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进步巷
有一段时间,母亲经常会带魏宇去横州各个城市角落找好吃的。
那时的他还在读中学,住校,食堂伙食把他吃得皮包骨,因此一到放假回家,母亲就会将自己发掘的美食餐馆分享给自己的小儿子:头塘的活水煮活鱼,茶山坳的啤酒鸭,渣江的三鲜米粉,江边大排档的仔姜炒田鸡……
作为一个以美食消费闻名的湖南中部城市,横州人以爱吃会吃为荣。
而对于小魏宇来说,每个夏天在江边找一家户外拍档,吹着江风,就着辣得完全受不了、又无法拒绝的田鸡小腿肉吃两大碗米饭,是最美好的童年记忆。
而在他看来,那时候的母亲也正处于人生的快乐时代。
在此之前,她刚与前一个男友分手——那个样貌英俊、鼻子酷似刘德华的中学初恋,因为接受不了母亲的泼辣及爱玩个性,在大哭一场之后回归他自己的家庭了。
于是,经过一小段的空窗期,母亲又认识了一位侗族大哥吴叔叔。
说到这位吴叔叔,魏宇还特意做了一番了解。
这位先生在母亲的丧葬乐队里当歌手,年轻时当过兵,个子很高,人也长得黑,眼眶凹陷,高颧骨,一看就是少数民族的长相。
正如他一开口唱民歌,那高亢的嗓音,能穿透身后躺在棺材板下死者的肉体,穿越塑料帆布搭建而成的灵堂,飘荡在横州夜晚的城市上空,绵延不绝,荡气回肠。
这位吴叔叔不仅歌唱得好,而且他有一样与众不同的东西——汽车。
他在部队里就是给首长开车的,转业后进入供电局,下岗后自己开了一家修车厂,凭手艺吃饭,而后竟自己手动组装了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
这车看起来就像是部队用车,开起来清零哐啷响,使用时间一长还得下来加机油和冷水,车内没有空调,车前甚至连车牌都没有,竟也在二十一世纪的横州街头畅通无阻。
就是坐着这辆车,魏宇跟着母亲和吴叔叔,也尝了些好吃的地方美食。
到了2013年之后,政府出台了治理市容市貌的政策,从今往后市内所有的灵堂都不允许再搭建了。
所有的葬礼统一被安排到了殡仪馆,花钱租一个房间设置灵堂,摆放遗体,开追悼会,而所有亲戚朋友也都得去殡仪馆吊唁和参加仪式。
因此,“夜歌子”这项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节目从此就被彻底取缔了。
一开始,母亲的天霸乐队还继续存活着。
他们去近郊或者乡下继续操办遗体告别音乐会,此外还接一些老人寿宴,孩童生日宴,或者是某商场开业,有些老板也会请他们过去热闹热闹。
但很快,这样的业务也越来越少,直到最后,乐队到了解散的局面。
不过好在几乎所有成员平日都有本职工作,出来组乐队也是捞个外快,实在没有了,对生活影响也不会太大。
而母亲与吴叔叔的恋情还在继续。
这也意味着魏宇依然有机会跟着他们去各地找美食。
那是2014年的下半年的一天,已经在本地电视台实习的魏宇,坐着吴叔叔的车,和母亲一起来到了进步巷——说是这里有一家鸡煲的馆子味道相当不错。
刚在桌边坐下,魏宇就开始诉起苦来。
原来,当天上午他在拍摄一处沿街广告牌存在安全隐患新闻时,从对面的工地上突然冲出来十几个手持棍棒的建筑工人,将他团团围住。
为首的家伙光着膀子,肌肉鼓鼓囊囊,试图伸手抢夺他手里的微型专业摄像机。
他死死护住。
这玩意儿是从台里借的,弄坏了他可赔不起。
“你把拍的东西删掉,我就放你走。”肌肉男威胁道,“否则你今天走不了。”
还有什么好说的,他只好乖乖就范。
“你们不知道,当时我有多么沮丧和害怕,”在餐桌上,他对母亲和吴叔叔说道,“要不是我认怂了,指不定现在就在医院躺着呢。”
“他们不敢的。”吴叔叔说道。
“不敢?为什么?”
“就是不敢。不过你做的对,这个世界上很多时候就要学会忍受,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
“我不干了。”
“什么?”母亲惊讶地说道,“你说不干就不干?”
“对,不干了。”
“这点委屈你都受不了,还能有什么出息?”
“没出息就没出息,不用你管。”
“不用我管?我……”
母亲正要发火,被吴叔叔拦住了。
“小宇啊,这就是你不对了。你知道,当初为了让你进电视台实习,你妈妈托了多少关系,请人吃饭,给人送礼,费了多少心思吗?你说不干就不干,是不是有点太任性了?”
魏宇终于忍无可忍了。
他一把抓起桌上的筷子,狠狠砸在了桌面上。
筷子飞溅,其中一支不偏不倚地射在了吴叔叔的脸上,距离他的眼睛只有两公分不到的距离,没有造成伤害,否则就真是麻烦大了。
而魏宇依然怒火不断。
他开始像个疯子一样,一边用拳头锤着桌面,一边失控地大哭大闹,同时朝母亲吼叫不止,指责她试图通过安排工作来控制自己的人生。
到了后来,则开始把矛头指向母亲的私生活,说的话也越来越刻薄难听。
吴叔叔试图阻止,但被母亲拉住了。
她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儿子发了疯一般的可怕表演。
吴叔叔实在尴尬,就找了个理由,提前离开了。
最后这场闹剧,以店家请他们出去以免影响店内生意作为终结。
不久,魏宇找了个机会离开了横州,去了南京,从此与母亲相隔千里之外,母子关系彻底进入了冰冻期,而那位吴叔叔也逐渐从母亲的生活中淡去。
此时此刻,当魏宇化身阿彭的哥哥彭强,站在进步电影院的影厅里,拉不开门时,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当年楼下那家他大发雷霆摔筷子的鸡煲餐馆。
显然,那家餐馆已经闭店多年,当年那双在餐桌上跳跃的筷子也早已在岁月中化作了粉尘,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更加繁荣喧闹的夜市,把整条路堵得水泄不通。
也就是说,如果这个时候发生火灾,消防车根本开不进来。
等等,不是“如果”,不是“假设”。
门下的缝隙里已经有烟雾飘进来了。
他内心恐惧地朝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过身。
银幕上的电影已经接近尾声了。
要不了十分钟,场灯就会打亮,满屋子数十名观众将会起身,朝后门口涌来。
届时,他们将会发现自己出不去了。
而门外正燃烧着熊熊烈火,恐慌随即而至,最终所有人将会如烤炉里的小龙虾一般,被无情的火焰吞噬。
怎么办?
他想起了前一次在横州车站的站台上,释放的那一场烟火秀。
那一次,他通过转移人们的注意力,阻止了一场原本死伤惨重的踩踏事件。
可这一次显然不同。
现在的情况是,他们被大火困住在了这个小小的影厅里,除了突围,似乎没有其他办法。
他的眼前再次浮现出多年前自己站在巷子口的那一幕画面来:被大火焚烧的屋子,围观的群众,抱着水枪冲进火圈的消防员,母亲那紧紧的拥抱和满脸的泪水……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必须得冷静下来。
冷静……入口!
对了,出口被锁,入口应该还有希望敞开着。
没有停顿半秒,他就朝楼梯过道下方冲去。
他想象着在影厅墙壁的另一侧,那个高个子的“樊人精”同样在狂奔之中。
两人就像两只一墙之隔的老鼠,朝着同一块肥腻飘香的奶酪块冲去,原则是先到先得。
他到了。
只花了短短三秒钟,他就到了前排右侧入口门的旁边。
他伸手抓住门把手,用力一拉,门就开了。
好险,差一点就……
还没来得及放松,就感觉门的另一侧突然多了一股拉力,猛地一下就把门拽了过去,并关上了。
妈的!
他立马伸出另一只手,身体朝后仰,开始使劲往后拉门,但对方的力气显然远远大过了他,怎么拉也拉不动,与此同时,他听到外面传来了“咔嚓”一下锁的声音。
完了,那家伙已经用U型锁在外锁死了门。
他感到一阵绝望,举起手来,打算狠砸几下门板,但手刚举到半空,他就停住了。
缓缓回过头,望向观众席。
在一片银色的光芒下,无数张大小一般的脸正齐刷刷地看着他,就像一堆没有表情的脸谱,充满了迷惑、未知以及麻木。
冷静,冷静,不要引起骚乱。
他放下了手,保持不动。
几秒钟后,那一张张脸便转了过去,继续欣赏起了银幕上的电影。
魏宇再次把视线投向四周。
的确,除了观众席和幕布,再加上头顶四个角落里的环绕音响,以及位于最后一排中间位置靠上的位置悬挂着一台放映机之外,影厅里什么都没有。
现在上下两个出入口的门被人从外面锁上了,这里成了一个幽闭空间,基本失去了逃出去的可能。
怎么办?
既然从里面出不去,那么从外面搬救兵呢?
对了,电话,打电话。
他慌忙摸向裤兜,从里面掏出诺基亚来,点亮屏幕,按下了119的数字。
“怎么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阿彭已经来到了自己的面前,正一脸困惑地看着自己。
他只能实话实说。
当他把阿彭拉到角落,告诉后者现在遇到的危机时,阿彭居然笑了。
“开什么玩笑?”
他愣了一下,瞬间明白了。
一直以来,作为主持人的哥哥在阿彭的眼里是个戏精。
他会唱歌,也跟着老师学过小品表演,平日爱搞笑,经常说一些不太靠谱的段子,把自己吃胖也是为了符合大众心目中的谐星形象,所以,他的话经常会让大家一笑了之。
但这一次不是。
“没开玩笑,我是说真的。”
阿彭依然不信。
“等等,你是说,有人为了要杀你,把电影院的门都锁上,然后要放火把所有人都烧死?这都神马剧情啊!”
他的声音有点大,引过来一些目光。
“你声音小点。”他觉得自己解释不清,“不信你过来。”
他拉着阿彭来到了后门口。
门下方的缝隙里已经渗进来不少烟雾,有点呛人,只是因为光线原因,导致后排的观众还没有发现。
接着,在他的示意下,阿彭也拉了拉门,果然拉不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阿彭开始困惑起来。
“一时半会儿跟你解释不清,现在关键是得想办法救人以及自救。”
“那喊啊。”
“千万别,一喊就乱了套了。现在需要冷静。”
“可是……”
“这样吧,你拿着手机,先打119,说明情况,不过我怀疑以进步巷目前的情况,消防车可能进不来,但至少……”
他突然不说话了。
“怎么了?”
就在这时,场灯在一瞬间打亮了。
接下来,他眼睁睁看着九十多名观众纷纷起立,转身,朝后门口涌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