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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姑姑 少时儿女梦,不期困一生
长阳公主从皇宫搬出来后一直居住在尚仁坊的长阳公主府。
尚仁坊位于长安西南角,是长安城内距离皇宫最远的坊市了。
陈永萧到公主府时暮色已经很重了。他递过拜帖,没想到门卫竟直接放他进去了。
暮色沉沉,长安各处都已经燃起灯火了,长阳公主府却未掌灯。陈永萧跟随侍者走过并不宽敞的前院就进了内府,内府装饰并不华丽,青砖灰瓦,显得凄冷。
院正中长着一棵银杏树,应是一棵古树,粗观得有百余年了,只见叶落满地,目之所及皆是一片金黄。
树下是一张贵妃榻,长阳公主就在榻上躺着,身上还留有几片银杏叶,在微弱暮光中陈永萧感觉到了长阳公主在注视着自己。
“永萧,你从未登过我的门。”长阳公主的声音很温柔,并未有责怪的意思。
“是,是侄儿的错,望姑姑恕罪。”陈永萧虔诚一躬。
“你的错非在此。”长阳厉声喝道。
“上次宫门前侄儿辱没了扶盈,是侄儿的错。”陈永萧拱手施以欠礼,然后诚恳说道“今日侄儿是为扶盈而来,还望姑姑能施以援手。”
“你且说说吧,咳、咳、咳。”三声轻咳从长阳躺着的方向传来。
“天寒露重,还请姑姑保重身体,能否移步屋内。”陈永萧说的极为诚恳。
“无妨。”长阳爽利回答道。
“掌灯。”长阳又对一旁的侍者吩咐道。
“坐吧。”长阳指指一旁的石凳对陈永萧说道。
陈永萧在一旁落座,待灯火燃起,侍者退去,他才细细打量自己的这个姑姑。
长阳已经不年轻了,她的眼睛依旧明亮,脸上却清晰可见岁月的痕迹,虽然她穿着朴素,神态慵懒,但是气质绝佳,一眼便可见不是平常妇人。
长阳挪了挪身子,将头支起来,又轻咳了两声,自上次见她以来她沧桑了很多,是真的病了。
“姑姑是什么病?可有用药。”陈永萧关切的问道。
“病?不是,这是命,药医不死病,难救无命人。”长阳说话很慢,气息有些不稳。
没想到当年恣意洒脱的长阳公主会说出如此伤感的话来,陈永萧一时竟无言以对。
良久无言,长阳便主动问道“永萧,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你这次来有何事?”
“多谢姑姑体谅,那侄儿就说了,自镇南王获罪,侄儿为保小苏性命向陛下谎称小苏身怀皇室血脉。”陈永萧没有丝毫隐瞒,开门见山说道。
“哦,竟是这样。”长阳对陈永萧欺君这件事显得很平静。
长阳脸上慢慢浮现出犹疑的神色“你既然肯为她欺君,何以会在宫门前如此轻辱她?”
陈永萧的脸上可不甚好看,他的脸色一阵青白不定,而后低头道“镇南王府的威势太大,而我的身份太敏感了,自我们成婚后,我便一直刻意疏远她。我是一个罪人,我不能对她表露出丝毫情谊,宫门前那次是我失手了,我对不起她。”陈永萧声音有些颤抖,“她本是那般骄傲,嫁于我后受到百般屈辱,我真的不是人,姑姑您怨我怪我罪我,我甘愿受之,您打我骂我罚我,我毫无怨言,但求您救救她。”
“不用在我面前摆这许多花架子,说些直白的。”长阳丝毫不给陈永萧面子,打断了他的表演。
陈永萧却面无羞恼之色,直言道“今日陛下派了十名御医前来为小苏诊脉,应是起了疑心。”
“宁杀错,勿放过,斩草除根,像是他的做法。”长阳没再揪着陈永萧的过错,她的眼睛半眯着,应是回忆起了别的事情。“你要我做什么?”长阳开门见山问道。
“帮我阻止陛下,保小苏性命。”陈永萧盯着长阳的的眼睛,观察长阳的神情,想要一个答案,而长阳却并未看他。
“可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帮你?”长阳慢慢转向陈永萧,表情很复杂,陈永萧竟没看透。
“您不会帮我,但您会帮小苏,小苏出生在景阳宫应该有其他的故事吧?”陈永萧反问道。
“哈哈哈,陈永萧,你很聪明”长阳笑着说,眼底却没有笑意。“姑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可愿听。”
“侄儿自当恭听。”陈永萧起身朝长阳拜了拜,他知道长阳答应帮他了。
“你可知景阳宫的来历?”长阳问陈永萧。
陈永萧回道“据说是祖父为昭示姑姑在立国之战中的丰功伟绩所以赐下的。”
“开国文有萧道然,武有孟元成,我不过跟在二哥身后,捡了些未末功劳罢了。”长阳自嘲道“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女人不过是政治手腕下的牺牲品。”
陈永萧越发迷惑,但是他却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听着长阳讲故事。
“景阳宫,孟景南的景,长阳的阳,那本是父皇为我和他准备的婚房。”
孟景南正是小苏的父亲,原来长阳竟然还和小苏的父亲有这等渊源,陈永萧不由面露惊诧之色。
“不必惊讶,那是我求来的,我爱孟辕,当年他高马铁剑,意气风发,横扫川北十三城,我就跟在他身后,那时他还是个弱冠少年,那也是他父亲第一次允许他单独领兵出战。”长阳说起镇南王当年英姿眼中还是禁不住的倾慕。“那时我便知道我爱上他了,所以我苦练武艺,研读兵书,妄想有一日能站在他身侧与他并肩作战。”长阳如今说起往事也多是幸福大于遗憾吧。
“而他知我研读兵法便送了我兵书珍藏《武安书》,知我习弓马便送了我一张金丝软弓,他真是一个太好的人了。”长阳的眼神中洋溢着爱意,那是少年孟辕留在她心中的光。
“直到那日,他告诉我他要成婚了,新娘是一个江南女子。他成婚当日我见到了他的妻子,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人,我觉得她配不上如此英雄的他。我固执的认为他娶她定是因为她父亲是江南首富苏万圭,这桩婚事不过是为了得到苏万圭的支持,就如同二哥娶高莹莹一样,只为收敛江南民心。”
陈永萧小心的挪了挪脚步,不着痕迹的将脚下的枯树枝踢开。沙沙的风声吹响了银杏树,叶落的声音随着思绪飘向过去,那时的他们定有无限的勇气。
“天下大定之时,我鼓起勇气向他表明了心意,我爱他,我愿意与苏袖以平妻相处。我指着景阳宫告诉他,我们成亲后就会住在景阳宫中,父皇会破例让他一个男子居住在宫中。”
陈永萧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生生吞咽下去了。
长阳将陈永萧的表情看的清楚,也猜到了陈永萧想说什么,只是当时的长阳并不如今日这般思虑周全。
“你是不是想说,他定然不会同意,因为父皇此举,名为招了一个乘龙快婿,实则押了孟公的儿子当了人质。”
陈永萧被长阳点破,便点头承认“镇南王应该看破了皇帝的意图,但是他却没有在您的面前说,这一点小苏很像她的父亲。”
“是啊,他的回答是他已有妻子,并且很爱他的妻子,有了她,她此生不纳妾,不另娶。”长阳的故事还没完,但她讲完了。
这个故事当时可能人尽皆知,但是时过境迁,知晓的人已经不多了,不过陈永萧可以看的出来时至今日今时长阳还是爱着曾经的孟景南。
“那为何镇南王获罪时姑姑没有替他求情呢?”陈永萧知道自己问的不合时宜,但他知道长阳今日对于他的疑问一定会一一解释的。
很多的时候,一个人藏的太多,就更想一次倾泻彻底。
“永萧,你很聪明,你应该明白,当初我和他的婚事父皇和孟公都是极为乐见的,联姻是将悍将权臣拿捏在手中最好的方法。父皇当初设想的很好,将我嫁于景南,让大哥娶萧忱,可惜景南不喜欢我,萧忱也不喜欢大哥。父皇自蜀中起,谋之必成,攻之必得,未尝败绩,这次谋划却落空了,父皇可能从未想过他会败给儿女情长。景南为了避开我远驻蜀中,二哥为了萧忱逼宫造反。”
“陛下竟然是因为母后造反的?”陈永萧似乎听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
“也不全是,权力的吸引力于他也是很大”长阳叹息道。
陈永萧没说话。
“你是不是一直以为二哥并不喜欢你母后?”长阳细细端详着陈永萧,像是从陈永萧的脸上看到了昔日萧忱的影子。
陈永萧缓缓点头。
“当时二哥的势力已经如日中天,但是他还没到会逼宫造反的地步,他虽然无情,但绝非大恶,是父皇为了制衡他,促成大哥于萧规丞相联姻,将他最爱的女人嫁给大哥才触了他的逆鳞。”
“竟是如此。”陈永萧思绪混乱不堪,长阳给他的信息太多了,他一时竟理不出个头绪。
“联姻虽多了束缚,但却也给了双方安全感,反之,联姻失败,双方必生嫌隙。景南应该知道,自他拒绝与我成婚开始孟氏一族就成了扎在皇室心头的一根刺,不论当世之君,还是后世之君都迟早要拔了这根刺。二哥和父皇一样都想找到一个平衡点,所以二哥在小苏一出生就为她赐婚嫁入皇室,小苏却正好选中了你,萧家后人,你和小苏成婚了,也算是萧家后人和孟家后人两家联姻了。”
“是因为小苏选择了我的原因吗?”陈永萧小心的问道。
“小苏嫁给了你,二哥就立了永稷为太子,我估计他会慢慢的将镇南王削弱,然后将一个安稳的天下交给永稷。”
“您猜的没错,陛下一直在想办法削弱镇南王的实力,为大哥铺路。可惜大哥早早走了,二哥战死,五哥自杀,除了三哥和四哥,陛下再也找不到继承者了。现在他不论选择谁,他都没有时间慢慢去削弱镇南王了,他必须下手了。”陈永萧补充说道。
天子是站在云端之上的人,不能允许自己有任何一步行差踏错,因为错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景南他自然知道自己的结局,他也从未想着去违拗那颗冷酷的天子之心。他是铁血的将军,却是最仁善的政客,他不愿将政治延伸至战争。他不用天下的血泪换他孟氏一族,孟氏一族就必然会覆灭。他从未向我求救,他也并不想我救他。”长阳的眼角悄然滑落了一滴泪,然后说出了最重要的事实“我也救不了他,天下谁也撼动不了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那颗毫无温度的心。”
长阳说了许久,其实她想表达的是自己的无奈,她当时想救镇南王,她救不了,今日她想救小苏,她也救不了。
陈永萧听的明白,他心下自是了然,他亦是知晓皇帝的脾性,他从未奢望长阳能真正救出小苏。
“姑姑,侄儿不求您能劝皇上回心转意,只求您能帮忙拖延时间,给我时间,我定会想到救小苏的办法。”陈永萧也不与长阳打哑谜,直接了当说明自己的意图。
“当世估计也就只有您敢在皇帝手下出手救人了。”陈永萧诚恳祈求道。
“你要拖延多长时间。”
“三天。”
“好。”长阳想都没想,一口答应。
“多谢姑姑。”陈永萧站起身来深深一躬。
长阳也从贵妃榻上坐了起来,直勾勾的看着陈永萧,一脸严肃的问道“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办法?”
“若是不能撼动那个位子上的人那颗冰冷的心,那就换了那个位子上的人。”陈永萧转身朝门外走去,头也不回的走了。
陈永萧隐没于夜色中的背影慢慢从长阳眸子中消失,她回想起了小苏刚刚出生在景阳宫中时孟景南对她说的那句话“长阳,不论你我如何,请未来务必帮我照料这个孩子。”
当时的长阳以为是孟景南担心他的宝贝女人长大后远嫁长安可能有不便之处,其实孟景南当时应该就预料到了今日之祸事。
第二日早,萧王府外苦等了一夜还未见到小苏的太医们炸锅了。原来长阳公主甚是想念萧王妃,已经在昨晚将她请到自己的府上居住了。
太医随即马不停蹄的赶往公主府,却被拦在了府外。长阳公主更是提着长剑指着太医们,让他们滚,长阳公主娇纵跋扈的名号一下子又在长安城大街小巷传遍了。
当天下午内侍总管齐仲出现在公主府门口,依然没能扣开公主府的大门,听闻长阳公主一脚将齐仲踹翻在地,并且恶狠狠的告诉他“若是非要把小苏带走让皇帝亲自来。”
齐仲已经伺候了两朝皇帝,算的上两朝元老了,上至公卿皇族,下到文武百官,都礼让他三分,没想到长阳公主如此不给他留面子。
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皇帝听闻了长阳的所做所为也并未明旨责罚,只是默默的叹了口气,然后让齐仲每天都带着太医去一趟公主府。
公主府内,小苏正在读太祖留下的那篇《君言临川》
“古有圣君者,以沧海为民,以社稷为舟,点文武以为清风,化界域以为长帆。君行天道恒流,宛如北辰引路,量世俗归元,亦成南斗之权。
既临川内,十万大山,斗列在前,三千玉带,时序有常,进可观三山空云,退可聆五兽枭游,是帝王长生之境。
君临天下,亦如临川。君以代天牧民为念大缪,以苛政刑民为权大错,以取膏于民为政大误。君临川观水,可见逝者如斯,不舍春秋之长,却忘乎水逝之时君亦逝也。
王侯将相本无定,苍苍兮天下有何主?君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何人得?君言,得民心者得之。民心即天下之心,是以初居天下者惜民心,与民休戚,居天下日久,民心失之愈多,以至天下失,是故,君安一朝皆不过三百年。
国之将倾,非无圣君在位,忠臣在朝,是天下之民怨日深,以至高山崩跌,江河入海,无可挽回。国始立,君以民心得天下,君为民,臣为民,天下之人皆为民,是以天下共心。政行日久,君与贵族膏民,与大夫愚民,与世家欺民。人分三六等,富贵不相同,人心思变,皆望圣君出,平高位,均人权,安黎庶,法制天下,与民共国。
惜哉,封国三千年,皆君与上位者共天下,非民也。”
小苏左右闲来无事,随手翻翻,也不知自己从什么地方翻出了这么一本书。
“是不是觉得书中之言,离经叛道,不足为信?”长阳端了两杯清茶放在桌上。
小苏默默点点头,又问道“这书是从哪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