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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三爷当天在谷家冲住了下来,晚上和陆老爷子把酒言欢。陆老爷子乍听到可能要分田到户的消息,还是有点不相信,说:那不就是资本主义社会了吗?老人家可是说过,我们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宝。
“时代在变,不能一切都和政治挂帅了。小平同志说得好,不管白猫黑猫,逮到老鼠就是好猫……”陈三爷对政治也是似懂非懂,但是因为单位就在镇政府边上,近水楼台先得月,偶尔和区领导聊天,能够率先知悉一些内部政策。
“要真是那样,咱们日子就有盼头了。我这身老骨头还能干几年,大半辈子在生产队,一身力气真是大牯牛掉进井里,有力使不出啊。”陆老爷子端起酒杯,和陈三爷实实在在地干了一杯,虽然是老白干,但是这酒喝着有劲,还香。
“哈哈,老哥你身体棒得很,我可是有点跟不上趟了,有时候腰酸背痛的。”陈三爷喝了一杯酒,“分田到户,你带着几个孩子好好干,这农村有山有水,长粮食。”
陆老爷子点头,嘴唇咂摸着酒,也咂摸着往后的生活。沉吟半天,问道:“分田到户,那这生产队长就不能瞎干了吧。整天整那些虚头巴脑的,硬要巴结公社大队干部,就是不出粮食,还劳民伤财。”
“估摸着,生产队长还是有。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大权在握,往后各家顾各家的,谁还听这些瞎指挥。”陈三爷点头。
陆老爷子连忙点头,这龙口生产队可是被姓韩的折腾死了。以后陆家管好陆家的事。分到的水田、山地,好好种,一年总得有万把斤的粮食,二十多口吃饭绝对没有问题。
人这一辈子,只要能吃饱饭,不就是好日子吗!
1978年,那一年过得很快。各种小道消息在官方和民间流传,没有人敢大声说出来。小小的龙口生产队也是暗流涌动,时间慢慢到了秋天,收粮之后除了上缴公粮,剩下的生产队截留一些,像陆浩至家这样劳力少的,每人分不到一百斤的口粮。
在没人的时候,陆浩至唉声叹气:“这干了一大年,还是吃不饱啊。”陈凤英跟着叹息,看着自己才两岁多的小女儿,因为奶水不足,小女娃经常哭闹。
“马上就好了,有些事我们能都感觉到。韩家现在说话声音都小了。陈三爷说的那事肯定是真的,要真是分田包产到户,就凭我这把式,怎么样也能让三个孩子吃饱。”陆浩至信心满满地说道,而后突然转过身问,“小二子呢?”陆子规一个姐,一个妹,在家排行老二,父母习惯了叫他小二子。
“他上山捡板栗去了。”十一岁的姐姐说道。
“啊,和谁去的?”陈凤英紧张起来。
谷家冲山坡上种了茶叶树和板栗林。茶叶和板栗都属于生产队集体财产,每年成熟季节由生产队组织社员集体采收。板栗长在高树上,外壳像刺猬。采收是个力气活,成年人抱着毛竹竿,冲刺猬一样的板栗蒲(对包裹板栗外壳的称呼,下同)打去,板栗蒲就滚落到地上,再由妇女拿着竹夹子捡到篮子里。
社员不上工的时候,会去山上捡板栗,拿到供销合作社去卖,多少能卖几毛钱。对于农民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收入,那时候猪肉才七毛三一斤,大米也才一毛二一斤。
半大孩子也会结伴上山捡板栗,比如韩小马、韩小海、韩小山兄弟三个。韩大川指使打板栗的人在某棵树上、某块草地藏好板栗蒲,再告诉这三个儿子去捡。别的孩子就没有这样幸运了,但是山大草深,难免会有漏网之鱼,像陆子规两个堂哥陆子长、陆子存两个半大小子每年这个季节也能捡到五六斤板栗,能卖个一块多钱。
陈凤英担心陆子规捡板栗出事,有几个原因。一是山坡陡峭,沟壑密布,卵石遍地,一不小心摔到沟渠里,大人都难爬起来,别说一个六岁的孩子;另外一个原因,韩家三个小孩仗势欺人,陆子规年龄小不是他们对手;山中还有毒蛇、马蜂窝,比陆子规大两岁的堂侄陆华中前一年就被马蜂蜇得差点死了。
陈凤英叮嘱大女儿等陆子规回来看好,再也不要让他乱跑。
陆子规背着一个小背篓,手中拿一个小竹夹,走到离家不远的小山冈。板栗树刚被竹竿打过,树叶凌乱,一半掉在地上的草丛里,另外一半挂在树上。陆子规找了一棵板栗树,仰头看了半天,上面没有板栗蒲。又去找下一棵,直到第五棵的时候,看到树梢上面挂着一个板栗蒲,金黄金黄的,非常饱满,一看就不是“瞎子”。板栗蒲里面没有板栗的叫作“瞎子”。山里孩子对板栗蒲里面是否有板栗天生熟悉。陆子规摘下小背篓,双手抱树,准备上树去采摘那个有板栗的板栗蒲。
那棵树有大海碗碗口粗,陆子规双手抱树,双脚踩在树干上,屁股撅起,哼哧了半天,才爬上三尺多高。与那个板栗蒲还有很远的距离,望树兴叹。
就在陆子规望树兴叹无计可施的时候,山坳里面传出来一声长嚎,声音凄惨。吓得陆子规从树干上哧溜一声滑了下来,接着,一阵嘈杂的声音传了过来:“陆子长、陆子存,你们敢抢我们的板栗,我们打死你。”
陆子规弯腰慢慢走到山坳边沿,一不小心,差点碰到隐藏在霸王草丛中的一个马蜂窝。让开马蜂窝,陆子规就见陆子长额头鲜血直流,和陆子存从山坳里连滚带爬爬了上来。身后不远处,韩小马领着韩小海、韩小山如狼似虎追了过来。
等陆子长拉着陆子存跑了过来,陆子规抓起身边的碎石向山下砸去,一块石子差点砸到韩小山额头。韩小马站住,狐疑地看向山上,停下脚步,不敢再追。
陆子长和陆子存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坳,回头见韩小马三个人没有追上来,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气。
“子长哥,子存哥,这边。”陆子规伏在霸王草后面轻声叫道。
陆子长一见是陆子规,问:“你怎么在这儿?赶紧跑,要不被韩小马他们打了,三大和三婶要怪我。”三大也是一种称呼,这里是三叔的代称。
“别说废话,咱们赶紧想法子,要不,韩小马他们三个追过来了。”陆子规摆摆手说道。
“能有什么法子?我和子长都不是他们对手,我脚被板栗刺扎了。”陆子存沮丧地说道。
山里孩子,很少穿鞋。在山上捡板栗一不小心,就会满脚板都是板栗刺,疼痛难忍,母亲一般都会等孩子睡着之后用针一根根将刺挑出来。陆子长和陆子存脚板上本来就有板栗刺,刚才因为和韩小马他们争抢板栗被追得慌不择路,现在脚上板栗刺更多。
陆子规看了他们脚板一眼,又看了陆子长额头上的伤口,小大人一般叹息一声:“你们要是听我的,我就有法子治他们。刚才他们追你们,就是被我用石子砸停下来的。”
陆子长狐疑地看了身后一眼,果然看到韩小马三个人窝在那里,离山顶还有三四十米距离。“你真有法子?你要是有,我和子存这一次听你的。”
陆子规点点头。用竹夹从陆子存小背篓里夹出三四个板栗蒲按照顺序放到霸王草下面,最后一个藏在马蜂窝边上。“你要干吗?”陆子存见陆子规将自己好不容易捡来的板栗蒲倒出来,非常生气,过来要抢,被陆子规拦住:“小心马蜂。”
陆子长好像明白陆子规的用意了,深深吸了一口,说道:“好。”看着陆子规将板栗蒲布置好,又转身抓了一把树叶轻轻挥撒到马蜂窝上面的霸王草上,一个陷阱做好了。
陆子存也明白过来,“现在怎么办?”他问。
陆子规朝身后挥挥手,身后是一丛灌木,刚好隐身,又不影响视线。“我们躲到后面去,看好戏。”
陆子长、陆子存、陆子规三个人躲到灌木后面。“哎哟。”陆子规突然发出一声惨叫,吓得陆子存一激灵,压抑着声音问道:“你干吗?”
“别说话。”陆子规小声说道。这是诱敌深入,他看韩小马三人没有追上来,肯定是怀疑自己这边有伏兵,自己发出惨叫引诱他们追上来,好让他们看见霸王草前面的板栗蒲。
果然,不一会儿,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山坳里传了过来。先是看到韩小马的头顶,等了一会儿,韩小山、韩小海脑袋也冒了出来。“妈的,这姓陆的跑了?”是韩小马的声音。
“能行吗?”看到韩小马三个人气焰嚣张,陆子存紧张地问道。
“别说话,看戏就行。”陆子长心里虽然紧张,但是觉得陆子规这个计策不错,再说,自己这边力量薄弱,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咦,哥哥你们看,这儿这么大板栗蒲。”韩小山个子小,低头就见脚下一个板栗蒲。
韩小马、韩小海也看到了脚下的板栗蒲,冷哼一声,说道:“咱们先捡板栗蒲,捡完再收拾他们。敢和我们作对,有他们好果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