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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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有云: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农历七月末,天气渐渐转凉,天津卫到了雨季,细密的雨丝白天落,晚上停,早上阴,傍晚晴。傍晚时分,正值乌金西坠,玉兔东升,遥望天边,依稀能见大火星从西方落下。

三更天,五柳大街。

十七根手臂粗细的桩子楔在地上,用拇指粗的麻绳捆扎围栏,圈出了一个三丈方圆的场子,煤渣垫地,上铺黄土。

场子周围是一圈长条的马凳,每两条马凳边上摆了一方破旧的小茶几,茶几上有烟有茶有瓜子、有酒有肉有点心。这是看客的座位,“座子钱”十五个铜板,在最粗的那颗柳树底下竖着两根竹竿,扯着一面白布,白布上写着今晚若干场黑拳的拳师名号和下注赔率。竹竿底下摆着大大小小若干酒坛,酒坛上贴着数字标记,酒坛后有小桌一张,桌子边上坐了个识文断字的秀才,操着一支笔、一本账。柳树后头有两扇立起的草席,充作屏风,屏风后头是大虎爷、二虎爷以及若干拳师休息的地方——满是蝇虫的草地上胡乱地扔着几只麻布蒲团。

马脸络腮胡的大虎爷和满面横肉的二虎爷相对而坐,大虎爷在抽烟,二虎爷在磨刀。

“老二,怎么把刀还带来了?”大虎爷皱了皱眉头。

“最近码头靠泊了好几艘英吉利的货轮,那些船上的洋水手上了岸,吃喝玩乐的在天津城里乱逛一通,不知怎么搞的,摸到咱这儿赌钱来了。一个个喝得烂醉,寻个由头便要滋事。我弄了把好刀,镇镇场子。”二虎爷闷声闷气的哼道。

“洋人……洋人可厉害啊,咸丰十年,正蓝旗蒙古都统僧格林沁带着手底下八千马队、两万步兵,在八里桥被英国人和法国人打得尸横遍野,当年我也才十二岁,战后那血流成河的场面,我至今都忘不了,这洋人……还是少惹为妙吧。”大虎爷掐灭了烟头,长叹了一口气。

“大哥,你休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依我看,那洋人倚仗的不过是火器犀利,倘若白刃放对儿,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都是一颗脑袋,两条臂膀,老子未必怕他……”二虎爷话音未落,远处乱草中骤然传来一阵脚步响动。

一个鬓角斑白、细眼薄嘴的汉子小跑到了树下,大虎爷掐灭了烟头,起身迎了上去,一招手将那汉子叫到了旁边的无人处。

“甲四!你怎么才来?”大虎爷面带不悦。

原来此人,便是天津卫著名的假拳骗子——甲四!

“岁数大了,记性不好了。”甲四搓了搓掌心,讪讪地笑了笑。

“你这岁数……都五十多了,还能打吗?”大虎爷伸手敲了敲甲四的胸膛。

“能啊!给钱就能打,我在您这儿打了小十年了,我打拳,您放心,甭管什么对手,我都能伺候好。”

大虎爷点了点头,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在树下热身的长衫老头儿,小声说道:

“瞧见那个人没?他叫崔慎,练的是崔氏太极。”

“太极……还有崔氏?我怎么没听过?”

“听没听过不重要,人家已经搭好了线,你看到台子底下左手边凳子上的那个胖子没有?那人姓苏,是南边一个大茶商,水运了不少货物,在天津换马队往口外贩运,想在天津寻些厉害的武师保镖,他虽知这位崔慎崔大师的名头不小、门徒不少,但却不知道真打起来顶不顶用。崔慎贪那苏老板聘请武师的银钱丰厚,故而想出了这么个主意,请他来这黑拳的场子观战,好瞧他如何大杀四方。前日里,崔慎已经找到我这人,提前使了钱,让咱们好好安排,你是第一个,今晚儿我一共找了六个人跟他打,记住一条……”

“我明白,输要输得够真。”甲四抢着答道。

“这场活儿,要是干得好了,我多给你这个数。”大虎爷深处了左手,缓缓地立起了四个指头。

甲四哈哈一笑,随即皱起了眉头:

“大虎爷,我打了这么多年拳,名声早就臭了,场子里熟人不少,万一……”

“无妨,江湖上的规矩他们都懂,我已经交代下去,谁敢乱说就拔谁的舌头!”

“如此甚好。”甲四咧嘴一乐。

三声锣响,崔慎和甲四分别上了土台。

坐在方桌后头的记账秀才站起身,两手一摆,将写有甲四和崔慎性命的酒坛用红布盖上了坛口,唱了一个花腔:

“赌筹买定,诸位离手——”

意思就是说:下注时间结束,比赛马上开始。

“Stop——”

突然,人群中传来一阵叫喊,三个膀大腰圆的男子分开人群,走到了柳树底下。

这三人里,两个是洋人,一个是华人。站中间的洋人西装革履,大腹便便,头上戴一顶圆呢帽,手上提一只文明棍,颔下一蓬黄褐色的大胡子。

“当当当——”大胡子洋人用手里的文明棍敲了敲桌子上的酒坛子,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在手心儿里掂了掂。

管账的秀才皱了皱眉头,朝着洋人拱了拱手,笑着说道:

“这位爷,本场下的注已经封坛了,您要是想玩儿,不妨押下场。”

秀才话音未落,站在大胡子洋人边上的那个华人两眼一瞪,冲上前来,抬手一个大嘴巴扇在了秀才的脸上,将他打倒在地。

“不长眼的东西,知道这是谁吗?这是马修先生,泰晤士轮的船长,英租界的董事,正宗的不列颠人,British people!”

(英租界董事会:天津英租界内的最高决策机构,成立于清同治元年(1862年),由五名英籍董事组成。)

这个满口洋文的华人,天津的老少爷们儿大多都认识他,此人姓韩,早年在船上做水手,吃喝嫖赌无一不精,有钱时眠花宿柳,无钱时流落街头,每遇秋冬时节,船运渐稀,无人雇他做工,一遇刮风下雨,此君无片瓦遮头,只能抽着两条青白的鼻涕,瑟瑟发抖,故而街上人都唤他做:韩鼻涕。韩鼻涕在洋轮上做工时,学了一口好英文,近几年,也不知走了什么运,搭上了这位英租界工部局董事,摇身一变,成了英国洋行里的买办,因嫌自己这“鼻涕”二字过于难听,特地找了个算命的先生,给自己取了“卿侯”的字号,逢人递名帖,便以“韩卿侯”落款。

“你……敢打人?”秀才捂着高高肿起的脸颊,在地上爬了起来。

“打你?是给你脸!”韩鼻涕啐了一口痰,将脑后的辫子盘在了脖子上,将手里的扇子插在了颈后,挽起绸裳的袖口,攥了攥拳头,劈手抓住了秀才的脖领。

与此同时,照看赌场的众多打手也围了过来,坐在树后看场的二虎爷一个箭步冲了出来,大声骂道:

“干什么?砸场子吗?”

“你这场子值几个铜板,砸上一趟都不够爷搭的工夫钱!实话告诉你吧,马修先生听说你这儿打拳,感兴趣,来玩玩儿,没想到你这么不给面子。”韩鼻涕和英国人马修面颊通红,一身的酒气,显然是刚刚在城里大醉了一场。

“玩儿有玩儿的规矩!”二虎爷扶起了秀才。

“屁!什么规矩?洋大人都是规矩!”韩鼻涕一拍胸口。

“韩鼻涕,你可是来寻晦气的吗?”

“说对了,我偏要来寻晦气,你能怎地?”韩鼻涕缓缓抬起了左手,他的左手小拇指齐根而断,仅剩四根指头。

二虎爷闻听此言,气得怒发冲冠,伸手就去摸腰后的尖刀,刚拔了一半,一只冷冰冰的手死死地按住了他的手腕,按住他手腕的正是大虎爷。

“大哥?”

“来者都是客,出来玩儿,无非图个乐,莫要伤了和气!”大虎爷拍了拍二虎爷的肩膀,让他将秀才扶到一边,自己站到了桌子后头,掀开了酒坛子上的红布,沉声说道:

“看韩兄弟的面子,老哥为你们加上一注,买定离手。”

韩鼻涕冷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将腰躬成了一个虾米,地向马修解释着赌拳的规则。马修摸了摸颔下的大胡子,指了指台上的崔慎和甲四,意带问询地看了看身后的那个男子。

那男子是个剃着光头的白人,一身虬结的肌肉将一身水手服撑得鼓胀,鹰钩鼻淡眉毛,双目如游隼,锋芒毕露。

韩鼻涕搓了搓手,轻声问道:“汤普森先生,Which one?”

汤普森眯着眼,目光向崔慎和甲四身上扫去。

先看了一眼崔慎,一脸嘲讽地摇了摇头。

又看了一眼甲四,其瞳孔骤然一缩。

“This one?”韩鼻涕顺着汤普森的眼光,指了指甲四。

“Yes!”汤普森点了点头。

马修想都不想,就将手里的银锭扔进了写有甲四名字的酒坛子里。

大虎爷晃了晃两个酒坛子。甲四那个酒坛里明显比崔慎这个酒坛要重。场内众人,新客居多,好些个人马都是那姓苏的富商带来看拳的生面孔,崔慎生的高高瘦瘦,文质彬彬,不像拳师,反而像个教书先生。打架讲究个“一胆二力三功夫”,甲四生的体格高壮,四肢有力,眼缘上比崔慎不知高了多少个台阶,故而场内新客多数都押甲四。大虎爷扭头瞥了一眼竹竿上挑着的白布,押注给崔慎的十几个人都是来这儿赌拳的熟客,这些人定然晓得甲四惯打假拳,此番对阵,定然有鬼。大虎爷看了看酒坛里马修的那只银锭,皱了皱眉头,心中暗道:

“洋人不知这里做了局,倘若输了钱,胡搅蛮缠……又该如何是好?”

心念至此,大虎爷一声长叹,看着马修,轻声说道:

“这位爷,您是第一次来玩儿,我可以给你行个方便,你再想想,想明白了再下注!”

马修愣了一下,韩鼻涕赶紧给翻译了一遍,马修有些茫然地看了看汤普森,汤普森的眼光极为坚定,看着马修用力地点了点头,马修会意,朝着大虎爷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再更改。大虎爷不好明说,只得暗地里叹了一口气,用红布盖上了两个酒坛,向台上使了个眼色,示意这二人可以开始了。

台上的崔慎一袭白衣,长衫胜雪,三缕美髯英姿勃发,抬手使了两路太极的式子,向左使了一个高探马,向右打了一个撇身捶,算是向台下的众人亮了个像。和崔慎相比,破衣烂衫、灰头土脸的甲四显然卖相不佳。他长吸了一口气,向四方做了个团揖,从地上捞起了半块青砖,左手托底,右手攥拳直击。

“砰——”青砖碎屑横飞,场子众人发出了一阵稀稀拉拉的喝彩,随即又将目光投向了崔慎。

“这位师傅,不知您的练的哪家的拳?”崔慎幽幽一笑。

“野路子,东拼西凑,不值一提。”甲四脱下身上的短衫,细细叠好,放在了场子边上,他只有这一身衣裳,不得不仔细些。

崔慎瞧了一眼赤着上身的甲四,暗道了一句:“好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

何谓虎背,肩宽背厚如扇!

何谓熊腰,腹粗腰宽如磨!

在中国古代,形容将领勇武无匹,多用此四字。如若不信,诸君可查阅古时传下的武将画像,凡项羽、关公、秦琼、岳飞之形象,均为膀大腰圆,而非高瘦清矍、肌肉健美。究其原因,便是因为冷兵器战争时代,拉弓、抡刀、扎枪、摔角等对抗运动将背部肌肉开发到了极致,古人以“开弓之石数”评较气力,背部无力,便开不得硬弓。同时,腰部作为人体承上启下的关键部位,无论是灵活周转还是承载重量都离不开它,所以它必须粗壮厚实,使中盘有力。将士上阵要骑马着甲,背部无力就撑不起铠胄,腰部无力就坐不住马。而且,除了手上的长兵器,腰间还要挂着很多其他装备。以唐代为例,据《新唐书》记载,唐代士卒单兵装备有:弓一、矢三十、胡禄(箭囊)一、横刀、砺石、解结锥、毡帽、毡裘、人均携麦饭九斗、米二斗。试想将这些东西全部挂到身上奔跑并作战,细窄薄痩的腰显然是无法承担的。长途作战,挨饿受冻是家常便饭,故而储备脂肪和热量的腹部,不必形状优美,但必须孔武有力。

甲四长呼了一口气,右腿上步屈膝,右手坐腕外翻展悬于膝上,左手向外上方画弧架于头顶,掌心向上,掌指向前。

狮子大张嘴!小洪拳的架子!

崔慎一眯眼,重心落右脚,右手逆缠上架护门脸,左手逆缠下按守丹田。

太极拳起手式,懒扎衣!

两人对峙了三个呼吸,脚下开始挪步移动,崔慎趁着两手换掌的功夫,趁着左手在面前一晃的瞬间,偷偷地递了一个眼神给甲四。

甲四明白,崔慎这是让他先手抢攻。

“哼——”甲四会意,骤然前冲,右手变爪斜抓崔慎脖颈,左手横臂当胸,肘尖直扎崔慎心口,整个人动如脱兔,如平移一般瞬间便到崔慎眼前,崔慎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向后仰了一下头,脚底下退了半步。只这一下,甲四便知道此人根本没打过架!

人之身体有四肢八节,四肢:指人体的左右上肢和左右下肢;八节:指上肢以肘关系为中一分为二,下肢以膝关节为中一分为二,上四下四之和恰为满八之数。这些部位正好构成了各门搏击术攻守进退的基础单位。人体是有构造规律的,常打架的街头混混都知道:往前冲永远比往后退快,手上的速度永远比摆头的速度快。敌我相对,最忌步步后退,敌人来拳当用手脚封拦,而不是往后仰,用脑袋躲避。

“唰——”甲四的手眼看就要抓住崔慎的脖颈,崔慎知道甲四不会抓实,稍一愣神便回过神来,左手在胸前一绕搭住甲四抓来的虎爪,轻飘飘的耍了一个云手,将甲四的虎爪顶在了他的胸前,同时右手向上一托,将甲四顶来的肘尖儿轻轻挑起,整个人横身一靠。甲四的手脚看似劲力十足,实则沾衣就收,他本想着崔慎这一靠肯定能将他撞出去,奈何崔慎瘦弱无力,这一靠压根儿没什么力道,甲四暗骂了一句:送佛送到西,索性自己脚跟一蹬地,整个人向后倒去。

“呼——”甲四原地飞起,摔出了四五步远。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台下人只见气势汹汹的甲四被仙风道骨的崔慎轻描淡写的摔了出去,崔慎本就形象清矍,愈发显得这一式云手高妙莫测。

“好——好——”台下的多数看客,巴掌拍得震天响。

唯有那名唤汤普森的洋人抿着嘴,沉默不语。

甲四吸了一口气,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脚尖刮地扬起一蓬黄土,崔慎提起袖子掩了一下双眼,甲四趁此机会右脚碾地,抬左脚,屈膝甩踢崔慎腰胯。这一招蝎子摆尾为小洪拳中的杀招,阴狠毒辣,出手隐蔽,再加上甲四踢土遮眼,更加令人防不胜防。崔慎眼睛虽然一花,但耳朵仍然听得到风声,下意识的一弯腰侧身,将右臂外翻垫在了身侧,想去捞甲四的腿。

甲四见他此举,愁的满脑门子都是汗,俗语说得好:“胳膊拗不过大腿”,一来是胳膊的力气没有腿大,在一下换一下的情况下,拳打肯定不如脚踢,二来崔慎接腿的手,关节外翻,这一下要是踹在肘关节上,崔慎的胳膊当时就得断。甲四这一脚原本是想踹他的屁股,屁股肉厚,最能吃劲儿,老拳师教拳,有一句俗话:起腿不过膝。在没有必胜的把握下,随便抬腿扫踢,在抬脚的一瞬间,便丧失了前后左右移动的能力,与此同时,重心也无可避免地从两腿中间变换到支撑腿上。“起腿半边空”,崔慎只要前进半步,就能钻进甲四的里怀,是摔是打,全凭心意。可崔慎哪里懂得这些变化,想都不想就把胳膊挡在了身侧,甲四赶紧收住劲道,并将踢出去的腿向下挪了半寸,刚好将脚腕塞进了崔慎的手里。此时甲四背对台下看客,眼神偷偷一瞟,向脚底下一扫,示意崔慎扫踢自己支撑腿的脚跟。崔慎会意,手上一抓,刚好捞住了甲四“绵软无力”的脚腕,左腿后退半步,屈膝变拗步,顺势使了一记“揽雀尾”向斜后一拉,将甲四的腿顺着肋下引了出去,随后左脚从右脚后面画弧前扫,“砰”的一下踢在了甲四支撑腿的脚跟儿上。虽然这一脚疏松无力,无异于搔痒,但甲四仍旧“应声而倒”,滚落在地。

“好——”场下又传来了一阵雷鸣般的呼喊。

苏老板左手端着一杯热茶,瞧见崔慎这两招“神技”,激动地浑身乱抖,滚烫的茶汤撒了一身也浑然不觉。旁边伺候局的两个小厮是崔慎的徒弟,瞧见苏老板两眼放光,连忙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

“苏老板,这大汉一身蛮力,但是根本沾不到我师父的衣角,这便是我师父自创的崔氏太极,此等神妙变化,用意不用力,最能以巧破拙,四两拨千斤。”

“哦?厉害!真是厉害!”苏老板挑着拇指不住地称赞。

崔慎侧目一瞧,看了看苏老板的神色,嘴角微微一抿,右脚向前跟步,上半身稍左转,两手抱球后分开,右手上提至额前,左手按至左胯。

白鹤亮翅!

躺倒在地的甲四双手一拍,两条腿螺旋向上,使了个乌龙绞柱的招数,腾身而起,抱拳束身,左臂护胸,右肘立在耳边护头,两脚一实一虚,侧对崔慎。

“来!”崔慎轻哼了一声。

甲四眼睛一眯,深吸了一口气,幽幽说道:“这回你先手!”

台下的苏老板将茶碗放在桌上,小声嘀咕道:“正常拼斗,以先下手为强,而这太极拳最擅长后发制人……如此岂不是?”

崔慎耳尖,听到了苏老板言语,当下豪声一笑,对甲四喊道:

“先手后手你都无有半点胜算!”

甲四心里一苦,心里嘀咕道:“狗屁!让你先手还不是因为你这厮的拳法实在太差,差到我都没法配合……”

“看好了!”崔慎双眼一蹬,向甲四逼来,甲四右腿不动,抬左腿提膝,似盾牌一样逼住了崔慎的来势,左拳向下画弧,荡开崔慎来掌,右拳竖起,自头顶右前侧向左下挥击,虎口和掌根直砸崔慎耳后。

侧耳炮!小洪拳的杀招。

耳朵后面有个穴位,在耳垂后方的凹陷处,唤做翳风穴,为三焦经与胆经之交会,轻轻用手按压都会有明显的酸、胀、麻,倘若用力击大,轻则直接可置耳鸣、耳聋、晕眩、昏迷,重则可置耳内薄层骨板破裂、甚至死亡。

甲四的拳虽未到,但崔慎已听到了风声。

“嘶——”崔慎倒吸了一口冷气,眼睛里满是惊恐,甲四眼珠微微一闪,示意他无须惊慌,崔慎将信将疑,两手一上一下,分别架住了甲四的双手。

果然,甲四奔雷一般的拳头在接触到崔慎手掌的一瞬间力道全消,崔慎心头一喜,一个云手将甲四的双拳缠到胸前,左手擒住甲四右腕,右臂一展,插入甲四右腋之下,转腰横胯,迈步前冲,脚尖一横,钩住甲四脚跟,肩膀在甲四肋下一顶。

“咳——”甲四架子一软,整个人被横着撞了出去,跃过土台的绳拦,滚落到了台外的泥地。

“当——”一声锣响,崔慎胜出。

“好——好——”苏老板猛地站了起来,满面红光的直拍手,崔慎云淡风轻的抱了抱拳,一撩长衫下摆走下了土台。

“崔师傅神技了得,此番运茶,若得崔先生带人护卫,定然万无一失。”苏老板伸手架住了崔慎的胳膊。

崔慎淡淡一笑,从容地说道:“口外山高路远,我这武馆无人照看……”

崔慎话音未落,苏老板的手已经伸进了崔慎的袖筒,攥住了他的三根手指。

“我出这个数……”

崔慎一眨眼,轻轻地拍了拍苏老板的手,点头答道:

“此地人多眼杂,回去说,回去说!”

二人相视一笑,在众多徒弟的簇拥下,转身离去。

此时,大柳树下的小桌边上,秀才站起身来,举手呼道:

“崔师傅胜,十五赔一,庄赢!”

言罢,大虎爷打开酒坛的红布封口,清算赌资和抽水。突然,一只大手从人群里深处,狠狠地攥住了大虎爷的手腕。大虎爷一抬头,看到那个名叫汤普森的洋人正狠狠地盯着他。

“你要你干什么?”

“That man is a fraud!Fraud!”汤普森指着甲四大声叫喊。

韩鼻涕推开两个挡路的赌客,拎着大虎爷的领口大喊:

“骗子!汤普森先生说他是个骗子!你们打假拳!出千诈赌!你们……你们敢坑洋大人的银子!”

二虎爷是个暴脾气,见韩鼻涕伸手推搡大虎爷,顿时怒上心头,上前一抓,攥住了韩鼻涕的大拇指,向外一掰,扭开了他的手腕,飞起一脚,“咚”的一下就踹在了他的胸口。

“哎哟——”韩鼻涕仰面跌倒,汤普森见韩鼻涕挨揍,扭腰缩身,拳头在半空中画了一道弧线,直奔二虎爷的颈下,二虎爷瞳孔一紧,伸手自腰后一摸,掏出了那把尖刀,在汤普森的拳头顶在自己喉结的一瞬间,将刀刃抵在了汤普森的脖子上。

“呸——”二虎爷一口浓痰啐在了韩鼻涕的脸上。用刀刃拍了拍汤普森的脸颊,梗着脖子骂道:

“跟我玩儿浑的是吧?大不了就是个死,不服咱就试试,看看到底是你的拳快,还是你老子的刀快!”

大虎爷整理了一下领口的褶子,走上前,一手攥住了二虎爷手刀的手,一手攥住了汤普森的拳头。

“这位……汤爷,下注前,我劝过你的,愿赌服输,我是开的是赌场,不能坏了规矩。”

韩鼻涕扑了扑土,站起身走到汤普森身边,给他一句句的翻译大虎爷的话。

汤普森舔了舔嘴唇,向四周望了望,全场周围十几个持着短柄斧头的打手正死死地盯着这边,只要大虎爷一声令下,便冲过来群殴。

汤普森缓缓收回了拳头,大虎爷轻轻地卸下了二虎爷手里的刀。马修全程没有动,只是抱着两手,看了看大虎爷、二虎爷以及倒在地上的甲四,淡淡地说了一句:

“I have kept you in mind!”

“马修先生说了,他记住你们了,你们给我等着!”韩鼻涕一撸袖子,分开人群,引着马修和汤普森快步离开。

大虎爷把刀塞回到二虎爷手里,略带惆怅地说道:

“老二啊!咱们算是彻底给洋人得罪了……”

“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大虎爷摇了摇头,没有搭理二虎爷,转身拉起了甲四,揽着他的肩膀,将他拽到了树影深处。

“大虎爷,我是不是……”甲四嗫嚅了一下嘴唇。

“没事,今儿这事不怪你,你打得很好……洋人办事睚眦必报,绝不会善罢甘休。你这段时间先别来了,在家躲着,避避风头。”大虎爷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布袋,在手心里掂了掂,扔给了甲四。

甲四伸手一抓,接过了布袋,用手指扒拉着数了数袋子里的铜钱。

“大虎爷,这钱……给多了!”

“不多!里面有二十文,是给魏傻子的,你这个小徒弟皮鞋擦得好,该赏!”大虎爷摆了摆手。

“我提孩子谢谢您。回头我把浆洗的衣服给您送来。”甲四朝着大虎爷鞠了一躬。

“生逢乱世,都是为了糊口,讨生活不易,谁也甭说谢。你最近别露面,衣服……不着急……你一定记住了,千万别露面,别让那洋人找上你。”

“那您……要不要避避?”

“我避个屁,这场子后头的东家是谁,别说你不晓得。我们哥俩儿就是帮东家收钱的力把(苦力),我要是敢跑路,明儿早上就得横尸街头……不说了,你赶紧走吧,记住我的话,最近别露面!”

大虎爷推了一把甲四,甲四重重地一点头,消失在了夜幕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