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肃剧注疏”出版说明

古希腊肃剧源于每年一度的酒神祭(四月初举行,通常持续五天),表达大地的回春感(自然由生到死、再由死复生的巡回),祭仪内容主要是通过扮演动物表达心醉神迷、灵魂出窍的情态——这时要唱狂热的酒神祭拜歌。公元前六百年时,富有诗才的科林多乐师阿瑞翁(Arion)使得这种民俗性的祭拜歌具有了确定的格律形式,称为酒神祭歌(=Dithyrambos),由有合唱和领唱的歌队演唱。古希腊肃剧便衍生于在这种庄严肃穆的祭歌之间有情节的表演,剧情仍然围绕祭神来展开。

我国古代没有“悲剧” “喜剧”的分类,只有剧种的分类。我们已经习惯于把古希腊的Tragedy译作“悲剧” ,但罗念生先生早就指出,这一译名并不恰当,因为 Tragedy 并非表达“伤心、哀恸、怜悯”的戏剧。的确,trag-的希腊文原义是“雄兽” ,-edy([祭歌])的希腊文原义是伴随音乐和舞蹈的敬拜式祭唱,合拼意为给狄俄尼索斯神献祭雄兽时唱的形式庄严肃穆的祭歌,兴许译作“肃剧”最为恰切——汉语的“肃”意为“恭敬、庄重、揖拜”,还有“清除、引进”的意思,与古希腊Trag-edy的政治含义颇为吻合。古希腊的Com-edy的希腊语原义是狂欢游行时纵情而又戏谑的祭歌,与肃剧同源于酒神狄俄尼索斯崇拜的假面歌舞表演,后来发展成有情节的戏谑表演,译作“喜”剧同样不妥,恰切的译法也许是“谐剧”——“谐之言皆也。辞浅会俗,皆悦笑也”。肃剧严肃庄重、谐剧戏谑浅俗,但在歌队与对白的二分、韵律及场景划分等形式方面,肃剧和谐剧基本相同。约定俗成的译法即便不甚恰切也不宜轻举妄动,但如果考虑到西方文明进入中国才一百多年光景,来日方长,译名或术语该改的话也许不如趁早。

古希腊戏剧无论严肃形式(肃剧)抑或轻快形式(谐剧),均与宗教祭祀相关。从祭仪到戏剧的演化,关键一步是发明了有情节的轮唱:起先是歌队的领唱与合唱队之间的应答式轮流演唱,合唱队往往随歌起舞。尽管轮唱已经可以展现情节,但剧情展示仍然大受限制,于是出现了专门的演员,与合唱歌队的歌和舞分开,各司其职。从此,合唱歌队演唱的英雄传说有了具体的人物再现。起初演员只有一个,靠不同的面具来变换角色、展开戏剧情节。演戏的成分虽然增多,但合唱歌队的歌和舞仍然起着结构性的支撑作用。

僭主庇西斯特拉图(Peisistratus,约前600—前528 年)当政(公元前560年)后,把狄俄尼索斯祭拜表演从山区引入雅典城邦,搞起了酒神戏剧节,此时雅典正在加快步伐走向民主政制。创办戏剧节对雅典城邦来说是一件大事——有抱负的统治者必须陶铸人民的性情,为此就需要德育“教材”。从前,整个泛希腊的政治教育都是说唱荷马叙事诗和各种习传神话,如今,城邦诗人为了荣誉和奖赏相互竞赛作诗,戏剧节为得奖作品提供演出机会,城邦就有了取代荷马教本的德育教材。剧场与法庭、公民大会、议事会一样,是体现民主政制的制度性机制——公民大会有时就在剧场举行。总之,古希腊戏剧与雅典城邦出现的民主政制关系密切,通过戏剧,城邦人民反观自己的所为、审查自己的政治意见、雕琢自己的城邦美德——所有古代文明都有自己的宗教祭仪,但并非所有古代文明都有城邦性质的民主政制。古希腊肃剧的内容,明显反映了雅典城邦民主制的形成、发展和衰落的过程,展现了民主政制中雅典人的自我认识、生活方式及其伦理观念的变化。追问中国古代为什么没有肃剧,与追问中国古代为什么没有演说术,同样没有意义。把古希腊戏剧用作一种普遍的戏剧形式来衡量我们的古代戏曲并不恰当,我们倒是应该充分关注雅典戏剧的特殊性,并关注它所反映的民主政制与传统优良政制之间的尖锐矛盾。

古代戏剧的基本要素是言辞(如今所谓“话剧”),戏剧固然基于行动,但行动在戏台上的呈现更多靠言辞而非如今追求的演技。由此引出一个问题:如何学习和研究古希腊戏剧。结构主义人类学兴起以来,古希腊肃剧研究不再关注传世的剧作本身,而是发掘戏剧反映的所谓历史文化生态和社会习俗,即便研读剧作,也仅仅是为了替人类学寻找材料。亚里士多德在《论诗术》中说,肃剧作品即便没有演出,也值得一读——人类学的古典学者却说,要“看戏”而非“读戏”,甚至自负地说,亚里士多德根本不懂肃剧。然而,后世应当不断从肃剧作品中学习的是古希腊诗人在民主政制时代如何立言……“不有屈原,岂见《离骚》”——没有肃剧诗人,岂见伟大的传世肃剧!不再关注诗人的立言,而是关注社会习俗,我们失去的是陶铸性情的机会。按照亚里士多德的教诲,即便如今我们没有机会看到肃剧演出,也可以通过细读作品,“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

幸赖罗念生、周作人、缪灵珠、杨宪益等前辈辛勤笔耕,至上世纪末,古希腊肃剧的汉译大体已备,晚近则有张竹明、王焕生先生的全译本问世(译林版2007)。“古希腊肃剧注疏”乃注疏体汉译古希腊肃剧全编,务求在辨识版本、汇纳注疏、诗行编排等方面有所臻进,广采西方学界近百年来的相关成果,编译义疏性专著或文集,为我国的古希腊肃剧研究提供踏实稳靠的文本基础。

古典文明研究工作坊

西方典籍编译部乙组

2005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