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浮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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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决意逃离

盛铭绪的再次到来让钟家既惊且喜。

那一晚的惊心动魄还留有余味,丛家至今都没从监视和恐惧中摆脱,现在丛家已经不再跟任何人往来,连丛薇薇也是借机托了交好的人家送去上海的亲戚家。离得最近的钟家,也很少能见到丛家人出入,这里仿佛成了与世隔绝的孤岛。

丛李两家的亲事因新郎被迫离开而搁置,李家那边为黛馨考虑单方面取消了婚约。因此倒没受到什么审查与监视。她曾在一个深夜上门拜访,那时薇薇还住在钟家,彼此见了面哭得不能自已,她给薇薇看了盛家送来的丛束轩留的信。

“你看,你哥哥没事,他平安离开了!你家里应该也收到信了!我问过送信的人,他们说你哥还给家里写了信的!”李黛馨红着眼睛安慰窝在她怀里掉眼泪的小姑娘。

“可是、可是我哥再也不能回家了!他不能来娶你了!呜——”

“我等他回来,事情会平息的,到那时候他就会回来了!”李黛馨也抱着她哭。

“嫂子,我怕你不等他了,又怕你一直等着他!”

“傻丫头,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不怪他,都是该死的小日子的错!”

李黛馨是个外柔内刚的人,丛束轩被迫逃亡路上的写下的一封信并不能说服她另嫁他人,她的感情又不是夏日的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她要等着,她不信小日子有耐心跟她耗一辈子!

而盛铭绪对丛束轩的帮助也让钟家上下对他印象非常好,十分热情地迎他进门,钟老爷连声吩咐厨房备上好酒菜,要好好招待贵客。

响油鳝丝、芙蓉虾片、樱桃肉、银鱼蒸蛋羹、油焖笋、荷叶粉蒸肉....宽敞轩丽的花厅分了男女两桌,中间摆了一个两面绣的屏风,盛铭绪挑了挑眉,很识相没有说什么坐着一起吃的话,一切全听主家的安排。

钟老爷特地拿了一壶珍藏的自酿酒,神神秘秘地告诉盛铭绪,“酿酒的方子是家里祖传的,乾隆下江南的时候还进献过一回,得了赏的!”

盛铭绪十分捧场地露出期待的神情,“我还真想尝尝乾隆皇帝都夸的酒呢!不过我酒量不大行,伯父您可别笑话。”

“哈哈哈哈哈~咱们只是小酌,小酌一杯!”钟老爷眉开眼笑地倒酒,盛铭绪连忙接过代劳,白瓷小酒杯盛着剔透的酒液,一股清冽的酒香挥发出来,盛铭绪凑近鼻尖轻嗅,“还未入口就闻到了酒香!”

“尝尝看,和国外的洋酒有什么区别?”

“入喉顺滑绵柔,回味甘甜,清爽利落无杂味!好粮食才能酿好酒,您这酒从选原料开始就花了心思的吧?”盛铭绪不由点头,确实是好酒!

钟老爷笑容更甚,他的酒友一般都和他差不多的年纪,这盛铭绪年纪轻轻就懂品赏他的珍藏,还能言之有物,看来是真有些内秀的!

“哈哈哈,江南乃鱼米之乡,最好的稻米都产自这里,我这酒啊,用的每一粒粮食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那你说说,咱们的白酒和那些洋酒差在哪儿了?”

“嗯...要说个高下我没资格评判,就和您说说这本土酒和洋酒喝起来有什么不同吧?”盛铭绪挑了个更切实际且不容易挑起争论的角度来谈论。

能听留学回来的人说国外的见闻,钟母和钟灵毓也聚精会神地聆听。

“我留学时多少也参加过大小酒会,他们那儿的酒宴爱喝葡萄酒,红的、白的,口感香甜不易醉,男女都能喝。他们的葡萄酒讲究口感丰富,酿酒的木桶不同也会给酒增加苹果、香梨、栗子等等的风味,红肉配红葡萄酒,海鲜鱼肉要配白葡萄酒。”

“美国人性格豪爽,也喝谷物酿的烈酒,不过他们的酒不像咱们花时间慢慢酝酿,他们性子急,要用蒸馏设备提纯酒液,像威士忌、伏特加、金酒,尤其是那个伏特加,是北边苏联人最爱的,蒸馏出来的伏特加原酒得有95度!得掺水淡化了才能入口呢!那酒我喝过一次,什么口感回味啊都没有,就是纯粹烈火一样的酒精,喝下去整个人都烧起来了,晕了一整天!”

钟父捋着山羊胡赞同,“苏联前身就是老北边的沙俄,那儿冰天雪地的,就得喝这种烈酒才能耐得住刺骨的冷。”

“洋人喝酒也挺讲究嘛!还得不同的肉配不同颜色的酒。”钟母笑道。

“美国人啊性子糙,讲究这些的是欧洲人,法国和意大利饮食文化都丰富,那儿产的葡萄酒也好喝。我的女同学们都爱喝法国产的香槟,这酒带汽泡,味道酸甜香气浓郁,喝上去跟水果味的甜水在嘴里跳舞似的。这是在庆典上开的酒,咱们逢年过节办喜事不都会放炮仗吗?他们开香槟,酒塞子一拔开会发出砰的声音,跟放礼炮一样!”

钟家人听了俱都笑出了声,钟灵毓歪头想象,“水果味道的甜水在嘴里跳舞”是什么样的感觉。

“国外的酒花样多,咱们本土的酒南黄北白,每个省都有拿得出手的名酒,民间更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私藏佳酿,就如您今晚让我尝鲜的这酒,回味悠长,您若是不出去宣扬,谁能知道您家里有乾隆皇帝都夸的好酒呢?可见有时候酒香也怕巷子深!”盛铭绪感叹道。

钟老爷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低落地叹了一口气,“咱们的好酒数不胜数,咱们的好丝绸好棉布也不计其数,可偏偏争不过舶来的洋布洋玩意。”

“好了,吃着饭呢,你又长吁短叹地坏了兴致。”钟母说着埋怨的话,眼神示意小喜去帮那桌布菜,别慢待了客人。

盛铭绪吃了两口鳝丝,直夸味道好,见钟老爷兴致还是不高,就说道:“英国的第一次工业革命就是从纺纱机开始的,咱们还在用人力手摇的纺纱机,一次纺一根棉线的时候,人家已经用一台机器同时纺多根棉线了,通过技术变革提高生产力,人知道累,机器可不会,他们用一台机器做完了咱们十几个人要做的事。这是1764年就开始存在的差距。”

“西方人领先咱们一百多年,落后就要挨打,想追上去,咱们就得吃点苦受点罪,不破不立嘛!只要咱们有决心有志气,发展咱们自己的工业力量,先打好基础,再追上去,只要追上去了超过去不就指日可待嘛?”盛铭绪十分乐观地说道。

“这...能追得上吗?”钟父一脸希冀地望着他,老迈浑浊的瞳孔里闪着光。这个从日落西山的晚清朝廷走来的老迈儒生,他的政治生命随着没落王朝的倾塌而夭折,年轻且奋进的儿子也曾为旧华国落下帷幕奋斗过,到如今,他已经走过人生的大半时光,他不曾享受过旧王朝的荣光,也不能融入儿子用生命抗争来的新天地。可他对这片土地的赤诚之心,始终火热滚烫。

盛铭绪神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但还是笑着点头,“有志者事竟成。”

“好!只要我辈儿郎胸怀大志锐意进取,何愁不能驱除鞑虏啊!”钟父一拍大腿连连赞叹,“我本以为你们这些去国外喝了洋墨水的都是数典忘祖之辈,见识了国外的灯红酒绿就嫌弃家里土气落后...”

盛铭绪连连摆手,“伯父,您不能以偏概全啊!像我丛哥就是满腔爱国豪情,连学的专业都是奔着武装强国去的!”

钟父笑着安抚他,“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轩儿有志气,丛家也都是好样的!”

“听说丛伯父闭门谢客了?小日子还来找过麻烦吗?”

“哎——小日子没再来啦,可也没走啊。有的人不想被他牵连,他也不想牵连别人,丛柏心里苦啊!”钟父叹息一声,“感谢的话他不好当面跟你说,望你见谅。”

“钟伯父过奖了,当不得谢。单说我和丛哥多年相识的情谊,就不能袖手旁观。”盛铭绪郑重其事。

不骄不躁,重情重义,钟父满意地点点头,“你来梧县准备玩多久?上次匆忙裹乱,你连行李都没带走,还在客房放着,这次来也别见外,就在我家继续住着吧!”

“伯父,我来梧县不是游玩,是打算长住的。”盛铭绪婉拒道。

“长住?”钟父十分疑惑,钟灵毓知道盛铭绪并不想多说这件事,就出声道:“爹,盛大哥不是学医的么?他现在是咱们梧县医院的大夫!听说医术了得,都有病人请他上门看诊啦!”

“学医好,治病救人那是大功德啊!”钟母顺着话点头认同。

“既然长住我就不好久留你,只是今日得在家里住一晚,外面还下着雨呢,喝了酒就不要出门了,明天再走。”钟父只好再留一留。

盛铭绪朗声应下,钟父复又开怀,拉着他推杯换盏,谈天说地。

这一顿饭吃得是宾主尽欢,直到酒壶喝了个干净,钟父才舍得放下酒杯。“今天就喝到这里啦!你这个年轻人不错!”

盛铭绪受宠若惊,十分殷勤地扶着微醺的钟老爷起身,钟老爷携着他的手晃晃悠悠走到门边,手掌挡在嘴边低声道:“年轻人年轻气盛我懂,可这婚姻大事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嘛,男人,最重要的是要能担起自己的责任!”

“你听伯父一句劝,在梧县住一阵子散散心,就回家去吧,别留在这儿做个小大夫埋没了你的才华。”

盛铭绪哭笑不得,这还真是亲父女啊!他真不是来逃婚的!

再次躺在钟家的客房里,盛铭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回想起钟家父女俩如出一辙的“逃婚”想象,忍不住把头埋进锦被里笑出了声。

笑完了,他又忍不住掏口袋,这才想起,那只粉碧玺的珠花在医院的宿舍里,被二哥禁足后他就靠翻书和数珠花上的珍珠打发时间。远在上海的时候不觉得,现在住在钟家的客房,还惦记着钟家的闺女,一种心虚的感觉冒了出来。

离家出走,盛家的光他再不能沾,现在的盛铭绪,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大夫。孑然一身,不再被所谓的家族责任束缚。而且都这么久了,也不见有人来找他,是不是说明父兄已经放弃他了?毕竟梧县和尚海离得这么近,盛家有无数种办法可以找到他的行踪。

他还记得下决心离开家里的前一天,父亲给他看了一本账本,一笔一笔记着那个码头暗地里的交易往来。他一页一页地翻看,从愤怒看到麻木,原来盛家的码头走私的还不只是粮食、矿石,还有鸦片!除了鸦片,这里还是人口贩卖的中转站!

怪不得盛家的围墙要建到三米高,墙里墙外的保镖打手比宅子里住的主人多出几十倍!挣这么多伤天害理的黑心钱,不多请人保护,晚上还能睡得着吗?

“你哥哥当年也是这样,劝我收手,我由着他去了。他关停了码头的走私生意,没出三天,你嫂子就出了车祸,肚子里已经五个月的孩子就这么没了。”

盛铭绪木着脸听,他又翻一页,“我看我们所得的利润和实际差得不少,这部分呢?”

“鸦片贸易是法律禁止的,没有打点好上面谁敢大咧咧地干?我们只是上面人的钱袋子,你那晚上看到的只是这条利益线的下游,还有上面!上面的水有多深你想过吗?金山银海的鸦片暴利不是只进了我们家的口袋,为他们做事,他们抖抖手为我们提供政治保护。”

“是都给了这位方先生是吗?他是你的保护伞?”

“方先生是中央信托局的常务理事,手上拿着财政部和江大总统的手令。他管着的运输处业务连国家银行都不能查问,盛家当初也是看中了这个业务有当局的背景,铆足了劲才拿到的合约。一开始是军火矿石,然后是鸦片...”盛父摇头叹息。

“咱们已经入了局,这时候再想掀桌子你先想想你能动得了哪个?家里人有几条命够你胡闹的?”

“哈哈哈,官商勾结做走私贸易?真行!真行!”盛铭绪捂着脸大笑出声,真是从上到下都烂透了!

“幺儿,你已经是这个世道的幸运儿了,不用经历天灾和战火,你长这么大连稻谷和麦子都分不清!这样的生活你知道有多少人连做梦都不敢想吗?盛家是在这尚海扎根的大树,因为这棵大树,我们才能在这乱世得以安身立命。而作为回报,我们得做这棵树的养分!有人想把根须伸过来,我们就要斩断,有人想摘树上的果子,我们就要把他挡在门外!”

“我们不是天生恶人,为了生存我们只能顺应这个时代的洪流。幺儿,你能懂吗?”盛父看着他目光殷切。

我不想懂。

盛铭绪移开目光,他觉得自己正在被撕扯。

父兄的期盼与教诲劝说他扛起家族的责任,他的良知与自我在说不要同流合污,你知道是非对错,不能因为亲情而将罪恶美化为责任!

这样的左右拉扯快要将他撕裂,盛铭绪在太阳升起前逃走了,除了穿着的一身衣裳,什么都没有拿。

他找朋友借钱买了船票,恍恍惚惚地来了梧县。

除了逃避,他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