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现在需要写下对这个世界最后的遗言了。易蓉启动电脑,然后打开Foxmail,这个邮箱是她做外贸时使用的,便于和老外通联。用国内的邮箱发邮件老外常常收不到,误事。她看了看窗外,运河浑浊的水面上一只船在航行,两岸被整改一新的人行道上这会儿行人稀少,岸边花卉盛开,柳树倒垂的枝头触到了水面,和水接触的部分变成了黄色或褐色。
写这封邮件对她而言是艰难的,但她必须写。
人间充满不幸,在医院里更是如此,只有在医院你才能发现疾病是如此普遍。苦难遍布人间,只有经历过才能体会到人生的残酷。躺在病床上的这几天,她想的最多的就是死亡。她害死了自己的儿女,已不配成为一个母亲,不配成为一个女人,甚至不配成为一个人。她不配活着,唯有死亡才能得以解脱。死亡是严重的事,但在医院,死亡稀松平常,她几乎抬头就能看到死亡,仿佛只是日常生活的一个场景。
易蓉写下了第一句话。她的脑子既清醒又混乱。语言就在思想里,但它涌出的速度过于快,像记忆之闸打开,水流磅礴。她得精心选择自己想说的,她得小心对待每一句话,既要秉书直言,又要讲究策略,该清晰的地方要清晰,该含混的地方要语焉不详。她写下第一句后,停顿了好长时间,过于纷杂的思维让她无从下笔。得想些别的事,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一点。
刚拆完线那会儿,医生重复那句她听厌的话:无论怎样,要接受自己,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自己。她都微笑应允。她想她的态度应该是令医生满意的。他们大概见过太多的悲剧,担心她会寻短见。他们的担心完全正确,只是她的态度把他们骗过了。也许没有骗过,意料之外的平静难道不是件奇怪的事吗?风暴来临之前不是最平静的时刻吗?也许他们这会儿已经在四处找她了。
她把目光移到窗外。靠近河岸的两棵悬铃木比从前长得更为肥大,枝叶铺展开来,膨胀成了从前的两倍。天空一直很蓝,蓝得好像要把她吸走。有时候她甚至怀疑这蓝色是从她头脑中生出来的。无论是幻觉还是真实所见,她确信此刻她的心是平静的。只有确认她书写时是平静的,才能确保她留下的言辞是可靠的、恰当的,是她弥留之际最想说的话。此刻,她在平静中看到了自己依旧有愤恨,它状似一团漆黑的云朵,既柔软又带着沉重的水汽。她需要克制自己,不能在信中有愤恨的痕迹,她需要把愤恨凉下来,只有这样,她才能看清自己的心,写下自己想说的话。
三个小时后,易蓉写完了这封信。她不能马上就发出这个邮件,现在还不是时候。她设置在一年后的今日发出。这个时间经过深思熟虑,一年后,人们或许都已平复了创伤,那时候收件人会知道怎么处理这个邮件,会做出判断把伤害减至最小。易蓉可不想伤害任何人。但如果马上发出,伤害是难免的。一年后情况会不一样,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自以为多么重大的事情,难以扛过去的事情,随着时光流逝都会变得无足轻重。这也是人这种动物得以生存下去的秘密,人有一种自动过滤掉创伤的能力和机制,总会不自觉地期待未来能带给他们快乐和好运,使命运发生奇妙的改变。她设置完邮件发送时间后,退出页面,关上笔记本电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去了一趟养母的房间。养母的房间里有大把的安眠药和其他精神类药品,她查过相关的资料,其中一种药吃下去二十颗,即会致幻而死。如果用威士忌服下,绝无生还可能。
玻璃杯子里重新倒满了酒,她小心地把药物一颗一颗放到桌子上,二十颗,白色药物在彩色玻璃映照下呈现珠子一样五彩的颜色,好像它们是无价之宝。现在一切都准备好了。她原本打算洗个澡,但一想到脸上的伤疤,她就放弃了。反正要下地狱,肮脏和丑陋不正是地狱的形象吗?
易蓉凝视着自己房间里的彩色玻璃,想起筑在阁楼上的一贝的洞穴。润生太忙了,他的脑子里全是建筑,各式各样的建筑。如果润生脑子里的建筑全部搬到现实世界,那这个世界看起来会很疯狂。幸好这不可能,只有一种趣味的世界是恐怖的。润生不太了解家里发生的事。他甚至不知道烟道上方的四块彩色玻璃是她特意放上去的,既是为了挡雨,也是对自己童年的祭奠。为了让色彩的搭配和老宅一模一样,她还跟安装师傅爬到了屋顶上指导师傅。那天还发生了一次事故,在安装时,一块玻璃碎了,其中细小的一片从烟道上掉了下来,落在一贝的手上。一贝的手被划伤,流出了血。鲜血落在她洁白的裙子上。不过一贝好像非常高兴,甚至喜欢白裙上的点点鲜血,花瓣状的血迹让裙子生动起来。易蓉想起自己的童年,有一次她想象自己是一只壁虎,然后站在窗台上,伸展四肢趴在彩色玻璃上。窗子没有闩实,突然洞开,易蓉重重落在窗外,磕破了自己的脑袋。她因此缝了三针。她一度以为自己完了,破相了,结果倒是没有落下任何伤疤。而现在她成了一个鬼。
关于一贝和自己童年的记忆光亮而斑驳,有着丝绸般绵长而温润的气息,带着过去时光特有的暖意,仿佛时光深处的人们正向她发出喃喃细语。老旧的巷子里的炸油条,菜市场里的鱼腥味,邻居家传来的钢琴声,街头那只总会跟着她走上一段路的流浪猫,一同组成她此刻回忆里最美好的部分。这人间有很多不堪和污秽,可终究是值得留恋的。
现在酒和药下肚了。她躺到自己的床上,一直没有闭上眼睛。她还想在死去前看一眼这个屋子,这个属于她的小小世界。这里存留着她全部的秘密,童年的魅影,少女的堕落,以及后来发生的诸多事情。这个房子容纳着她全部的人生。她的故事就这样仓促结束了。她现在明白她的世界很小,她的人生看起来既像是由荒唐堆积而成的挤满了这个房间的“积木”,也好似什么也不曾得到过的空无。也许所有的故事都是这样。她的故事以一种无情的方式结束了。
在她失去意识之前,某种她意想不到的后悔涌了上来。她后悔写下那些话。她也许不应该留下那些话,那些话又有什么意义呢?事情会如她所愿吗?她会因此得到解脱吗?也许只不过徒增生者的负担而已。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去,多么好。但她已无能为力了,她已没有力气爬起来了。她也不能让时光倒流。一年后邮件会到达收件人的邮箱。一年后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也许人们都不再使用邮件,有了新的交流工具。那么是不是将没有人看到她的信?也许还有另外一种情况,一年后收到邮件的人会认为这只不过是恶作剧。但愿如此。人死后会变成鬼吗?鬼可以把邮件撤回吗?她知道这是两个平行世界,鬼不能物理地改变世上的事。
在朦胧中,她听到一声巨响在身体里回荡,好像汽车猛烈撞击到围栏,那声音闷闷的,颤动着。在颤动的余波里,她听到金属的声音,像寺院里敲响的钟声,悦耳地振颤,然后声音在尖锐处消失。在天边,她看到一铭和一贝的召唤。他们在飞,一铭穿着黑衣服,一贝穿着红衣服,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天堂的气息。
易蓉失去意识前最后的念头是他们会不会在她灵魂出窍前找到她。不会的。那时候,她应该已经下了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