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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你是出来逃婚的吗?
仓库里面灯火通明,只是局面有些剑拔弩张。
四个力夫和两个警卫被团团包围,那两个警卫还想做垂死挣扎,举着枪不肯放下。
见盛铭礼进来,他们的脸骇然变色,持枪的手都在不停颤抖。
“我没想到自己手底下出了内贼。”盛铭礼负着手站定,神情阴鸷冷肃,十分可怖。
“我...我们...只求二公子饶我们一条小命。”警卫颓然地丢下枪跪了下去,其他人也不敢再挣扎,趴伏在地上,乱七八糟讨饶喊救命。
盛铭礼没理会,视线绕了一圈,“还有一个呢?”
“回二公子,在这儿。”两个黑衣保镖拖着一个进气多出气少的人出来,丢在那堆人面前,吓得他们又是一个哆嗦。盛铭绪仔细辨认了一番,是码头分管仓库的小管事,好像是姓李。
“盛家的规矩你们都清楚,好好做事我不会亏待任何一个人。但你们这是做什么?吃里扒外、中饱私囊?”
“踩在我盛家的头上撒野,你们有几条命够我算账的?”
“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你们的买家是谁?”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先吭声,盛铭礼没多少耐心跟他们慢慢耗,眼神一瞥,就有一个黑衣保镖上前,银光一闪,一个力夫捂着脖子倒了下去,四溅的鲜血喷洒了一地。
盛铭绪摒着呼吸低下头,他的皮鞋上,沾着一滴。
剩下的几个十分挣扎,盛铭礼嗤笑一声,“人家是给了你们金山还是银山?死到临头了还不肯张嘴?”
“我说!二公子!是秦旭荣秦老板!”其中一个终于扛不住了。
“他捏着我们家里人的命啊二公子!我们不敢不听!”
“求二公子大发慈悲,饶了我们吧!”
“我往日待你们如何?不说恩重如山,也算礼遇有加了吧?怎么?被人威胁了也不来找我帮忙?是觉得我肯定会袖手旁观?”盛铭礼拖长了音调,有种湿滑黏腻的感觉,像是一条吐着蛇信的毒蛇缠绕着身体。
别说被枪指着的那些人,就是盛铭绪都觉得难以呼吸,十分胆寒。
“在我这儿,手底下的兄弟只能有两种死人,为盛家尽忠和叛了盛家的。为盛家尽忠的待遇你们应该都见过,今日,就看看叛了盛家的是什么下场。”
几个保镖拿着绳子上前将他们捆绑地结结实实,再用破布堵住嘴,一个个拖拽着出了仓库。
盛铭绪僵着身子竖起耳朵听动静,好一会儿,听到噗通噗通几声落水声。
不一会儿就有保镖进来回禀,“二公子都办完了,都是先放了血,然后捆着石头丢下去的,除了海里的鱼,没人能找得到。”
盛铭礼颔首,“让外面等着的人进来取货吧,你看好了,不要再出岔子。”
“是!”
这一晚受的刺激太大了,盛铭绪头重脚轻跟在盛铭礼后面离开,仓库门口不知何时停了好几辆卡车,又汇聚了一伙人,不,不是同一伙的,是利益共同体。
看到盛铭礼出来,领头的几个人围了上来,态度恭敬又谄媚,“二公子这么晚了还麻烦您跑这一趟,真是感激不尽!”
“二公子,这回咱们的货没事吧?”
“二公子,可揪出那个胆敢朝咱们伸手的老鼠了?”
盛铭礼微微抬手,众人齐齐噤声,静待他的发言。
“叛徒我已经处理了,不知道秦旭荣秦老板是哪位的下家?”
一个长脸的中年男人脸色沉了下来,“二公子,今日之事我会回禀我家老爷,明日必定上门致谢。”
“不必客气,那剩下的事我就不插手了。”盛铭礼伸出胳膊朝向仓库门口,做出邀请的手势,“各位请便。”
几人纷纷拱手作揖,把恭敬的姿态摆到十足才转身去做事。
当盛家的车队再次出发时,盛铭绪终于找到了和兄长谈话的机会,他清了清嗓子,
“哥,这就是你和爹说的要让我看的更深的东西吗?”
“咱们家什么时候还做起了杀人放火的买卖了?”
“如果只是做些货运、纺织之类的生意,家里需要养这么多保镖打手吗?”盛铭礼噙着一抹笑意,那笑意不达眼底,有些高深莫测。
盛铭绪声音干涩,“叛徒留不得我懂,但把人打发出去就行了,何必...何必...”要杀人呢?还杀人沉尸,看他们的手段和熟稔的操作,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了!
“你知道尚海每天要死多少人吗?”盛铭礼偏着头看着窗外,仿佛那黑沉沉的夜幕有什么十分吸引他的风景。
“你知道的你不知道的,每分钟都有人在死亡。”
“像我们这样的人家,站得越高,摔得越狠。一旦你露出软弱可欺的苗头,豺狼虎豹就会一拥而上。不能在尚海站住脚,明天沉江喂鱼的就可能是你。”
“今晚是我这个做兄长的教你的第一课——慈不掌兵。”
又是良久的沉默,“我看那些人对你很恭敬,他们都是仰赖盛家的码头在做生意吧?不然那码头...”
“那个码头是盛家繁荣的根基!那是曾祖父一辈子的心血,爷爷没丢,爹也没丢,你和我更不能丢!”盛铭礼冷声警告他。
“这个根基早就开始腐烂了!这么多年沾上的血有多少?恐怕这日日夜夜的江水冲刷都洗不干净了吧?曾祖父知道你在他的码头上沉尸吗?”盛铭绪怒道。
盛铭礼反问他,平静的话语里却潜藏着惊涛骇浪,“你以为曾祖父是怎么拿到这片码头的产权的?”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盛家是靠着这个码头起家的,这里赚来的人命钱,咱们家每一个人都有份花!”
“我知道你一时没法接受,都会有这个过程的。你还是再和祥叔学一阵子吧,他管着家里在租界的茶楼饭庄、酒店旅馆,他那儿鱼龙混杂,多看看尚海的江湖,看看这里的水有多深,这次可不能任性,多听祥叔的,以学习为...”
“我不去。”盛铭绪斩钉截铁地拒绝他。
“那也行,你先休息一段时间再...”
“我的意思是,我不会去家里任何一处产业,我明天去医院找个工作。”
“别再任性了!你以为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吗?”盛铭礼极少这么不顾形象地吼出声。
“对啊,我是个成年人,我有权利决定自己想要做什么事、走什么路。你们的事业我做不来。”盛铭绪喉咙发紧,这一晚上,他无数次去看那滴沾在他鞋上的血渍。
这双皮鞋是家里为他准备的,量了他的脚背脚长各种尺寸,让英国那边的手工匠人做好了漂洋过海送来的,这样的鞋,他还有很多。这双脏了,明天他还会有新鞋穿。
明天的太阳那几个人都看不见了,而他只要收拾好心情就能继续享受奢侈的生活。这个世道真TMD操蛋!
可他是个医生啊,当初他怀着激动又忐忑的心情踏进教室,一夜未眠不断想象着国内父亲要是知道自己违逆了他的意愿,会不会一封电报让他退学回国?又或是直接断了他的生活费,让他在异国独自飘零?
他第一次对父权的反抗的窃喜,在第一课结束后消失殆尽,他一瞬间找到了自己学习医学的动力与目标,不为叛逆,不为私心。他只是觉得自己被赋予了一种神圣的使命感。
希波克拉底的誓言言犹在耳,兄长就想让他将手术刀换成杀人的利刃,什么狗屁家族责任,他才不想当一个杀人犯!
一路沉默地回到盛家,在二楼的楼梯口即将分别之际,盛铭礼叫住了弟弟。
“今晚的话我全当没听到,你明天对爹也不许再提。”
“我不提这事就能过去了吗?你这是掩耳盗铃!”盛铭绪怼回去。
盛铭礼扶着额深感头疼欲裂,“那你就闭上嘴回去想清楚,想不清楚就别出来了!”
话音刚落就有两个黑衣保镖健步上前钳制住盛铭绪,不顾他的挣扎将人关进房间,锁门、站岗一气呵成。
听到里面“咚咚咚”的拍门声,盛铭礼吩咐道:“把人看好了,谁都不许给他开门。”
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人走在上面一丝脚步声都听不见,盛铭礼跺着步走向书房。路过一扇窗,窗户没关严实,夜间有微风,吹得白纱窗帘鼓起又飘荡。
他走上前伸手关窗,忽然看到窗外的那轮月亮,一时静默。
月亮一直就挂在那里从来没变过,只是人心易变罢了。
——
进入六月梅雨季后,梧县的雨水变得多了起来。雨势时大时小,这个水波荡漾的江南水乡,即使遇见大雨也下得婉约飘逸,百转柔肠,只是连日的闷热雨天给出行和生活都带来了许多不便。
钟灵毓今日出门买报纸,新出的杂志封面漂亮也忍不住一起买了。带着报纸杂志,在常去的茶楼消耗了半日时光,耳边是吴侬软语的评弹唱词,手上翻阅着报纸上的时事逸闻,端的是浮生半日闲,悠然觅清欢的自在畅快。
等一壶茶喝尽了,报纸也翻遍了,钟灵毓起身准备回家,茶楼门口有小童在卖荷花。含苞的花朵还带着水珠,清雅且可怜。
她买了几枝抱在怀里,加上一摞杂志报纸,这下子就空不出手来撑伞了。钟灵毓站在屋檐下看天空的雨幕,想着要不还是再去茶楼里点上一碟蟹壳黄,等雨停了再回家。
这时一个穿着西装挎着箱子的高大青年穿过雨幕,脚步匆忙地跑进茶馆,与门口的钟灵毓撞了个满怀,手里的荷花杂志掉了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青年还没来得及擦脸上的雨水,就忙不迭为自己的鲁莽道歉。
他蹲下身帮忙捡东西,拾起一枝杏色裙摆旁的荷花,忽然看到了隐在裙摆下那双精美又漂亮的绣花鞋。青年倏地抬头,正撞上了微微弯腰看过来的钟灵毓。
那双水润润的圆眼睛瞳色清澈,荡漾着纯然的笑意,“是你呀!”
盛铭绪惊喜又忐忑,没想到这么狼狈的时刻居然就碰见了一直想见却不敢见的姑娘。
“你出门怎么不带把伞?这个时节的水乡虽然烟雨朦胧景色千般好,但淋着雨总归不舒服的。”钟灵毓蹲下身一起捡东西,笑着和他说话,全然以为他是又来梧县玩耍了。
“我,我出门时带了的,只是后来有事又忘了拿走。”原意是出门时带了伞,去病人家出诊后又忘了带走,所以只能淋着雨回去了。盛铭绪没有掐头去尾,但省略了中心意思。
钟灵毓只当他是流连景色所以粗心大意的,“你来多久了?怎么没来我家拿你的行李?要不你留一下下榻的旅馆地址,我让庆伯送过去。”
“对了,薇薇去上海读书了!她有没有去找你呀?她寄回来的信什么都说好,可我总觉得她是报喜不报忧。”
“你们走后没几天丛家门口围着的人就撤了,我爹派人去打听了,说是尚海一位姓盛的老板过问了这件事,连日本公使都要给他几分面子!你家里人真厉害!”
“不过丛婶婶受了惊吓生病了,丛叔叔也闭门谢客,连薇薇都被送到尚海去了。”要不然她也不会这么无聊,每日都出门买报看报,茶楼听曲打发时间了。
她说的这些盛铭绪都不知道,他从家里逃出来半个多月了,尚海现在情况如何他一点都没关注。面对钟灵毓一连串的问题,他只能沉默以对。
钟灵毓叽叽喳喳说了一大堆,青年始终沉默,她努了努嘴,反思自己是不是话太多了惹了人家厌烦。又有点委屈,这个人,回家一趟怎么变得这么不礼貌了?她问的又不是什么私人问题。
不想继续讨人嫌,钟灵毓闭上了嘴,盛铭绪把收拢好了的荷花递给她,又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把杂志封面上沾染的泥水尘土擦干净再给她。
“我没有不想理你,只是这些问题我都没有答案,无法回答你。”
钟灵毓抬头看他,脸上露出疑惑。
盛铭绪看着她,强撑着露出一抹笑,“我离家出走半个多月了,走之前没有见到过薇薇,之后她有没有去找我,我不知道。”
啊?离、离家出走?是洋墨水喝多了所以更叛逆些吗?
钟灵毓忍了又忍实在压抑不了好奇心,悄声问他,“你是出来逃婚的吗?”
逃婚?他逃哪门子婚?他没有...盛铭绪震惊尴尬后又是无奈加无语,“你少看奇奇怪怪的爱情小说,我没逃婚。”
“不是逃婚?”钟灵毓更加好奇了,“你又不缺钱,家里有权有势,除了婚姻不顺,还能有什么理由离家出走啊?总不能是我们这个穷乡僻壤比繁华的大上海更安静悠闲吧?”
这个理由好啊!盛铭绪一拍巴掌,“哎!对喽!我就是躲到这儿来图清净的!”
钟灵毓小小地翻了个白眼,谁信啊?
盛铭绪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你别不信啊,我家里有权有势所以乱七八糟的事情特别多嘛,我只是个拿手术刀的医生,哪里能应付的过来?梧县好啊,人杰地灵,碧波荡漾的,景美人美,住久了心情都好!”
钟灵毓一脸:行吧,你说是就是。
这小丫头还不大好骗!盛铭绪为难地挠了挠眉头,不过钟灵毓并没有一直纠结这个问题,不愿说就不说吧,谁没点不愿为人知的私密事?
“那你这是来梧县住下了?”钟灵毓看到他放在地上的那个箱子,发现这是个药箱。
“对,我现在在梧县县医院做外科大夫,住在医院的宿舍。”盛铭绪提起药箱,“你带伞了吗?我送你回家,再借你家的伞用一下。”
钟灵毓抱着花束和杂志,朝门边靠着的一把油纸伞示意,“行啊,我本来就想回去了,可惜买的东西有点儿多,拿不了伞了。”
盛铭绪撑开伞,小姑娘用的油纸伞并不大,上面还描画着一对摆尾的锦鲤。他拿走姑娘手里的杂志报纸,“你捧着花就行,仔细看路。”
“嗯。”
六月的江南雨季,缥缈迷离的丝丝雨幕里,一把小小的油纸伞,撑着两个年轻男女并肩走远,画面和谐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