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男性生育题材文学的历史演变
第一节 神话时代
神话是人类原初的智慧结晶。作为人类最古老的想象力成果,它跨越了数千年的时间在历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在现代学术研究中,神话被众多学者们以解剖的形式条分缕析地深入挖掘着:泰勒将神话与原始仪式紧紧相连;缪勒认为神话是“语言疾病”,是语言发展中模糊和误读的结果;而列维-施特劳斯则从“能指”和“所指”的角度分析神话中的二元对立结构;荣格将神话视为人类集体无意识的表现,它是人类所经历的漫长岁月中沉积于意识最底层的表征。但是神话却从未因人们的解读而干涸,不会为长久的流传而减色,这古老的智慧只是静待于时间的长河中不断给人以启迪,历久弥新。
从时间的维度来看,神话与网络文学是相隔最远的,它们站立在人类文学史的两端似乎遥不可及,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却没有任何文学形式能够像神话和网络文学这样用群体创作的方式将作者与读者联系得如此紧密。荣格认为神话是人类集体无意识的沉淀,这也就可以揭示为什么我们所能够看到的众多网络文学作品题材都可以在遥远的神话文本中找到原型,其中当然也包括男性生育题材。
一 生育的男性神祇
文化中心论认为文化起源于某个特定的地区,通过传播扩散到其他的地区。在文化中心点传播理论中,文明的创造被归于某个特定的民族,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印度和埃及。[1]而这两个地区的创世神话,都有男性生育的元素在其中。
那时,拥有千头千手的蓝色毗湿奴手中握着神螺、飞环与神杵同女神Mahalakshmi睡在原初之海中的巨蛇那伽上。宇宙仍是一片混沌。当毗湿奴沉睡之时,一朵有着无限金茎与蓝瓣的莲花从他的肚脐中生长而出。这朵生于毗湿奴金色子宫的脐带莲花中,诞生了世界的始祖梵天。梵天在莲花中游弋数百年却不得而出。因此他开始沿着无尽的花茎向下爬去,可是仍然无法达到莲花生长的地方。这时一个声音响起:“苦行才是你的出路。”[2]
印度神话中有三位主神:湿婆、毗湿奴、梵天。这三位神祇此消彼长,关系错综复杂。上文是印度神话中毗湿奴创世的版本,这段神话在《大藏经》中同样也有体现:水上有一千头人,二千手足,名为韦纽;是人脐中出千叶金色妙宝莲花,其光大明,如万日俱照;在中有人结跏趺坐,此人复有无量光明,名曰梵天王;此梵天王心生八子,八子生天地人民。[3]从肚脐生莲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生育过程:脐带是维系母体与胎儿的纽带,肚脐则是脐带脱落后留下的疤痕。这样看来,从肚脐而生的莲花在这里所隐含的意味就相当明显了。脐带虽然为莲花的茎所替代,也并未直接出现毗湿奴繁育的过程,但是毫无疑问,这种“脐生莲花”正是毗湿奴孕育并生下胎儿的过程。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毗湿奴虽然与女神同睡,但是生育世界之祖梵天的过程却是由他一人完成的。
在另外一个湿婆创世的版本中,同样也有男性生育的情节:
最初,无形而永恒的大神湿婆为了创造世界,就从自体的左半边生出毗湿奴,从右半边生出梵天,从心中生出楼陀罗,然后又命令梵天创造世界。
梵天先生出十个儿子,他们是被称为生主的摩利支、陀刹等十仙人,然后又生出一个名叫商特耶的女儿。商特耶长得异常娇美。梵天又从心中生出一个儿子,他让这个儿子呆在有生命的生物心中,掌管这些生物的感情并帮助他创造世界……由于湿婆及时的劝阻,梵天和他的儿子们战胜了自己的情欲。但梵天的精液却像汗一样不由自主地滴下来,掉在地上变了人类的祖先。梵天的儿子,生主陀刹的精液滴下来生出了美貌的女儿罗蒂。
毗湿奴与梵天皆为湿婆从自身而生,而梵天又生出包括迦摩在内的十个儿子,其因自身情欲而滴落的精液则化作最古老的人类。[4]
在其他版本中,梵天诞生自金卵之中,而金卵又是由梵天而生,这是无形无相的梵天为了让自己显形而做,很明显这是一种带有自生自育性质的隐喻。而梵天在面对湿婆之妻沙蒂时也曾因无法自控而自食恶果:
当他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时,忽然心生一计。梵天偷偷拿起一把湿祭柴,悄悄地放在祭火盆中。于是浓烟从祭火中冒出来。沙蒂这时不得不揭起面纱。一看到沙蒂坦露出的娇容,梵天的精液便控制不住地滴了下来。这精液落在地上,化成千万滴,每一滴变成一个矮仙。这成千上万数也数不清的矮仙,追在梵天后面喊他“爸爸”。[5]
在这两段神话中梵天都因为无法控制自己的精液流向大地而产生了后代,虽然起因皆是对于女性的情欲,而且其中或多或少包含着性交的隐喻,但是在文本中,两性性交的过程被隐匿了,女性在生育过程中没有留下痕迹,只有最后孤雄生育的结果——人类始祖以及矮仙。这种排除女性只依靠男性精液的生育过程在神话中出现并非偶然,在另一文明发祥地埃及的创世神话中,有关男性精液孤雄生育过程更加明显。《哈里斯纸草卷》中有这样的词句:
赞颂你,太阳神拉,
为阿图姆自我孕育,
无母而生。[6]
在赫利奥波利斯的信仰中,太阳神拉即阿图姆,生于努恩。努恩作为混沌之海是古埃及一切江河湖泊的化身,相对于雌雄同体的混沌之神努恩,他更多的时候是作为概念而存在的。当然努恩也有作为女性体和男性体分别存在的时候,但是在这里,阿图姆既然被看作自我孕育无母而生,明显努恩就是作为原初的混沌之海而存在的。不过更加值得关注的是阿图姆自生自育其他埃及众神的过程。
在《石棺铭文》(Coffin Texts)中,舒是这样描述自己的诞生的:
我乃舒(Shu),源自阿图姆(Atum)自渎高潮时落进他口中的精液。[7]
《打倒阿波菲斯书》(the Book of Overthrowing Apophis)也有类似的记载:
太阳神说:他们(最初的神)经我自渎而出。我的欲望从手中喷涌,我的精液落入自己的口中。[8]
相对于《湿婆往事书》中的记录,埃及神话中的女性彻底从生育中退场了。阿图姆依靠自渎这一手段来获得性高潮,并且通过吞食自己的精液来产下舒和其他的埃及众神。他的性高潮并不需要异性的诱导,胎儿的产生没有卵子的结合,孕育的过程也完全无需女性的子宫,所有的一切都依靠这位男性神祇自身来完成。这种将女性排除在外而着重于“精液”的生育过程源自男性的生殖崇拜。
原始宗教几乎都是以自然崇拜为核心的,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在大多数神话中最初的神都是自然界的某种物体或现象:如希腊神话中的大地女神盖亚,埃及神话中的水神努恩,苏美尔神话中的水神安启,而同时印度神话中的湿婆也身兼暴风之神。而在自然之中,最为神秘也最为强大的就是生育之力。万物都因生育而繁衍,但是人类却又无法摸清其中的奥秘,这种对于生殖的惊叹就深深地扎根于每一位原始先民的脑海中,最终演化成为生殖崇拜。世界各地的创世神话中,因为生殖而创造世界、创造人类的例子数不胜数,印度教崇拜湿婆因他具有创造力的林伽(生殖器),印度的圣河恒河也由其精液喷洒而成。周予同先生甚至认为,儒家学派也是植根于生殖崇拜的:“就我现在的观察,我敢大胆地说,儒家的根本思想出发于‘生殖崇拜’,就是说,儒家哲学的价值论或伦理学的根本观念是‘仁’,而本体论或形而上学的根本观念是‘生殖崇拜’。因为崇拜生殖,所以主张仁孝;因为主张仁孝,所以探源于生殖崇拜;二者有密切的关系,绝对不能隔离。”[9]这种生殖崇拜的初期所崇拜的对象大都是女性,如上文中所列举的原初的自然神大部分是以女性的身份存在的,但是随着女性权力的衰落,这种崇拜的目标就逐渐转移到了男性主体上。而这些生殖神话最后的归途就是演化为政治神话,成为男性权威得以确立的精神支柱,并被刻印在集体无意识中,影响至今。
在上文中,不论是梵天造人还是阿图姆生育诸神,精液都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古希腊哲学家阿那克萨戈拉认为,胎儿完全是由父亲的种子形成的,母亲只为它的发育提供了一个场所,就像一个植物的种子植入大地可以生长一样。[10]这种想法的产生源于社会发展过程中父权制的确立。最初“民知其母,不知其父”的时代,生育被视作女性专享的特权,由于繁衍对于物种存活的重要性和采集经济中女性的特殊地位,在原始先民的思想观念中,女性是具有统治地位的。表现在神话中,就是大量“孤雌生殖”的文本。但是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女性由于体力问题在生产中的地位逐渐被男性取代,此时人们也逐渐意识到女性必须与男性进行交配才能生育,因此女性在生育领域的特权也就被男性剥夺,“生殖崇拜”成了“男性生殖崇拜”的代名词。
这种男性生殖崇拜在古希腊神话中就有类似的例子:
话说那生殖器由坚不可摧之刃割下
从坚实大地扔到喧嚣不息的大海,
随波漂流了很久。一簇白色水沫
在这不朽的肉四周围漫开:有个少女
诞生了,她先是经过神圣的库忒拉,
尔后去到海水环绕的塞浦路斯,
美丽端庄的女神在这儿上岸,茵草
从她的纤足下冒出。阿佛洛狄特,
[水沫所生的女神,发环华美的库忒瑞娅,]
神和人都这么唤她,因她在水沫中生成;
或库忒瑞娅,因她从库忒拉经过;
或塞浦若格尼姬,因她生于海浪环护的塞浦路斯;
或爱阴茎的,因她从大神的生殖器生成。[11]
克罗诺斯将其父乌拉诺斯阉割之后,把生殖器抛入海中,从海上的泡沫中诞生了爱神阿佛洛狄特。尽管爱神身为女性,但是她却因男性生殖器而出生、存活,这样将爱与美的女神与男性生殖器紧密相连,特别是以“爱阴茎”为名,难道不正是暗示着在两性关系之中男性所占有的主导地位吗?
而在宙斯生育雅典娜的神话中,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在生殖过程中男性所具有的优势。
他独从脑袋生出明眸的雅典娜,
可怕的女神,惊起战号又率领大军,
不倦的女王,渴望喧嚷和战争厮杀。[12]
克罗诺斯推翻了自己的父亲乌拉诺斯成为众神之王,而自己又被其子宙斯夺取了荣耀的王权。宙斯因为惧怕墨提斯所生之子来争夺自己的地位,所以将怀孕的墨提斯吞下。但是没过多久宙斯头痛欲裂,于是他唤来火神赫菲斯托斯劈开自己的头颅,雅典娜从中诞生。相比埃及神话中舒的诞生,雅典娜的诞生过程中将女性排除的表现更加明显。本应成为雅典娜母亲的墨提斯最后沦落至宙斯的腹中智囊,丧失了成为一位母亲的权利。雅典娜没有从母亲的腹中而是经由宙斯的头颅出生则顺理成章地将生育的荣耀归于宙斯一人。这种抛弃母亲的生育行为其目的与后果在《俄瑞斯忒斯》中有着很明显的体现。俄瑞斯忒斯是特洛伊战争中希腊统帅阿伽门农的小儿子,特洛伊战争结束后阿伽门农回到故乡,却被他的妻子克吕泰涅斯特拉与其情夫趁着他洗澡毫无防备的时候用匕首刺死。俄瑞斯忒斯为了替父亲复仇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母亲。但是克吕泰涅斯特拉的灵魂唤来了复仇女神们对俄瑞斯忒斯进行报复,在一路追赶之中俄瑞斯忒斯最终来到了雅典娜的城市——雅典。雅典娜请来了十二位公民投票决定俄瑞斯忒斯是否有罪,结果有罪与无罪各半,而她自己为俄瑞斯忒斯的无罪判决投下了决定性的一票:
(雅典娜)现在,结束这审判是我的责任,
我加上一票,赞成奥瑞斯提斯,
因为我没有生我的母亲,
我诚心诚意,事事帮助男人,
只是不结婚,我完全是父亲的孩子,
因此,我并不重视杀死这个女人,
她结了婚,却杀害亲夫,一家之主;
奥瑞斯提斯诉讼胜利。
即使已投的票数相等,正反对比,
你们负责审的判官,
请翻转票坛,计计票数。[13]
在审判中,雅典娜忘记了本应成为自己生母的墨提斯遭受了宙斯如何残酷的对待,也忘记了自己与克吕泰涅斯特拉同样身为女性的事实,在她的心中只有生出自己的宙斯是至高无上的。她的力量、她的智慧、她的高贵都来自父亲的赐予,如同阿波罗所言“她没有孕育在娘胎的黑暗里,但是女神不能生产这株秀丽”[14]。女性在这里的地位完全地退让,卑微得如同地上的尘埃。俄瑞斯忒斯无须为自己弑母的行为承担代价,因为母亲的价值远不如作为父亲的阿伽门农,而这就意味着父权制的法律凌驾于社会的准则之上。雅典娜的宣誓彻底地将“母亲”这一形象杀死,只留下父亲的特权牢牢地掌控着公理法则的运转。
值得一提的是,在古希腊相对于普通女性,“母亲”这一身份其实是相当受尊敬的。最早的奥林匹亚盛会是严禁女性参加的,甚至作为观众在台上进行欣赏也是不被允许的。有一位奥林匹亚冠军的母亲想要目睹她的亲生儿子夺冠的英姿,于是偷偷地将自己打扮成男人混进了观众群里,可惜她没能隐藏好自己的身份。古希腊对于女性混入奥林匹亚赛会的惩罚是相当严苛的,这位想要分享自己亲生儿子荣耀的母亲会因此面临被处死的境遇。尽管最终因为她身为冠军的母亲而逃过了死亡的惩罚,但是从中我们仍然可以看到其中所隐藏的岌岌可危的女性地位。这位女性免于一死的原因拆开来看的话主要有两点:第一,她的亲生儿子是奥林匹亚的冠军;第二,她是一位母亲。即使是在当今这个时代,奥林匹克盛会的冠军依然享有无上的荣耀,而在古希腊这份光环的魅力更是不遑多让,作为哺育了冠军的母亲自然也可以享有殊荣。可以设想一下,如果女扮男装成为观众的是一位并非母亲的普通女性,其结局应该是相当悲惨的。所以这位女性——作为一个母亲是受到了相当的优待的。然而她得以对抗社会规则并不是因为她本身,她所仰赖的是自己成为冠军也就是拥有话语权的子嗣。然而克吕泰涅斯特拉却没有这样的好运,她被自己的亲生儿子刺死又在审判中败下阵来,原因就在于她所面对的并非一般的法律准则,而是高于其上运筹帷幄的“父权”,所以她的仇恨注定无法伸张。
若要深入探讨父权与母权的争斗,满族创世神话《天宫大战》是十分合适的文本。《天宫大战》在通古斯语中叫“窝车库乌勒本”,翻译成汉语就是“神龛上的故事”,也就是萨满传世的原始创世神话。“它不同于后期一般的民间口碑传说故事,而是作为神的训谕弘布族众,故此带有十分庄重肃穆的原始宗教意义。”[15]水泡中生出天神阿布卡赫赫,其下身又裂生出地神巴纳多赫赫,从此天地诞生,有了天地姊妹尊神。阿布卡赫赫上身又分裂出布星女神卧勒多赫赫。三位女神永生永育,育化了大千世界。阿布卡赫赫和卧勒多赫赫最先造出了女人,巴纳多赫赫随后造出了飞禽走兽和男人。阿布卡赫赫创造的敖钦女神使巴纳多赫赫时时不能安睡,愤怒的巴纳多赫赫向敖钦女神丢去了两座大山,一座大山化成头上的角,另一座成为索索(满语男性生殖器),敖钦女神就成为可以自生自育的两性怪神——一角九头的恶魔神耶鲁里。耶鲁里在世间肆虐,凌辱三位女神。他打败了卧勒多赫赫,与另外两位女神进行了长久的战斗。最终阿布卡赫赫率领诸位动植大神将耶鲁里打败,将其烧化成一只九头小鸟打入地心。从此阿布卡赫赫成为不可战胜的不死女神。尔后她派神鹰哺育了第一个通晓万物的智者大萨满。
耶鲁里的“两性怪神”身份是很值得玩味的。他的原初身份是一位女神,但是在与女神争执过程中却具有了男性的生殖器,而此时他也从原本善良的女神转化为了粗暴、邪恶的恶魔神,并且在此过程中越来越多地向男性身份靠拢。
耶鲁里见阿布卡赫赫
身披九彩云光衫,
姿貌秀美,
便想调戏她,
并想得到她。[16]
耶鲁里为阿布卡赫赫的美色所迷产生了男性的欲望,却遭到了阿布卡赫赫的厌弃,可以自生自育的双性恶魔很明显就此过渡成了一名男性。事实上在另外的版本里,耶鲁里本身就是作为男性恶魔神而存在的。[17]这样神与恶魔之间的斗争就成为两性之间旷日持久的鏖战。而在神话中由女性神祇成为男性恶魔的不止耶鲁里一位:
西斯林女神因为贪睡,
惹出大祸,
被三女神驱逐出天地之外,
夺去了她的女性神牌。
西斯林从此改变了神形,
后来成了耶鲁里伙下的
男性野神,
放荡不羁,
驰号天地之间,
撼山摇月,
成为万物一害。[18]
相比耶鲁里较为隐晦的性别转化过程,西斯林的转变更加清晰直白。三女神进行惩罚的手段是夺取“女性神牌”,而由此这位阿布卡赫赫的侍女,曾经奔走在与耶鲁里战斗前线的风神,沦落成为“男性野神”“万物一害”。这种将女性与男性对立、善良与邪恶对立的做法突出了两性之间的矛盾,将二者置于了权力天平的两端。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天宫大战》讲述的很明显是旧石器时代母系氏族社会末期的历史:意图夺取女性(阿布卡赫赫)权力的男性(耶鲁里),在当时还掌握着实际统治地位的女性首领们来看不啻是恶魔的化身,因此在神话中她们尽其所能地丑化男性的面貌,并且努力打压他们的地位。然而尽管这些女性占据着优势,战争的过程仍然是艰苦卓绝的:三女神之一被擒,阿布卡赫赫丧失自己重要的左膀右臂。从女神们与恶魔耶鲁里的斗争之中,我们似乎可以看到在母系氏族社会末期的女性首领们为了保持自己的地位所做的血腥而又痛苦的挣扎。然而这种挣扎是徒劳的。在故事中耶鲁里被阿布卡赫赫镇压永世不得翻身看似给了辛劳的女人们一个完美的结局,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阿布卡赫赫自己也没能逃脱成为男性的命运:
不知又经过多少万年,
洪荒远古,
阿布卡赫赫人称
阿布卡恩都力大神,
高卧九层云天之上,
呵气为霞,
喷火为星,
山河宁静,
阿布卡恩都力也学
巴那姆额姆一样懒散慢惰,
性喜酣睡。[19]
阿布卡恩都力是萨满教的创世之神,对于我们来说他更重要的身份则是“父神”,也就是男性神祇。在《老三星创世》等版本里,阿布卡恩都力从初始就是以男性创世神的身份存在的,尽管在这段神话里男神和女神还不懂交媾,但是这种性别的转换并不是没有意义的。阿布卡恩都力虽然也是由女性转化的男性神祇,却没有像敖钦女神或是西斯林女神一样沦落成危害天地的恶魔。可以看到的是,阿布卡赫赫这位女性天神在经历漫长的岁月后终究还是没能保住自己的权威。她的女性身份被剥除了,创造天地的神威已经落入男性的手中。掌握了话语权的男性统治者就这样将原本属于女性的神话进行了扭曲和颠覆。这位勤勉创立天地的女神从此陷入了散漫懒惰之中,将恶魔踏在脚下不得翻身的胜利者已经沉睡,再也不复当初的荣光。这样令人心痛的结局或许是那些在与父权制的斗争中失败的女性们最后的残像。
至此,母系氏族社会终结,迎来了男性统治的时代。
在中国古代神话中,禹的地位是很特殊的,这不仅仅由于他治理了滔天的洪水,更重要的是经由禹,完成了由“禅让制”到“世袭制”的转变。“帝舜荐禹于天,为嗣。十七年而帝舜崩。三年丧毕,禹辞辟舜之子商均于阳城。天下诸侯皆去商均而朝禹。禹于是遂即天子位,南面朝天下,国号曰夏厉,姓姒氏。”[20]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王朝的奠基人,禹及其后世的效仿者们成功地将这种把父权制发挥到极致的“家天下”统治模式在神州大地上绵延了数千年之久。而禹所代表的父权制的确立,甚至远在他的儿子启继位之前,从他的出生起就开始了。
《山海经·海内经》有言:“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复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21]“复”乃“腹”之借字。《楚辞·天问》中也有“鸱龟曳衔,鲧何听焉?顺欲成功,帝何刑焉?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伯鲧腹禹,夫何以变化?”[22]袁珂先生从闻一多《楚辞校补》改,将“伯禹复鲧”改作“伯鲧腹禹”,即《山海经·海内经》所言“鲧复(腹)生禹”。[23]有关鲧的性别学界曾经有过争论,但是就目前的材料来看,将鲧作为男性来看待应该是没有问题的。[24]
那么禹的出生为何要排除女性的参与呢?在古代神话和民间传说中,帝王的降生往往是伴有“异象”的,这主要是为帝王的统治提供一个合理的借口。因为其生身与众不同,所以必然具有异能,如此一来统领平凡之人也就名正言顺了。如商朝始祖契的诞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诗经·商颂·玄鸟》)再如汉高祖刘邦的降生:“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姓刘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刘媪。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25]古希腊神话中有宙斯化身金牛拐走欧罗巴,化作金雨去会勒托;朝鲜神话中的开国之君檀君也是熊女与天帝之子恒雄的后代。这种有动物参与生育过程的神话产生的原因主要有两点:其一是为了获得动物神灵的庇佑,如白族的虎氏族就认为自己是雄性白虎的后代,所以不会受到白虎的伤害,并以寅日作为吉日。其二是艳羡动物所具有的超出人类的能力,希望归为己用。在生产力还不高的时代,人类由于自身体能无法与动物抗衡,因此对其所具有的远超于人类的独特能力心怀憧憬,是以借通婚一途以期获得异能。禹的出生也包含着这样的意思。《山海经·海内经》有言:“黄帝生骆明,骆明生白马,白马是为鲧。”[26]《国语·晋语》载:“昔者鲧违帝命,殛之于羽山,化为黄能,以入于羽渊。”[27]据袁珂先生解释,黄能,乃是三脚鼈。而“鲧”这个字本身,也是和鱼相关的,许慎《说文解字》中有:“鲧,鱼也,从鱼系声。”[28]可见不论是白马作鲧,还是化身黄能,鲧本身都是与动物脱不开干系的。联想到其所处的洪水泛滥的时代,不难想象“鲧”这个名字中所包含的祈求水灾退却的意味。
在此基础上的“鲧复生禹”就有了更深一层的含义。鲧的出身颇高,不论是上文的黄帝之孙,还是《史记》中的颛顼之子黄帝之玄孙[29],都是华夏帝王特别是男性部落统治者的正统血脉。对于这个刚进入父权制社会的时代而言,由男性主导的生育过程显然有着特别的意义——在父权制尚不稳固的时期,男性尽管在政治经济等领域已经占据了优势地位,但是对于被女性主宰了许久的男人们来说,或许心底还是有着一丝畏惧的。所以这位开创了“家天下”的王者禹,他的出生一定要将女性彻底地排除在外,只有将生育权这个女性才能够掌控的特权也夺走,才能为自身的王权带来稳固的基业。
这种抢夺妇女生育权的神话演化到现实中就是“产翁制”,西方学者则称其为“库瓦达”(couvade)。最早的产翁制相关记载来源于公元前3世纪古希腊诗人阿波罗尼奥斯的《阿尔戈英雄纪》,这些英雄们在出航远征盗取金羊毛的路途中曾经路过一个风俗奇特的国家:
在那之后他们立即沿着杰尼特恩宙斯(Genetaean Zeus)海岬加速行驶,小心翼翼地越过提巴列诺伊人(Tibareni)的大陆。在那里,女人为丈夫分娩的时候,男人们包着头躺在床上呻吟;但是妇女们还要照料他们的吃喝,并且替他们准备分娩后的沐浴。[30]
这种令人费解的行为并不仅仅出现在这一个地区:“西西里岛的狄奥多斯(Diodoms)在描写公元前一世纪的科西嘉人(Corsicans)时评论道,‘然而发生在他们当中的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与他们孩子的出生有关,因为当妻子将要生产时,她不是因为分娩而被关心的对象,她的丈夫却躲在床上,像是生病了一样’。在同一时期,斯特拉波(Strabo,前63?—前2l?,古希腊地理学家)在他的《地理学》中描写过有关伊比利亚的坎塔布连人(Cantabrians)。他钦佩地说到妇女的勇敢。他写道:‘例如,这些妇女耕田犁地;当她们生完孩子,她们让丈夫躺到床上去,而不是自己躺在床上;并且她们还服侍丈夫。’”[31]马可·波罗在其游记中也曾描写过:“这地方的人,流行一种十分奇异的习惯。孕妇一经分娩,就马上起床,把婴孩洗干净包好后,交给她的丈夫。丈夫立即坐在床上,接替她的位置,担负起护理婴孩的责任,共需看护四十天。孩子生下后一会儿,这一家的亲戚、朋友都来向他道喜。而他的妻子则照常料理家务,送饮食到床头给丈夫吃,并在旁边哺乳。”[32]《太平广记·蛮夷·獠妇》引《南楚新闻》云:“南方有獠妇,生子便起。其夫卧床褥,饮食皆如乳妇。稍不卫护,其孕妇疾皆生焉。其妻亦无所苦,炊爨樵苏自若。又云,越俗,其妻或诞子,经三日,便澡身于溪河。返,具糜以饷婿,婿拥衿抱雏,坐于寝榻,称为产翁。其颠倒有如此。”[33]这也是“产翁”二字的首次文字记录。而类似风俗习惯的记载在世界各地还有很多。
这些文字记录虽然各有不同,但是本质上都是由男性代替女性进行生育仪式或其后休息的过程。很明显就事实来看生育过后更加需要休息的是女性,男性在其中本不应受到什么身体上的创伤,但是最后实行这种生育活动的是作为丈夫的男性。其中的缘由曾经在民俗学界有过不少的争论:包括从《圣经》衍发的对于原罪的赎罪,到为了保护妇女和婴儿不受恶魔侵害而进行蒙骗的诡计,或是父亲为了与孩子争夺关心宠爱的行为退化,甚至是医学上“产翁综合征”的症状表现。但是“显然,产翁制是,至少部分是,争夺或者代替女性在分娩中的作用的一种尝试(不管原始的母权社会是否存在于原始的父权社会之前)。”[34]也就是说,这种风俗其实本质上源自男性对女性怀孕的嫉妒心,然而由于生理条件所限这种取而代之的愿望无法成为现实,因此只能以男子坐蓐的形式为自己带来一丝心理安慰。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产翁制与流传于世界各地的男性生育神话在生产源头和目的上是有一致性的,它们都是通过对事实进行扭曲从而夺取女性权力的一种尝试。
男性生育的神话当然远远不止这些,在伊朗神话、日本神话和北欧神话中都不乏进行生育的男性神祇。
有一天,扎尔万忽然产生了一个愿望:想有个孩子!怀着这样的希望,他开始凝神祝祷起来。他整整静候了一千年,忽然又有些怀疑:这样的祝祷是否有用?就在这个念头从心里闪过的瞬间,一对孪生兄弟在他的腹中诞生了:一千年虔诚的期待孕育出了霍尔莫兹德(Hurmuzd),而瞬间的疑虑则产生了阿赫里曼(Ahr-īman)。扎尔万许愿道:“我将把世界交给先出生的孩子,由他来开创天地。”
孩子们听见了父亲许下的诺言,阿赫里曼想抢先从父亲的腹中出来,从父亲手中得到整个世界的支配权,但是霍尔莫兹德的位置却在他的前面,于是他一把撕开父亲的腹部,跳出来说道:“我便是您的孩子,把世界交给我吧!”[35]
扎尔万是古伊朗神话中的时空之神,也是扎尔万教派的至尊神,在摩尼教中又称“至尊之父”。在一些版本中他作为雌雄同体的大神存在,这点与《天宫大战》中的耶鲁里相类似。但是在更多的时候他被作为一位男性看待,关于生育中的男性为何在大众认知中会被确定为男性而非女性或是其他性别我们会在后文探讨。在这里我们要考察的是作为男性的扎尔万生育了两个孩子的事实。扎尔万的生育过程与其他众多男性生育神话中不同的部分就在于,他曾经对自己的生育可能性产生过怀疑。在生育神话中很少会出现这种对自身是否能够进行繁衍产生怀疑的情况,特别是在女性生育神话中,是不可能有任何犹疑存在的。例如在亚述神话中,女神们的生育就不受任何限制:“迪拉姬图想怀孕,女神们都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无须结婚便能怀孕。她如愿以偿,其后生下一女婴,从头到脚完全是人的模样,玲珑剔透的身体几乎集中了世上所有的美!”[36]然而就扎尔万的生育神话而言,这种对于自身生育能力的怀疑其产生是有充足理由的:男性自诞生以来就从未有过生育经验,因此作为一个从未进行过生育活动的男性,尽管渴望却很难对自己能够怀孕产子有着十分的确信。所以虽然他能够虔诚地祈祷一千年,却不能保证自己在下一刻仍然拥有坚定的信仰。这个怀疑的瞬间是充满罪恶的,它不但代表信仰的失败,而且代表着男性的权威受到了极大的挑战。男性在对于自己能够取代女性这件事上产生了不确定性,就在这一瞬间,他的信心和权力构筑的基石产生了动摇,是以在这个阴暗的时刻产生的只能是阿赫里曼这样肮脏丑陋并且居心叵测的邪神。邪神撕裂父亲的身体而诞生,为父亲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尽管他仍然只能要求自己的父亲授予权柄,但是这种反叛性的伤害是不可磨灭的。或许这就是母系氏族社会末期的女性们面对妄图取代自己的男性所发出的尖刻嘲讽。
日本神话中的始祖神话也有着类似的表达方式。
伊邪那岐邪去黄泉看望因生育迦具土被烧死的妻子伊邪那美,但是妻子成为黄泉国之人的形貌吓坏了他,在回到人间的时候他通过洗濯生下了许多天神,其中最为光辉的就是天照大御神、月读命和速须佐之男命:
伊邪那岐命洗左目时所生的神名为天照大御神。其次洗右目时所生的神名为月读命。其次洗鼻时所生的神名为速须佐之男命。
自八十祸津日神至速须佐之男命十四神,皆因洗涤身体而生之神。
此时伊邪那岐命大喜说道:“我生子甚多,今最后乃得贵子三人。”因取下颈上的玉串,琮琮的拿在手里摇着,赐给天照大御神,命令道:
“你去治理高天原去。”此颈串称为御仓板举之神。其次命令月读命道:
“你去治理夜之国去。”其次命令速须佐之男命道:
“你去治理海原去。”[37]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次祓除生育之前,伊邪那岐是没有进行过单体生育的,此前的神祇们都是由伊邪那岐与伊邪那美通过性交或者由伊邪那美单独生育而成。但是在伊邪那美已经死去留在黄泉之国后,伊邪那岐却独自生育了十四神,其中还包括日本天皇始祖,也是神道教主神的天照大御神。这不得不说是伊邪那岐对于难产而死的伊邪那美所进行的示威:他实现了伊邪那美独自一人甚至是两人合作都无法完成的壮举。如此一来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将伊邪那美看作生育过程中的负担,而她的死亡也就不那么令人遗憾了。相对于伊朗神话中生育失败的扎尔万大神,伊邪那岐显然成功得多,他的生育可谓代替扎尔万对女性的嘲讽进行了有力的回击。
值得一提的是,恰巧在这之后速须佐之男命假意去向天照大御神进行道别的时候二人确认心意也是以“各立誓而生子”的方式进行的:
“那么你的心的洁白怎样能够知道呢?”于是速须佐之男命说道:
“各立誓而生子吧。”
于是二神置天安河于中间而立誓。
……
于是天照大御神告速须佐之男命道:
“后来所生的五尊男神,是以我的东西为种子而生成的,所以是我的子女;前生的三尊女神,是以你的东西为种子而生成的,所以是你的子女。”
……
于是速须佐之男命对天照大御神说道:
“因为我的心是洁白的,我生了柔和的女子。这样看来,自然是我胜了。”这样说着,便乘胜胡闹起来,毁坏天照大御神所造的田塍,填塞沟渠,并且在尝新的殿堂上拉屎。但是天照大御神并不谴责他,替他解说道:
“那好像是屎的是因为喝醉了呕吐的东西吧。毁坏田塍,填塞沟渠,大约因为地面可惜,所以那样做的吧。”[38]
毫无疑问在这场比试中的输家是天照大御神。天照大御神是太阳女神,光辉灿烂普照四方,但是在立誓生子的过程中却并未能够看穿弟弟的谎言。特别是她身为女性,却在生育这方面只能甘拜下风,尔后任由弟弟在自己的国度作恶捣乱。只能说在生育这一方面,从父亲到儿子对女性获得了完全的胜利。速须佐之男命的胡闹不过是将他的父亲伊邪那岐对于女性生育进行的示威与嘲笑付诸行动而已。
相比之下,兼具孤雄生育和两性生育的高山族雅美人始祖神话则温和了许多:
相传,太古时。兰屿巴布特山巅一巨石迸裂,生男神尼莫达朱洛里多。神逶迤南下,触摸一巨竹,竹裂,生男神厄莫达朱洛嘎瓦里。二神于海滩嬉戏,石生男神双膝奇痒。以手摩挲,右膝生一男孩,左膝生一女孩。竹生男神亦然,生一男一女。二神分别让其子女相婚,所生后裔或有残疾或为畸形,后交换妻子,方生育正常。是为雅美人之始祖。又说,太古时,石与竹各生一人,一人膝盖相触而生一对子女,令其婚配,繁育一代健康的子女。后来,石家与竹家各自兄妹(或姐弟)相婚,所生子女非聋即瞎,多有夭折。神明甚为痛惜,遂降兆晓示,令石、竹两家通婚,从此繁生正常健康的雅美人。[39]
石生男神与竹生男神嬉戏于海滩的过程很可能是性交过程的隐喻,这样的话这则神话就变成了在神话中比较少见的男性同性生子题材。值得一提的是,这种在传统文学中比较稀少的男性生育题材却是在网络文学中传播最为广泛的类型。关于这种题材下文会有比较详细的论述,故此不再多言。此处我们主要着眼于这二位男性神祇的生育和其所生子女的过程比较。二位神祇均生育一男一女兄妹二人,并且都有近亲通婚失败的内容,可见此时的先民对于生育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那么二位男性神祇在性交的隐喻下以膝生育子女就是一个颇为不合常理的叙述了。事实上在第二种描述中就刻意淡化了两位神祇的性别与其生育活动。有一种可能是石竹生子与换妻相婚这两个部分产生时间并不一致,在长期的流传过程中两则神话被嫁接在了一起,所以形成了这样一则有错位嫌疑的作品。然而如果我们不考虑产生时间的问题,换一个角度从纯文本切入的话,则可能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这则神话中真正的雅美人始祖应该是石、竹两家的子女,而两位男性神祇很可能是作为一种“反常化”的代表,为第一次兄妹通婚的失败担负起责任。正是由于两位男性神祇(在性交的隐喻下)分别生下的子女,所以在对比之中出现繁育畸形后代的事实就变得不那么难以令人接受了。因此这里的男性同性生育题材应该是原始先民为了纠正自身的错误而进行的一种修饰化描述。
迄今为止我们能看到的男性生育神话以创世神话为主,但是北欧的邪神洛基是个例外:
洛基与奥尔布达(Angrboda)生下巨狼,
又与斯瓦迪尔法利(Svadilfari)生下斯雷普尼尔(Slepnir),
成为它的生父;
所有怪物中最凶恶者,
也由这位比赖斯特(Byleist)的兄弟孕育。
洛基正在炙烤着他所喜爱的心肝,
其中有一颗半熟的女人心脏。
洛基因这个诡计多端的女人而变得狡诈,
自此生下了世界上所有的巨人。[40]
洛基在北欧神话中本就是怪物之父,巨狼芬里尔、八脚马斯雷普尼尔、巨蛇耶梦加德都是他的后代。在《诗体埃达》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因吃掉了女性的心脏而生下了大地上吃人的巨人们。有趣的是在《诗体埃达》中斯雷普尼尔尽管作为最好的神驹载着奥丁潜入冥府,但是对其出生却多少有些语焉不详。而在《散文埃达》中对斯雷普尼尔的诞生记叙则详细得多:
到了夜晚,当那位建造者驱使着牡马斯瓦迪尔法利(Svadilfari)搬运石头,一匹牝马从树丛中靠近了它轻轻嘶叫着。这匹牡马感受到了牝马的意图立刻变得疯狂起来,将工作丢到一边跃向这匹牝马跟随她离开了树丛,建造者追在它的身后努力试图抓住牡马。但是这两匹马整夜不停地奔跑着,建造者只能停下脚步。到了天亮,工作没有如期完成……但是洛基与斯瓦迪尔法利过了夜,不久之后他生下了一匹有着八只脚的灰色小马,这匹马是九界之中最出色的一匹。[41]
《散文埃达》或称《新埃达》的成书时间相对于上文中的埃及神话、印度神话等较晚,在1220年前后,此时的北欧已经度过了文化封闭期,信仰取代了原本的血亲,成为维系社会关系的纽带。从这时起北欧进入了基督教文化的发展时代,但是《散文埃达》中辑录的诗歌却早于此时期。相对而言《诗体埃达》的成书时间较早,所辑录的诗歌除最后三首外也基本为11世纪以前的作品。值得关注的是,在《诗体埃达》中作为斯雷普尼尔父亲的洛基在《散文埃达》中却亲自生下了这匹奥丁的坐骑。而由于《散文埃达》的详细记载,一般而言在提及斯雷普尼尔的时候,都是默认其是洛基所生育的。不过既然吞食一颗半熟的心脏都可以生下诸多吃人的巨人,生下八脚马对于洛基而言也并非什么太过离奇的事了。洛基同那些更古老的神话中试图代替女性分娩夺取权力的男性神祇们不同,他进行生育的时代已经度过了天地开创那段男性与女性互相角力的历史。洛基的生育更多的原因来自他的“反常化”。洛基本为巨人族,与阿萨神族并非同源而生,而且他的子嗣基本都是非人的怪物,唯一的女儿海拉也是一半肉身一半蓝色的冥府女王;在《洛基的吵骂》这首诗中他撕开了众神光辉灿烂的面纱,无情地嘲笑着他们的荒淫与邪恶——这一切都在昭示着他作为一位邪神的格格不入。这种格格不入带来的结果就是在诸神黄昏之时,洛基率领自己的怪物子嗣与巨人们毁灭天地,为神祇们带来他们的末日。这种情节的添加多多少少带有侮辱的性质,就如同洛基与山羊拔河的片段一样,作者也许在试图描绘洛基寡廉鲜耻的一面。但是作为一位叛逆者,将这种男性生育情节加诸其上非但无损于角色形象,相反还为其本身所具有的异化色彩增加了一笔。虽然洛基生育的内容仍属神话,但是我们已经可以从中看到父权制时代的典型特征。
二 生殖的隐喻
在男性生育神话之外,还有一类神话值得我们注意,那就是流传于世界各地的造人神话。
安启的妈妈众神之母南玛赫(即最初之海),看到她的子孙如此辛劳,很是心疼。她见儿子安启没有听到众神的抱怨,就走到他的卧榻前,接了几滴众神的眼泪,推醒儿子,对他说:
“孩子呀,快醒来!不要再睡了,起来干点创造性的工作。为众神造一些仆人吧,让仆人们生产粮食供神灵们享用。”
安启想了想,觉得母亲的话很有道理,她的建议切实可行。于是就与母亲一同商量造人的细节。
“我们选用深不可测的海底泥土作为材料,先让小神把泥土发酵,在生育女神的监督下,由母亲你制作肢、头部,然后把各部分装配在一起,最后由我来给他们吹进生命,决定他们的命运。”
……
见到活生生的人类造出来,安启十分兴奋,他不想当一个旁观者,也想试试自己的手艺。
可是,他没有掌握造人的正确方法,捏出的人面目丑陋,肢体柔弱,精神萎靡。他自知无能,只好请南玛赫帮他修改。
“南玛赫,还是由你造吧。我还是干决定命运的工作,然后喂他们些面包。”
人形一经捏就,怎么也修改不好。南玛赫费了好大力气也没把那些人修改好。那几个人还是不会伸手接面包,不会坐,不会站,不会双膝跪下。南玛赫十分恼火,她责备安启不该随意造出那些畸形人,给世上增添麻烦。安启无言以对,只好承认错误。[42]
作为现存最早的神话,苏美尔人的这则泥土造人神话中还留着浓郁的母系氏族社会的气息。造人的提议是由南马赫提出的,而且最初的人类也是由南马赫创造的,安启虽然作为天地间最伟大的大神,却无法像自己的母亲那样捏出漂亮成功的人类,最后只能像别的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被自己的母亲责备。可以看到,在这则神话中由女性掌控全局的特征还是很明显的,男性尽管可以参与到创造的过程中,但是效果却拙劣而糟糕,其中所隐含着的正是女性对于生育权的掌控。
造人神话在中国最为人们所熟知的就是“女娲抟土造人”,《太平御览》卷七八引《风俗通》云:“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43]在这段记载中女娲是依靠绳子挥洒泥土而制造人类的,但是事实上女娲与人类之间的关系并不仅仅是制造者和被制造者的关系。《山海经·大荒西经》有记载:“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44]其中十位神人,乃由女娲之肠所化。《说文》中亦有:“娲,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言女娲乃是育化万物之人。“娲”这个字本身也与“蛙”相关联,取的是蛙大腹便便似孕妇且繁殖能力强的意味。可见女娲能够进行“抟土造人”,依靠的不仅仅是其制造的功能,更多的是源自其强大的生育能力。所以所谓的“抟土造人”神话,其更深一层的含义是指女娲生育人类,化孕万物,是有生育神话的隐喻在其中的。而在相当多的造人神话中,泥土都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
不只是华夏子孙为泥土所塑,在世界范围内以泥土塑造最初人类的神话也是不胜枚举。究其根本,也是因为泥土乃是孕育草木果实,万物赖以生长的契机。
由此,我们可以进一步地推论,是否流传于世界各地的男性泥土造人神话,其中也包含着男性生育的隐喻呢?
不过,马尔德克神并没有忘记他造就的大地——大地同样需要奇迹的发生。他一边俯视,一边沉思,众神也是需要受到顶礼膜拜的啊!
那么,就让造人成为大地的奇迹吧!
马尔德克神弯下身去,用自己的血拌着泥土,造出一群人来;这些人向众神顶礼膜拜……
人就是这样被造出来的。[45](巴比伦神话)
接着,上帝拿些沃土,灰色而结实的沃土,用手捏成人的形状。
第一个人捏好了,可他还缺一样东西:生命。上帝宣布生命这个词,生命来见第一个人,从他的嘴巴进入,随后他全身就有了生命。生命在第一个人血里跳动,给皮肤增加了颜色。血液往手脚运行,结果使它们可以随时随地地活动。温暖在他肌肉中缓缓流动,思想的火花第一次在黑暗的脑壳燃放。亚当颤动,他的眼睫毛也在抖动,接着睁开,就打开了装满宝石的保险箱上的盖子。天使们屏住呼吸,看着这个小伙子睁开他那水晶般的眼睛享受阳光。第一个人张口、吸气、再活动舌头,发出声音,宣布他的造物主的伟大:“阿里—汉都—里拉希—拉一拉曼尼—拉一拉曼尼!”[46](非洲斯瓦希里人创世神话)
远古时代,造物主来到大地,看到阳光明媚,风和日丽,鲜花盛开,禽兽欢乐,十分欣慰。
但是,美丽的大地却没有一个能主宰世界的动物。于是,他心有所动,找到了一堆乌黑油亮的炭精,用炭精和着泥水,按神的模样,捏了一男一女两个黑人。
这两个黑人外表上看起来同神一个模样,就是没有灵魂。造物主拿出一面神镜在两人身边各盖了两个叠印说:“这是你们的灵魂。”
于是,灵魂就钻进了黑人的身躯。从此,两个黑人变得聪明过人,能打猎捉鱼,采蜜摘果,还会用兽骨皮革装饰身体,十分能干。[47](非洲神话黑人的起源)
巴厘人认为,最初的宇宙中除了一块磁铁外什么都没有。宇宙蛇王安塔波加在磁铁上坐禅,将磁铁变成了一片龟形土地,在海上漂流。这片土地就是巴厘岛。后来,众神之首湿婆神的化身巴塔拉·古鲁神和巴塔拉·婆罗摩神共同用泥土塑造初人,并以沉思赋之以生命。[48](巴厘人神话)
天和地被创造了,大海涨落于两岸之间。鱼在水里面嬉游。飞鸟在空中歌唱。大地上拥挤着动物。但还没有有灵魂可以支配周围世界的生物。这时有一个先觉者普罗密修斯,降落在大地上。他是宙斯所放逐的神祇的后裔,是地母该亚与乌刺诺斯所生的伊阿珀托斯的儿子。他机敏而睿智。他知道天神的种子隐藏在泥土里,所以他撮起一些泥土,用河水使它润湿,这样那样地捏塑着,使它成为神祇——世界之支配者的形象。为要给予泥土构成的人形以生命,他从各种动物的心摄取善和恶,将它们封闭在人的胸膛里。在神祇中他有一个朋友,即智慧女神雅典娜;她惊奇于这提坦之子的创造物,因把灵魂和神圣的呼吸吹送给这仅仅有着半生命的生物。[49](古希腊神话)
在这些泥土造人的神话之中我们可以看到男性创造者们所做的精心雕琢:马尔德克将自己的血赐给这些泥土的造物,斯瓦希里人的上帝对材料精挑细选,普罗米修斯为了给人类带来生命而努力,而且不止一则神话中提到了人类是神祇按照自身的形象塑造而成的——这些显然是一种繁衍子孙后代的隐喻。所以在许多宗教中,人们对于创世者都是以“天父”来称呼的。这些带有生殖隐喻的男性创世神话基本都产生于父权制社会男性已经取得话语权的状况下,此时的女性已经成为被统治者而无法发出自己的声音,所以即使是如生育这般的特权也已经无法再受到尊重,只能将创造的特权拱手相让。相对于那些明显带有男性生育特征的神话,这种隐喻更加残忍——它代表男性不再需要依靠夺取“生育”权力来巩固自己的地位,他们不再需要女性的帮助和指导,此时的女性已经彻底被男性压制,成为可有可无的附属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