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的帝国悖论:《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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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政治史家

政治史学与城邦共同体关系紧密,并非因为论词源“政治史学”来自古希腊,相反,它是政治史学与城邦共同体紧密联系的结果。何以推断政治史学重要?混沌初开,历史就自认其政治属性,不谈政治,或者没有政治,历史所为何来?英雄悲剧,帝国兴衰,《荷马史诗》和《历史》俱倾诉强者的覆灭。斯宾格勒道:

当我们把人类的存在之流看作运动时,它们就叫做历史;……政治是这个流动的存在借以维持、成长并战胜其他生命之流的途径。在本能的每一个特征中,在最深的本质中,生活着的一切都是政治。[89]

政治哲学探究理想生活,历史展现现实生活。

修昔底德因祸得福,获得政治史家必需的观察距离。[90]对此,修昔底德所谈甚少,只说赋闲有益于深入研究战争,尤其是使他有机会看到伯罗奔尼撒人的行动。(V.ⅩⅩⅥ.5)

不过,为什么是修昔底德而非希罗多德?

希罗多德是希腊史学第一人。[91]对于希腊人,历史曾微不足道。埃及人否认死亡,保存一切,甚至将尸体制成木乃伊,因此,关于过去,他们什么都记着。希腊人肯定死亡。荷马时期,改土葬为火葬,象征永远逝去,无可挽回,也无须挽回,“泰然忘怀一切内心的和外部的过去”[92]。古希腊人好奇真相,仅限于往自身之前推溯几个世代。埃及祭司对梭伦说,因为无知远古祖先,希腊人处于幼年期。结果,似乎特洛伊战争之前几乎什么也没留下。[93]基于历史(同样)应该表现普遍因果关系这一假设,现代历史学家肯定了希罗多德和《历史》的地位,而修昔底德笔下的人物却被认为:只不过说了一定时机和一定条件下人们应该说的话。[94]

幼年修昔底德聆听希罗多德竟至落泪或许只是传言[95],他提及的史家仅希剌尼库斯()一人,但希罗多德确有可能对修昔底德产生影响,后者关于希腊早期海军的叙述可能来自前者。更何况,希罗多德不是未曾探讨政治制度和政治问题。[96]两者有不少共同之处。[97]他们的历史都是政治、伦理的载体,针砭的不是某一个人或某一群体,而是匮乏德性的人类整体,只不过:

人被无目的的必然性束缚于扩张的游戏,无望逃脱失败之命运;他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至于为什么,则始终是个谜。在希罗多德这里,因为沉浸在波澜壮阔的大场面中而掩盖了这种痛苦,而它将在修昔底德绝望与自负的气息中逼近爆发点。[98]

两者的差异,才能说明为何对于政治史而言修昔底德优先于希罗多德。

首先,写作立意上,希罗多德直言面向过去[99];修昔底德则着意将来,他首次宣称历史是有用的[100]

第一,修昔底德相信,战争中发生过的会重现于将来,因为人性()不变。[101]他欲垂鉴史册,以备来者。(I.ⅩⅩⅡ.4)[102]不幸,其远见也被证实。[103]

第二,修昔底德欲弥补伯里克利的判断。帝国终将寂灭,至于声名如何流传而永存,伯里克利寄希望于建筑,修昔底德付重托于文字。

“没有任何东西在太阳之下能够永远挺立。”[104]两人都预见,雅典黄金时代已臻鼎盛,盛世难再,不奢望雅典永垂不朽,只期盼雅典人记住先人的高贵精神,自己也能留给后人同样的遗产。有始必有终,有盛必有衰,人是有限的存在,所有帝国都将覆灭。(Ⅱ.LXⅣ.3)葬礼演说显白得教人轻视。“一切自然破灭的过程都引向衰坏,例如老废与凋萎,而一切复合的自然物体,除了它们因遭遇横祸而丧生外,终乃归于腐朽:……。所以,凡在衰坏中的事物,都先行湿润,于是而终至干瘪(干枯): ……”任何毁灭都遵循一定的循环变灭。[105]时间是破坏性因素。[106]

我们不需要一个荷马的歌颂,也不需要任何他人的歌颂,因为他们的歌颂只能使我们娱乐于一时,而他们对于事实的估计不足以代表真实的情况。……关于这些事情,我们遗留了永久的纪念于后世。[107]

伯里克利在葬礼演说中如是说。伯里克利,修昔底德,都不满于诗人渲染性的言辞。雅典人热爱诗歌,尤其是赞美雅典的,忒拜诗人品达歌颂雅典——忒拜的敌人——遭同胞否弃,雅典人在自己城邦中为诗人树立雕像。可是人终究要死的,即使事迹代代相传,时间也一定会模糊真相,诗歌,会在流传中变形。

伯里克利的见解同雨果相反:建筑将取代诗歌。[108]用沉默的证人——建筑雕塑这一视觉、空间艺术——来告诉后世一个真实的雅典。希波战争中,雅典卫城被摧毁殆尽,伯里克利挪用提洛同盟贡款重修,雅典人自己都觉得这么做有失妥当,城邦内外,伯里克利备受非议。可他明白建筑对于历史的意义:建筑能够抗住时间的磨砺。果然,帕特农神庙饱经沧桑,屹立不动。[109]

修昔底德不认同伯里克利。《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卷一中,他就指出,建筑可能与城邦的实力、统治权、统摄疆域不成比例,因为有的城邦志不在此。比如斯巴达:

假如斯巴达城将来变为荒废了,只有神庙和建筑的地基保留下来了的话,过了一些时候之后,我想后代的人很难相信这个地方曾经有过像它的名声那么大的势力。但是斯巴达人占有伯罗奔尼撒岛五分之二的土地,它不但在整个伯罗奔尼撒半岛上,并且在半岛以外许多同盟国中占着重要的地位。因为斯巴达城不是有规则地设计的,城内没有壮丽的神庙或纪念物,而只是一些古老形式的村落的聚集,它的外表不如我们所料想的。[110]

雅典城邦的规模则会误导后世,其势力是实际情况的两倍。(I.X.2)外观会诱使人错误判断城邦的实力。

若建筑不足为凭,那什么才能实现伯里克利和修昔底德的共同诉求?

伯里克利诉诸物,而他,修昔底德,将用文字缔造雅典的不朽。[111]至此,不难理解为何修昔底德贬斥前代散文作家()和诗人(),他需要自创全新的记录风格来完成为自己立下的使命。

其次,修昔底德推进希罗多德的考据方法。

希波战争拓宽了希腊人的视野,让他们关注到希腊以外的世界。希罗多德笔下已显露初步的史料批判意识,他记录下同一件事的不同版本,却表明自己并不轻信这些说法,也劝读者在各种传闻前保留独立判断。修昔底德更欲亲自鉴别、考证出惟一结果,确实性(certainty)是他主要追求的著史品质,其治史方法得益于希波克拉底的医学,它不仅是理论,更是实践。[112]

散文编年史家不顾事实,只求吸引听众,修昔底德对此很是不满。(I.ⅩⅩI)当时,历史属于缪斯,当众诵读作品有表演的意味,为求精彩动人,创作者难以兼顾真相。这未必是《历史》看起来偏重社会文化的原因,但一定督促希罗多德将它写得有趣。《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只强调军事政治。修昔底德几乎无视民族风俗,仅仅谈到奥德里西王国内贿赂盛行(Ⅱ.XCⅥI.4),这种行为普遍于人类社会。似乎说明,他眼中,人与人、民族与民族间的差异,不是最重要。

再次,修昔底德明确表示,自己是以雅典人的身份写作,写作内容以希腊为轴心。

希罗多德的写作视角偏向非“希腊”,尽管他自承是希腊人。[113]全书以波斯帝国的兴起和失败为主线,希腊人和其他异族人的事行作为插叙出现,希波战争的内容只占全书一半,从第五卷第28 节到结尾。从雅典人的视角看去,读者可能会注意后一半,忽略前面波斯帝国的崛起。如果《历史》以希腊为中心,必定正面详述希腊诸多政要,如梭伦、吕库古。对希波战争,希罗多德重视的是事件本身,而非自身在事件中的立场,因此他没有直面城邦政治中的诸多问题,或者,他对这些问题视而不见。

与希罗多德不同,修昔底德从一开始就只关注希腊世界。在作为考古学的卷一中,修昔底德根本不介绍东方国家,如亚述和早期波斯,集中笔墨于早期希腊地区,考察是不均衡的。[114]

最后,相比希罗多德,修昔底德更好奇事情发生的原因。

差别直观地体现于如何“看”。修昔底德经常使用,注视、观察、探询、查明之意,表示仔细或彻底地检查(某事物)和研究证据,如I.ⅩⅩⅡ.4中。这个词暗示,修昔底德采取观察者不偏不倚的立场。希罗多德偏爱,观看、瞧、注视,旅行者一般好奇地凝视,仿佛有冲击性现象作用于观察者的意象。修昔底德只用了三次,第一次见V.ⅥI.Ⅳ,克里昂巡视安菲波利;第二次见V.CXⅡ,雅典人批判弥罗斯人透过意愿看待未曾见到的事情,好像它们已经发生了;第三次见葬礼演说,并用。[115]

如此之“看”,说明修昔底德不仅是政治家,纯粹的政治家眼中只有现实,没有真理。修昔底德还关心政治实践背后的东西,思想家之为思想家,除敏锐于正在发生的历史坐标性事件,还能直觉到和预言性地表达出其所处现实的时代精神。[116]修昔底德正是如此,他探求事务的内在动因类似于自然哲学家追问本原。

哲思()起于惊奇(),一个人困惑惊奇之时即承认自己无知。[117]叔本华提醒,当史家看到的不仅是一个个的人而是抽象的“人”时,他就超越了现象,在按理念理解对象。历史给出个别特殊里的真,一旦从历史和经验看到或者想要看到内在本质,史家和读者就在理念化地看问题了。[118]因探究和哲思,修昔底德被认为是作为哲学家而非史家来写作。[119]无怪乎柯林武德对他颇多微词:希罗多德刚战胜希腊思想的反历史倾向,修昔底德又抑制了该历史意识,以追求永恒事物取代探索过去的人类行为。[120]修昔底德看待伯罗奔尼撒战争如看待一场抽象的战争。当人开始思考且明白自己思考的是什么时,他已醒悟,自我意识觉醒后,历史才会产生。

傅勒区分了作为史案和作为变革方式的法国大革命[121],也可如此看待伯罗奔尼撒战争:一方面是作为万千史事教案之一的战事,一方面是揭开政治哲学思考的契机。

诸多主题中,笔者认为,“雅典帝国”最能统摄整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诚然,“帝国(imperium)”是罗马人的概念,虽然它的确能在很大程度上涵盖雅典对盟邦的所作所为,但修昔底德意识中并无此概念,更不曾使用它。与之最接近的词是僭主(),取得提洛同盟领袖地位伊始,雅典便处于僭主统治。[122]但是,在没有比“帝国”更恰切的称谓这一前提下,只能暂时用它来形容提洛同盟的政治情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