,天生与古旧的建筑应和,同房间里那把古琴弹出的雅韵合拍。母亲作为一位昆曲名伶,对中国古老的物件充满收藏的兴趣,最初倒不是因为钱,母亲对钱没有概念。后来收藏热开始在民间兴盛,母亲才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母亲其余的各色收藏都放置在二楼的厅堂里。东边是母亲的房间,西边是易蓉曾经的闺房。
母亲十二年前离开了人世,走的时候她拉着易蓉的手,微笑着告诉易蓉,所有这一切都留给你了,我很遗憾你没有成为一位演员,不然你会热爱这些东西,即便你不喜欢屋子里的东西,也不要扔掉或随便送人,它们都是宝贝,你不想看到它们的话,你可以藏起来。把我的房间当作贮藏室吧,其他部分你想弄成什么样就什么样。母亲是了解易蓉的。在易蓉的亲人里,母亲比润生更了解她。母亲走后,她什么也没动。连母亲的房间也没动。母亲总是把房间整得干干净净,易蓉从母亲那里习得了这个习惯。母亲是死在医院里的,母亲的房间依旧是她离开时的模样,写字台上堆着画有她设计的舞台造型草图的散装笔记纸,还有一堆来自全国各地的新年贺卡和祝贺母亲演出成功的信件;她的丝质被子像极了一件巨大的戏服,蓝色的底子上面是由各色丝线绣成的龙和凤,让易蓉觉得母亲睡觉时恐怕也在演戏,演一出《牡丹亭》或《西厢记》,表达的都是中国式的曲折情感,既细腻又伤感,三生三世,因缘前定,然而天地不仁,悲剧注定。
而易蓉的闺房是一个特区,母亲在装修时充分尊重她的意见。那时候易蓉只有8岁。她在通向自己房间的走道的窗子上装了红色的毛玻璃,使得室外的光线射入走道时呈现令人晕眩的暗红色。她把这个元素引入自己的房间,房间窗子的每块玻璃都用了不同的颜色,橘红色、湖蓝色、暗黄色、咖啡色,由此构成更为复杂的光线。这些彩色玻璃的灵感来自教堂,在一个小女孩的想象里,城堡似的教堂似乎和一位白马王子相关。而房间的墙上则贴了橄榄色调的墙纸,墙纸上漂浮着一座一座的房子,是一些世界各地著名的建筑物。当室外的光线透过这些有色玻璃漫射到暗红色地板和布满建筑的墙上时,易蓉觉得自己进入了某个甜美的幻想:她的房间成了墙纸上的某个建筑,这会儿正漂浮在橄榄色的海上。母亲对易蓉的设计大加赞赏,她认为在色彩上,易蓉的房间依旧与这幢老宅的整体风格保持了统一。
现在,易蓉带着电脑,来到这幢老宅里。她仔细关好大门,来到自己的房间,然后把缠在脸上的丝巾轻轻摘去。脸上那个塑料固定件部分遮住了她的伤口,她看起来像戴了一具假面,仿佛身处某个舞台,出演一个身份隐秘的角色。她把电脑放在写字台上,她将在这儿写一个邮件。在这儿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来打扰她。
易蓉8岁那年搬到这儿,直到嫁给润生才离开这幢宅子。易蓉不清楚自己的身世,自她记事起关于母亲的脸就是这幢宅子的主人——昆曲名伶。母亲非常坦率地告诉易蓉,她是领养的。有一天,易蓉问母亲,她是怎么领养了自己。母亲想了想说,雪地里捡回来的。易蓉明白这故事是母亲随口编的。以后易蓉再也没有问过类似的问题。
易蓉走出房间,来到二楼的酒柜前,那儿藏着好酒,都是母亲的朋友们送的。每次母亲搞派对,朋友们都会带珍藏的一两瓶好酒过来。母亲巨大的酒柜从来没有空过。易蓉拿了一只日式玻璃杯,拎着一瓶麦卡伦威士忌,回到房间。她从房间的小型冰箱里取出冰块,放到玻璃杯中,然后把酒倒入。她的脸上虽然套着护具,但依旧可以缓缓把酒倒入口中。浓烈的酒刺激到口腔中的伤口,令她疼痛不已。
她是在这幢宅子里认识润生的。那时候养母已年华老去,退休后几乎淡出舞台。可像母亲这样的人是不甘心就此被社会遗忘的,她多方奔走后,政府同意为她建一个昆曲剧场,既可以用来做戏剧教育、培养新秀,又可以用来演出,实践教育成果。场地不太大,仅一个小剧场的规模。母亲是有品位的,对美有着严苛的要求,她希望在城隍阁下建一个有现代造型的独特的建筑,那儿属于南宋御街区域,而当时南宋御街的改造工程也快要起动了。那时候润生在建筑界已小有名气,不过还在美术学院建筑设计系教书,成立建筑事务所是后来的事。润生受易蓉母亲之邀接受了这个项目。没想到润生在见到易蓉后,狂热地爱上了她。
那时候润生已30岁了,他当然懂得一个艺术家需要某种代表身份的符号,至少在衣着上能体现自己最基本的品位。当时他就喜欢黑色休闲西服,甚至连休闲西服里的高领羊毛衫也是黑色的,面料考究、裁剪精当,易蓉不由得感慨好的衣衫确实可以提升人的精神气质。
是润生主动追求易蓉的。最初易蓉一直没有答应。易蓉说,你不是我喜欢的那一款,我喜欢大男人,而你是个孩子。那时候易蓉真心觉得这个衣着讲究的男人身上有一种干净的童真气息,明亮的目光中既透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羞涩,又隐含一种内敛的热情。润生使出孩子般的固执劲儿,对易蓉穷追不舍。也许易蓉是为了吓唬润生,有一天,易蓉对润生说,我是个孤儿。开始润生以为易蓉开玩笑,易蓉看上去那么健康,为人处世大方得体,行为端庄,同“孤儿”这个词怎么都联系不上。易蓉讲了自己的身世,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据养母说她是在雪地里捡来的。作为名伶的养母这辈子没有婚姻,不知道怎么养育小孩。易蓉说,我在她那儿就相当于一只宠物,可能连宠物都不如,她太忙了,到处演出,到处应酬,常常忘了我的存在,好在物质上我没吃什么苦。易蓉说,自己小时候很丑,直到长成少女,母亲才发现她的美,想教她演戏。易蓉那时候在学校功课很好,心里面也瞧不上演戏这一行。易蓉说,不过我要说良心话,母亲没坏心眼,她大大咧咧的,她满足我物质上所有的要求,遗憾的是我和她之间情感交流很少。易蓉还说,自己不怎么信任搞艺术的人,童年的所见所闻让她觉得搞艺术的最不靠谱。
易蓉和养母的关系比她讲的要复杂。母亲一直单身,不断地换男人。易蓉经常听到东边房间传来母亲和别的男人的做爱声和打闹声。母亲的呻吟,旧宅床笫因地板不稳而发出的吱吱嘎嘎声,男人最后刹那的低沉吼叫,以及某种易蓉不易理解的辱骂和粗语……这些声音构成一种奇怪而垂死的气息,充斥在这幢宅子里,而易蓉就是在这种气氛中成长的。
等她出落成一个大美人后,母亲的男人开始觊觎她,挑逗她,有时候在母亲外出演出的日子甚至来骚扰她。母亲是个敏感的女人,当她意识到她的男人被自己的养女吸引,便迁怒于易蓉。有一次,母亲骂易蓉别的没学会,勾引男人的本领倒是无师自通。这令易蓉起了报复之心。这些觊觎她的男人,大多风度翩翩;这些中年男人,穿着名牌风衣,戴着围巾,有一种既精心打扮又不修边幅的吉卜赛人气质,并且他们不乏幽默感,做派轻松随意,他们的挑逗往往不着痕迹,相当“艺术”,让人浮想联翩。也许是出于嫉妒,也许是一种潜藏的道德感作祟,她早已对母亲不知餍足地贪恋鱼水之欢看不惯了。
易蓉决定和母亲的情人上床。他是一位导演,和母亲相处得最久,母亲非常爱这个男人。易蓉是有把握的,她已练就了一种对男人的辨别能力,一种本能的嗅觉,只要一个男人看她一眼,她的身体就知道那目光中是不是带着肉欲。
这是她的第一次。她本来只想报复一下母亲,随后便就此收手。可是青春的情欲让她欲罢不能,深陷其中。她知道自己其实并不爱这个男人,但还是自愿委身于他。她因此对自己充满了鄙视,觉得自己甚至比母亲还不堪。她多次想过摆脱这个男人,可是男人很有一套,他牢牢地控制了她。她无意中听到这个男人的种种作为,作为戏剧导演,每每有剧团请他导戏,他必要睡一个女演员。在戏剧界他臭名昭著。易蓉因此对自己的轻佻感到恶心。她的内心充满了罪恶感,对这个男人的厌恶日增,曾动过念头杀掉他。念头总归只是念头,她不但没有杀了他,还变本加厉,频繁和他在一起。母亲最终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有一天母亲撞见了他们的不伦之欢,由于太过投入,易蓉竟没有发现母亲回家了,就站在她和那个男人纠缠在一起的肉体面前。这令易蓉羞愧不已。这件事让她同母亲原本就相对疏离的关系雪上加霜。母亲难过了好一阵子,有相当长时间不同她说一句话。
她永远不会对润生说起这些事。
润生说,他不是搞艺术的。他是一名严谨的建筑师,易蓉完全可以把他当作一位稳重的工程师。易蓉笑了。在易蓉的追问下,润生坦白了自己有过几次短暂的恋爱,不过都是以精神恋为主,精神之恋带给润生丰沛的情感享受,肉体的欢悦却反而会减弱情感的强度,维持不了多久就分手了。很多人骂润生是个花花公子。倒是那些女生,并不怨恨润生,她们觉得润生就是个不太成熟的大男孩,没坏心眼。易蓉讥讽他,看来稳重的工程师谈感情不一定稳重嘛。
后来润生告诉易蓉第一次见到她的印象,让易蓉颇为吃惊。她没想到自己在别人的眼里会是这样一个形象。润生说,初次见到易蓉时,他觉得她身上充满母性。易蓉当然是漂亮的,润生一度认为易蓉可能也是一位演员。润生说,易蓉的母性气质令他难忘,他当时有一种让自己变小,投入到易蓉怀抱的愿望。
他们还是在一起了。易蓉嫁给润生的根本原因不是出于对润生的爱,她只是想逃离养母,逃离这幢旧宅,而润生刚好是一个适合结婚的人。润生对她表现出来的韧劲也感动了易蓉。在他们有了床笫之欢后,润生曾向易蓉表达过,他第一次感受到肉体之爱并没有减弱精神的契合。他还说,他虽然不信教,不过他现在觉得《圣经》说的是有道理的,所谓爱就是一个原本合在一起的球,被分开后,终于又严丝合缝地结合在一起。易蓉发现润生在亲热时喜欢不停地表达,但易蓉无法回应。易蓉清楚地知道自己对润生没有深刻的爱。她当然是喜欢润生的,可那些肉麻的话易蓉说不出口。她只好沉默。后来,润生不再表达,习惯了在静默中做爱。
易蓉真正爱上润生是在日本度蜜月时,他们遇上了神户大地震。那天晚上,他们正住在大阪一间靠近海湾的酒店里。酒店在一个小山坡上,他们住在酒店的三层。日本酒店的房间虽然精致,但空间很小,好在可以从窗口望见海湾,望见一望无际的蓝天下,停泊在海湾里的游艇。白天润生陪着易蓉购物,吃过晚饭就回到酒店,易蓉一件一件试穿刚买来的衣服给润生看。那是一段难得的放松时光,他们早早地上床(是榻榻米),做爱,然后沉沉地睡去。到了凌晨五点多,房间突然摇晃起来,是易蓉先醒的,易蓉弄醒了润生,说地震了。易蓉感到整座房子在晃动,房间吱吱嘎嘎作响,好像房间里的每一块木头都随时会断裂。易蓉当时觉得自己像是处于绿皮火车车厢与车厢的衔接处,火车上那种摇晃和震动同此刻类似。易蓉在催润生快点起来,穿好衣服逃到室外。润生倒没怎么害怕,他发现走道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类似亡命奔逃的脚步声,整个酒店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窗外传来广播声,在整个城市回荡,讲的是日语,易蓉听不懂,但猜到那是关于地震的报告。易蓉从窗口望出去,酒店外空无一人。一会儿,晃动就结束了。易蓉想,看来处于多震地带的日本人早已习惯了频发的地震,练出了处变不惊的本领。易蓉再次回到被窝里,紧紧搂住了润生。那一刻,易蓉心中升起生死相依的感觉。在这种自我感动中,他们免不了鱼水交欢。余震过一阵子再次袭来,不过强度弱多了。大概是因为地震的刺激,易蓉含糊其词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易蓉说,在养母家的生活对她来说是一个噩梦,尽管这样说很没良心,毕竟是养母把她养育大,可能是没有感受到更多的母爱吧。听到易蓉的喃喃自语,当时润生紧紧抱住了易蓉。后来润生对易蓉说过,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易蓉对人是失望的,骨子里对这个世界是悲观的。润生说,他那会儿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好好对待易蓉。
易蓉对润生产生的爱意并没有维持多久,地震激发的情感并非常态,虽然她努力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她是爱润生的,然而事实是,激情不是理性可以控制的。她接受了这个现实。当然她不会离开润生,润生是个善良的人,值得她一生相守。特别是有了孩子后,和润生白头偕老几乎是一个事实,而不再是选择。她因此扮演着润生想象中的那个女性形象:勤快、顾家、照顾孩子、热爱生活,更重要的是保持一种类似“母仪天下”的端庄,有时易蓉恍然间会把润生当成自己孩子中的一个。
母亲死后,她经常到这幢老宅来,润生并不知道。他出门上班的时候,易蓉在家里;等他回来时,易蓉做好了饭,等待着一家子用餐。恐怕润生从来没发现过她的这一秘密行为。在这幢老宅里,易蓉变回从前的自己,她把“端庄”的外衣脱掉,给自己倒一杯威士忌,享受真我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