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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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胜寺后巷,弯曲狭窄的胡同积水没膝,甲四将米袋子扛在肩上,挽起裤腿,将脚上的草鞋塞在裤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巷子深处淌去。

巷子两旁的砖墙斑驳破落,挂满了青苔,阴湿潮腐的味道混着浓稠的水雾伴随着呼吸渗入肺腑,让人没由来的一阵烦闷。

“当——当——当——”大胜寺的钟响了起来。

暮打鼓,晨敲钟,此时已天光渐亮。

大胜寺,原名大悲院,由原天津守备曹斌捐资,修建于顺治十五年(1658年),康熙八年(1669年)重修,更名大悲禅院。同治十一年(1872年),直隶总督李鸿章率麾下淮军驻扎寺内,又改寺名为大胜寺。

大胜寺墙内,有描金漆画的镇海楼,里面供着白玉雕凿的佛经碑,达官毕至,香火鼎盛。

大胜寺墙外,是鬻儿卖女的贫民窟,里面住着食不果腹的老幼病残,风雨如刀,专割穷苦。

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军机大臣、礼部尚书裕禄任直隶总督,此人每到天津,必先到大胜寺参拜,塑金身大佛,祈福烧香做法事,豪捐千金,号称“为民求福”。甲四至今不明白,墙里的佛像又不用吃饭,当官的凭什么捐那么钱?墙外的穷人,天天都有饿死的,却为什么不肯给上半个铜板?(注:同治九年(1870年)李鸿章任直隶总督总理洋务大臣常驻天津,在位于三岔河口附近的三口通商衙门办公,故而清廷定下了直隶总督在保定、天津两地办公的制度,总督府仍在保定,天津的衙门称为总督行台。)

胡同尽头,一间低矮的草房上头袅袅地冒着白烟,这是一间开水铺。天津人为了节省柴煤,早晨不点炉火,需要热水便去水铺“打水”,水铺赚得是辛苦钱,天蒙蒙亮时就点火烧水,所需的煤炭柴草都需要去到极远的地方,用扁担一趟趟的挑。

甲四和魏傻子的师徒缘分,便是自这水铺而起。

五年前,拉洋车的甲四经过大胜寺后墙,正遇上挑柴的魏傻子。

魏傻子生在西沽盐店街的麻酱胡同,他娘生下她没多久就闹了一场风寒,一命呜呼,他爹靠着在码头做苦力拉扯他长大。这孩子到了五岁还不会说话走路。去看中医,郎总说他这叫“五迟”,立迟、行迟、齿迟、发迟、语迟。乃是因父母气血虚弱、先天有亏导致的筋骨软弱,齿不速长,行步艰难,坐不能稳。他爹急得满嘴燎泡,又带他去洋人的诊所瞧病,洋大夫说他这叫“脑瘫”,婴儿出生前到出生后一个月内脑发育早期,由于多种原因导致的非进行性脑损伤,造成了智力障碍、感知障碍和语言能力低下。魏傻子他爹受不了这个打击,喝了一场大酒,趁着烂醉,找了个跟麻绳往树上一挂,上吊归西,魏傻子就此成了吃百家饭的孤儿,十三岁那年,开水铺的王磕巴夫妇瞧他可怜,让他帮水铺挑柴,虽然没有工钱,但是三餐管饱。魏傻子脑子虽然不好,但是心眼儿不坏,手脚又勤,更难得的是他脾气出了名的好,街上有小痞子欺负他呆傻,常常戏弄于他,可他却从不吵叫,只是呵呵傻笑。

旧时天津有一伙儿地痞,名曰“锅匪”,也称“混星子”,文龙绣虎、青裤蓝袜、辫子上插着花,走路一步三晃,身上藏着砍刀、斧把、棍棒、扎枪等长短家伙,主专门从事讨债包娼、争行夺市、抄手拿佣等营生。

那天夜里,风雨甚急,魏傻子挑着两筐煤渣在胡同里穿行,胡同口有一二层小楼,楼内是粉帐红灯的娼寮,锅匪头子窦山青喝美了酒,敞着胸膛坐在窗边哼曲儿,三五个手下围坐桌边,簇拥一圈,推杯换盏。

“呦呵,这个倒霉天儿,还有人瞎溜达?”窦山青一探头,正瞧见贴着墙根挑担的魏傻子。

“这不魏傻子吗?”众地痞久混街头,最能认人。

“呸——那傻子!叫你呢?傻子?呸——”窦山青趴在窗台上,伸长了脖子,往魏傻子脑袋上吐瓜子皮。

魏傻子摸了摸后脖子,长着大嘴抽了抽鼻涕,歪着脑袋回过头来。

“瞧你那傻样,哈喇子都淌到脚面上了!”窦山青抓起一把糖炒栗子劈头盖脸的砸向了魏傻子。

窦山青手劲儿不小,魏傻子被砸疼了,捂着脑袋蹲在泥水地里抽冷气。二楼窗内,窦山青一众锅匪拍手大笑,四五个汉子争抢着去蜜饯盘子里抓拿干果蜜饯砸打魏傻子。魏傻子蹲在泥水里一动也不敢动。

突然,他伸手从泥里抠出了一颗蜜枣,端详了一阵塞进了嘴里。

“甜……甜……”魏傻子泛着泪花的眼角眯成了一条缝。

窦山青呷了一口酒,止住了手下人的哄闹,冲着魏傻子喊道:

“傻子!甜吗?”

“甜……”魏傻子的口齿不甚清晰,废了好半天力气,才从唇齿间吐出了一个字。

“还想吃吗?”

“吃……吃……想吃……”魏傻子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朝着窦山青咧嘴傻笑。

“你呀,帮我个忙,看到你边上那胡同没?对,就是那!路口大树底下有个草棚,里面拴着一匹马,那是我的马,它饿了,你把这个馒头喂给它,喂完了馒头,我给你吃蜜枣。”窦山青从桌子上抓起了一个大馒头,“嗖”的一下扔出了窗外,滚落到了魏傻子的脚边。

魏傻子就算再傻,也知道这是馒头,是人吃的东西。

“咕噜——”魏傻子咽了一口唾沫,弯腰捡起了那只大白馒头,凑到眼睛前面晃了晃。魏傻子很饿,饿的胃里泛酸,馒头还是热的,虽然沾着泥水,但掩盖不住淡淡的面香。他虽然很想咬上一口,但是他知道,这馒头不是给他的,而是给那匹马的。

“不是给你吃的东西,你千万不能吃。”开水铺的王磕巴不止一次的告诫过魏傻子。

魏傻子时刻不敢忘王磕巴的话,看着馒头摇了摇头,随即使劲地勒了勒裤腰带,迈步走到了旁边的那条窄胡同,一伸手,将手里的馒头喂到了雨棚下的马嘴里,随后在衣服上擦了擦被马舌头填得湿漉漉的手,扭头往回走。

窦山青目不转睛地看着魏傻子背对着马走出了十几步。

“嚓——”窦山青划着了一根洋火点着了一串炮仗,顺着窗户扔了出去,正落在草棚上,棚里的马听见鞭炮响,瞬间就惊了,两腿一蹬,人立而起,挣开缰绳就蹿了出去,狭窄的胡同只有一个半人的宽度,受惊的奔马直奔魏傻子冲去,嗒嗒的马蹄敲在地上,宛若细密的鼓点,魏傻子闻声回头,霎时间吓得魂飞魄散,两腿弹琵琶一样的乱抖,嘴里啊啊乱喊,身上提不起一丝力气。

“扑通——”魏傻子脸白如纸,滚落在泥地里乱爬。

二楼的窦山青等人拍手叫好,乐得前仰后合。

就在那迅疾如雷的奔马即将踏过魏傻子的一瞬间,一道人影从墙头跃下,两腿急行快成了一条线,从奔马后方蹿出,后脚蹬地,腿开马步,前脚在落地的一瞬间,一跺、一碾、整个人接着奔行的惯性,向前闯动,左手自身前向上抱头,手掌挂在肩背,肘尖立起,整条胳膊盘在身侧,右手攥拳平伸,犹如一只前撞顶角的羚羊,在触碰到奔马的一瞬间,他腹腔一鼓,发出了一声嗡嗡作响的“哼”。

“咚——”那人硬碰硬的撞在了奔马的侧面,将那高头大马横向撞倒,奔马倒地,在地上滑出十几步远,四蹄在空中一阵蹬刨。那人劈手一抓,揪住了魏傻子的后颈,将他提起,夹在肋下,飞快地跑出了那条胡同。

这一系列说起来繁复,实则尽数发生于电光石火只见,以至于窦山青一口酒还没来得及咽,便惊得喷了出去。

“噗!咳咳……咳咳……咳……”

窦山青一阵猛咳,定睛看去,那一招撞倒奔马的乃是个拉黄包车的车夫,不远处的雨幕中停着他的黄包车,车上有白色油漆涂写的编号:甲组零四。

此人,正是甲四!

“单羊顶,八极拳。”窦山青也是练家子,街头喋血十几年,大小百场硬仗,都是一拳一脚打出来的。

“傻子你都骗,不怕遭雷劈吗?”甲四的草帽压得很低,窦山青居高临下,看不到他的脸。

“谁说我骗他了?”窦山青呵呵一笑,拉过一条擦汗的毛巾,将桌上的一盘蜜枣包了进去,随手一抛,丢向了窗外,甲四伸手一抓,将其捞在了掌中。

“他帮爷喂马,爷请他吃枣!两清了!”窦山青抓起一只烧鸡,咬了几口,朝着窗外吐了吐骨头,伸手一捞,关上了窗。甲四攥着那包蜜枣,恨恨地骂了一句“王八蛋”,转身扶起魏傻子,将蜜枣放在了他的手里。

“回家去!”甲四拍了拍魏傻子的肩膀。

二楼上,窦山青拄着酒桌,眼睛里泛着幽幽的冷光。

“大哥!怎么个意思?要不要弟兄下去给他办了?”

“对!办他!大哥,兔崽子太嚣张了,咱爷们儿什么时候受过这个啊!”

“弄他个狗娘养的,看他还神不神气!”

“砰——”窦山青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止住了众人的叫喊。

“都乱哄哄个屁!要是能办,爷我早办他了。你们不懂,他要是动手,咱们几个一起上都不是敌手。”

“啊?那……咱就忍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山水有相逢,今儿这场子,咱早晚找回来……”

这便是,甲四和魏傻子的相逢始末。

自那晚之后,魏傻子便缠上了甲四,早上起来给他挑水,晚上给他擦车,夏天给他扇风,冬天帮他扫雪,王磕巴的开水铺不忙的时候,魏傻子便颠颠儿地跟在甲四后头帮他推车,无论甲四怎么赶他,他只是呵呵地笑,不气也不恼。

就这么过了小半年,眼看着到了年关,王磕巴是武清人,腊月二十八便关了铺子,带着老婆回乡去了。魏傻子无处可去,裹着一身破棉袄,在河边跟着乞丐凿冰窟窿捞鱼。

正月初三,天降大雪,甲四早起出车,刚一推门,便瞧见缩在墙根底下傻笑的魏傻子,他的脸冻得通红,满是冻疮的手上提了一尾草鱼。

“鱼……你吃……给吃鱼……给你……”魏傻子晃着脑袋,将手里的鱼塞给了甲四。

甲四捏了捏魏傻子的棉袄,喃喃说道:“太薄了……”

“鱼……你吃……”

甲四的眼圈儿红了,嗓子里仿佛梗住了什么东西,他皱着眉头,仿佛在做着什么决定。默立半晌,他长吐了一口气,拍着魏傻子的肩膀说道:

“你可愿给我做个徒弟?以后你跟着我,虽不能衣食无忧,但至少有片瓦遮头。”

“鱼……你吃……”魏傻子听不懂甲四的话,仍旧使劲地往他怀里塞鱼。

“我拿了你的鱼,便是收了你这个徒弟。”甲四接过那草鱼,揽着魏傻子的肩膀,将他拽进了屋内,烘着了土炉里的炭火,让他凑过来取暖。

那个冬天格外漫长,大雪成灾,开水铺的王磕巴夫妇回乡后再也没回来,有人说是害了无药可医的急病,有人说是遭了杀人越货的匪贼,还有人说夜降大雪压塌了草屋,一家老小一个都没跑出来……

甲四给魏傻子寻了活计,教他擦皮鞋、洗衣服,魏傻子脑子虽然不好,但是手脚勤便,生意虽然时好时坏,但是多少是个营生。

家里多了一个人,可就不单是一口饭的事了,取暖、穿衣、瞧病都得用银子,甲四光靠拉洋车挣钱,常常捉襟见肘,迫于无奈,他只能去五柳大街打拳,且不管真打假打,总之是把铜板赚到了。

魏傻子自幼体弱,再加上十几年来挨饿受冻,身体的底子特别差。甲四为了能让这个徒弟壮实起来,日日教他练拳。奈何这魏傻子头脑实在是不灵光,无法给他讲解精深的拳理、拆解复杂的招法。甲四思量再三,索性将祖上传下的八极拳,化繁为简,只让他苦练四个式子。

两仪桩、冲天掌、贴衫靠、搓提。

甲四的草房后有一片土垫的小院儿,院内有一棵牛筋树。

牛筋树也叫假死柴,壳斗科树种,木质稠密,不易开裂,弹力极强,最高能长到8米,其果、叶可入药,能治中风、气喘。

甲四不是郎中,种树也不是为了药用。

明代枪法大家吴殳于其著作《手臂录》中曾言:枪材,以徽州牛筋木者为上,剑脊木次之,红棱劲而直,且易碎。白蜡软,棍材也。古老传习的各门拳法,虽然在考证上各有各的源流,但其都有一个共同特质——脱胎于冷兵器战场。中华大地有着数千年的冷兵器战争史。

无论什么时代,用兵打仗都没有空手对战一说!

哪怕是农民造反,手里也得攥着一根锄头!

与传统农耕民族作战最多的就是北方的游牧民族,双方在历史上的诸多朝代频繁碰撞。

枪!长而尖锐,可刺可斩,可格可挡,可攻可守,兼能远攻投射。从大规模集团作战的角度来讲:一来枪的制造成本低、锻造周期短、有利于大规模装配;二来枪的用法多样,便于结成阵型,配合对敌;三来枪天生就有长度优势,能破穿重甲以及对抗游牧民族的骑兵冲击。

故此,枪成为了中华大地冷兵器时代大面积装备士兵的军械。

从古代兵役政策和土地制度的角度来讲,长期以来,农民和士兵看似两个职业,实则是同一批人,太平时种地,作战时当兵,有仗打时农民要上阵拼命,没仗打时士兵要垦荒屯田。此谓之:寓兵于农、兵农合一。作为军械,枪是受到严格管控的,长枪制作简单,功用巨大,历朝历代无不忌惮。秦始皇的“收天下兵,聚之咸阳,销以为钟鐻金人十二”,元朝禁止汉人持有兵器,“朝廷疑汉官甚,禁止中国人不得置军器,凡有马者皆拘入官”,等等律令不做赘述。

然而,禁止军械也带来了一个极大的弊端,那便是:闲时无法练兵,突遇战事,士兵作战素质严重不足。战争的爆发具有突然性,几乎不会给你留出数年的时间锻炼士兵。基于此项原因,很多带兵的将领想出了一个办法——练拳。让这些务农的兵源和暂时解甲的现役士兵,通过在种地的同时训练徒手技能,锻炼身体,强健体魄,保持战斗力和对敌意识,以便在战争到来,被征调入伍后,瞬间进入战斗状态。就这样,许多行伍里的技击高手将长枪的用法化用为拳法,开始在民间传习,此番缘由有个名故,唤做——脱枪为拳!

练拳的人,多通枪术,练枪的人,亦知拳理。

枪,由三部分组成——枪头,枪缨,枪杆!

金属枪头、马尾枪缨、硬木枪杆。其中枪头的铸造数量、枪杆的种植数量都是守官府严格把控的,民间私藏私种,乃是重罪。(需要注意的是,枪杆是枪杆,木杆是木杆,二者判若云泥。明代程冲斗《长枪法选》中有言:“其木色有稠木、有檀木、有检栗木,皆大木取小劈刨而成,多不坚牢易断。必选生成者为上,有檕条木,有牛筋木,有茶条木,有米枯木,有拓条木,有白蜡条木。各处土产不同,各名其异。惟取坚实体直,无大枒枝节疤者为上。”)

明清以后,火器渐兴。顺治六年三月甲申,世祖谕兵部曰:“曩因民间有火炮甲胄、弓箭刀枪、马匹,虑为贼资,戕害小民,故行禁止。近闻民无兵器,不能御侮,贼反得利,良民受其荼毒。今思炮与甲胄两者原非民间宜有,仍照旧严禁。其三眼枪、鸟枪、弓箭刀、枪马匹等项,悉听民间存留,不得禁止。”自此后,枪杆飞入寻常百姓家,许多练拳的拳师都在自家种枪杆。

种枪杆的树,不允许生出任何侧枝,长到一米高下就要不断修剪,为了限制其生长速度,使树干笔直、木质稠密,只保留树顶的几片叶子。更需要时时照看,万不能有虫蛀使其留疤,树与树之间不可过密,以免影响光照不好,偌大一片向阳地,只能种上几十根,历时十几年才能成才,而这之中合乎标准的,又是寥寥无几,说是百里挑一,绝不为过。成材后,三九天伐树,留死节,去活节,或是埋在马粪堆里温养,开春起出,摔打掉皮,或是用酒糟熏蒸去皮阴干,撸核桃油包浆……总之,一根上等的枪杆是练家子的宝贝,好的杆子可以代代相传。

甲四这枪杆的树种是他三十岁时向一个老拳师求来的,悉心照料了十几年,才长成今时模样。有道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甲四院子里这根牛筋树,知道的多,但识货的少,唯一一个眼毒的行家,是个木匠,姓田,名器,在城北开了一家棺材铺。

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田木匠从甲四的草屋后院经过,只看了这树一眼便再也没舍得将目光移开。从那天起,田木匠开始了对甲四的软磨硬泡,三天不来,五天必到,烦得甲四牙根痒痒。

有一日,天朗气清,甲四坐在门槛上,一手端着水碗,一手拎着藤条。

院子里,魏傻子正在练拳。反反复复,一共就四个式子,一桩、一掌、一提、一靠。

八极拳,起源之说有三,一曰明代行伍巴子拳;二曰河南焦作月山寺;三曰云游高人癞道士。其拳法刚猛暴烈、朴实无华、挨膀挤靠、硬打硬开,一身拙力如疯魔,疯牛惊象龙虎形,最能打熬气力,锤炼筋骨。

甲四教给魏傻子的桩功,名唤两仪桩,乃是八极拳发力的基础,八极拳讲究“大形过位”,即:在技击移动和敌我对抗的过程中,身体要呈固定结构移动,身形的框架不能软不能散。而这个框架就是两仪桩——头上虚灵顶劲,腰腹气沉丹田,沉肩坠肘左右撑开,头脚和两臂一横一竖的撑劲,一展一束,便是十字劲。站桩就是为了让筋骨、皮肉、呼吸形成固定记忆,在对敌之时瞬间找到状态,调整好整个人的攻防结构。

蹲上两年桩,再学冲天掌,左手自上向下画弧,右手自腰下斜向上击出,五指平伸,高与头齐,拧腰转胯,上步并脚,打垛子擤气,以身体中线为轴,将右半扇身子甩出去,直闯敌方里怀。

冲天掌练熟后,可学搓提,此腿法吸收了戳脚的技法,用时身体重心前压,右手右腿齐出,脚跟刮地搓碾对方脚趾、经脚背向上直踢小腿迎面骨,动上踢下,发力隐蔽短促。甲四教拳极严,魏傻子稍有出错,抬手就是一藤条,春夏秋冬,四季勤练,一年过后,魏傻子这一脚下去至少“搓”断方砖四块。

八极拳发力刚猛,讲究顶、抱、掸、提、胯、缠,其中以身体向八方冲撞,谓之曰:顶!贴衫靠,便是一式冲撞之招法。民间拳师,一来文武兼通的全才稀少,罕有人著书立说;二来拳脚妙义以亲身体会为上,远非眼观文字便能会意。故而祖师演武教拳,多为口传心授,三来天南地北,口音纷杂,许多名词招法在读音转文字上便存有了误差。这一招,有人叫铁山靠、也有人叫贴山靠。有人叫贴衫靠。甲四曾对魏傻子言道:傻徒弟,这一式冲撞,讲究极多,讲法纷繁。我的师父说,拳法是打架用的,不是做诗文用的,招法名目越简单直白越好,铁山是什么?他没见过!贴山是怎么个贴法,他也想象不出来。但是贴衫二字最好理解,那便是:贴着衣裳衣衫冲撞。意思就是说,这一式是贴身冲撞,发力距离要短要急,双脚催腰胯,腰胯催肩背,肩背如圆盾,向敌人顶出,去势舍身无我、摧枯拉朽。

虽然甲四的拳理讲得深入浅出,却奈何魏傻子脑袋不甚灵光,活似鸭子听雷,每当甲四停了手里的藤条和他说话,他都以为是要开饭了,于是乎咧着个大嘴,将两手放在胸前一捧,笑着喊道:

“吃……吃……饭吃饿……”

每到这时,甲四的心里便好似有一万头野马疾驰而过,愁的他直皱眉头。

就这样,师徒二人在这小院儿里教拳练拳,转眼便过了五个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