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节 红学研究与翻译的互相映射
20世纪五六十年代,《红楼梦》是林语堂著译活动关键词。他不仅在1953—1954年集中精力编译了《红楼梦》(见第二章第一节),而且在1957年完成了6万字的长文《平心论高鹗》。定居台湾地区后,于1966年,陆续在“中央社”特约专栏发表了七篇红学文章:《论晴雯的头发》《再论晴雯的头发》《说高鹗手定的〈红楼梦〉稿》《跋曹允中〈红楼梦〉后40回作者问题的研究》《〈红楼梦〉人物年龄与考证》《论大闹红楼》《俞平伯否认高鹗作伪原文》。这些文章于1966年结集成书,以“平心论高鹗”之名出版。
林语堂对《红楼梦》的研究与翻译是相互映射的。他的研究主要围绕后40回的真伪问题展开,核心观点即后40回是曹雪芹原稿,高鹗做了补订,而不是续写。探寻这种映射关系有两层意义:一是可以从文本上证明日藏林稿确系林语堂所翻译;二是探究其红学研究与翻译之间的密切联系,以便我们更好地理解他的翻译。
一 林稿序言与红学观的互证
林稿序言里的一些表述在林语堂的红学著述里再度出现,如金陵十二钗类比十二神像、高鹗续书说类比培根即莎士比亚说、杨继振旧藏本推翻续书说、惜春评世人这四处。
1. In twelve niches of his literary cathedral, he sculptured with his heart blood his twelve female Saints.[36](p. viii)
在其文学大教堂的十二个壁龛里,作者呕心沥血塑造了十二个女神。
《红楼梦》的伟大,就在结构,好像米兰大天主教堂,十二金钗,刻为十二神像,左右辉映,堂皇无比。[37](《论晴雯的头发》)
2. Unfortunately, there is a currently accepted theory that Tsao Shuehchin never finished the great novel he had started out to write and that Kao Ngo wrote the last forty of the one hundred twenty chapters, a theory given currently by Hu Shih himself. This, rather than Chancellor Tsai's interpretation, is the real Chinese equivalent of the Bacon-is-Shakespeare theory, and is based on whimsical subjective interpretation of a few intriguing facts. In fact, the proposition is more audacious and more difficult to maintain than the Baconian theory; it holds, in terms of this analogy, not that Bacon wrote Shakespeare's works, but that Shakespeare wrote the first half of Hamlet and Bacon the second half while Shakespeare had all the time to complete it himself! One would have thought that such a theory required some pretty compelling evidence, which did not come. (pp. xiv-xv)
不幸的是,目前有一种公认的说法,即曹雪芹没有完成这部由他开始的伟大小说,高鹗续写了120回的后40回。这是近来由胡适提出的观点。比起蔡校长的阐释,这才是中国的培根即莎士比亚说的翻版,是基于些许轶事所做的异想天开的主观阐释。事实上,相较培根说,这一说法更莽撞且更站不住脚。这相当于认为不是培根写作了莎士比亚的作品,而是莎士比亚写了《哈姆雷特》的前半部,培根写了后半部,尽管莎士比亚自己有足够时间去完成整部小说!这种说法需有铁证支持,然而并没有这样的证据出现。
像英国的莎士比亚,就有好事者谓莎士比亚不会著书,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好,莎氏所著的作者,应是培根(Francis Bacon,英国哲学家,一五六一至一六二六)或马逻(Christopher Marlowe,英国剧作家,一五六四至一五九三)(Bacon is Shakespeare一书,我五十年前就念到)。他们也考出许多证据,但是西方学者,态度谨慎。在不能客观证明培根就是莎士比亚以前,还是认为莎士比亚是莎士比亚。我不能不判定高鹗有功而无罪。[38](《再论晴雯的头发》)
3. (1) A good part of critics who accepted the hypothesis of Kao Ngo's authorship of the last forty chapters, have come round to the belief must be based on Tsao's manuscripts, Kao merely doing the editing job, rather than any creative writing. The incline to hold that the preface of Cheng Wei-yuan and Kao was genuine rather an attempt to cover up the forgery. (2)The discovery in 1962 of a profused manuscript of 120 chapters, agreeing 99% with the published edition of 1792.[39](p. xviii a-b)
其一,相当一部分曾经接受高鹗是后40回作者的假说的批评家,转而相信后40回是基于曹雪芹的原稿,高只是做了编辑工作,并未插手创作。他们倾向于认为高鹗和程伟元的序言是实话实说,而非伪证掩饰。其二,1962年发现的120回抄本[译者按:《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即杨继振旧藏本,一般称“杨藏本”或“红楼梦稿本”]99%的内容同1792年刻本。
新近购到《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这本稿本,是《红楼梦》考证中一件重要新材料,使我们看到高鹗改稿补辑的实在情形。以前高鹗“伪作”后40回的话,到此又得重新估价,或甚至根本动摇。此稿应称为“杨继振本”,或为“高鹗手定稿”。一九六三年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编辑,分订十二册,商务印书馆上海印刷厂石印。原为杨继振所藏。[40](《说高鹗手定的〈红楼梦〉稿》)
4. As Fondspring says, “All men and women are just about the average, nothing much to say one way or the other.” (p. iii)
诚如惜春所言:“我看如今人一概也都是入画一般,没有什么大说头儿。”
惜春说一句话,我最佩服(第七十四回):“我看如今人一概也(都)是入画一般,没有什么大说头儿。”这是说世人也没有十分全德或十分刁恶的人,你我都是一样。这是悲天悯人的情怀。[41](《平心论高鹗》)
二 译文与红学著述引文的互证
在《平心论高鹗》一文中,林语堂完整引用的原文有如下五处:(1)第82回黛玉与宝玉论八股;(2)第82回宝玉上学前辞别黛玉的对话;(3)第95回宝玉失玉后黛玉一悲一喜的内心活动;(4)第117回袭人、紫鹃阻止宝玉还玉;(5)第91回宝黛二人谈禅。这五处在林稿里都有完整翻译。以第二处为例,林语堂所引原文:
黛玉道:“你上头去过了没有?”
宝玉道:“都去过了。”
黛玉道:“别处呢?”(这是留心宝钗)
宝玉道:“没有。”
黛玉道:“你也应该去瞧瞧他们去。”[42]
“Have you been to your mother and grandmother?”
“I have.”
“And the others?” —meaning Pocia in mind.
“No.”
“You should go and see them, too.” (p. 504 )
林语堂称“黛玉此岁数时,最为可爱,虽然是妒,却聊存体统。这段中有极可爱极含蓄文字”[43]。这段话中最含蓄的是黛玉的那句“别处呢?”有趣的是,林语堂在引文中用文内夹注说明黛玉意指宝钗,而在林稿中,此句最初的译文为“The others?”,后林语堂修改为“‘And the others?'—meaning Pocia in mind”,修改后增译的内容与《平心论高鹗》的文内注相对应。
三 翻译文本取舍与红学研究
林语堂的《平心论高鹗》一文有破有立,破的是胡适与俞平伯(1900—1990)的观点,他否定胡适的后40回高鹗续书说;凡俞平伯认为后40回写得不好之处,他都一一予以辩驳;立的是主张后40回文笔精湛,并举出了不少情节予以称赞,力证后40回是曹雪芹原稿。而这些反映到他的译稿中,就是将其为之辩驳、称颂的情节进行了详细翻译。下面选择典型例子择要说明。
(一)俞平伯批评的情节
1. 黛玉赞八股
第82回黛玉劝宝玉参加科举取得功名“清贵”些,俞平伯批评“黛玉为什么平白地势欲熏心起来?[44]”林语堂则反驳:“‘清贵’二字,是谓功名未必都清贵。科甲出身,比世袭祖荫,令人看得起。”[45]在林稿第41章,他完整地翻译了此段对话。
2. 黛玉的心事与去世
俞平伯称第82、83、89、90、95—98回对“黛玉底心事,写得太显露过火了,一点不含蓄深厚,使人只觉得肉麻讨厌,没有悲恻怜悯的情怀[46]”。俞平伯批评的这些描写,林语堂均在林稿里做了详细翻译。俞平伯称黛玉“临死一节文字”“只用极拙极露的话头来敷衍了结”[47];林语堂则称“黛玉之死一段动人文章,是全书之顶点。第九十六、九十七二回,是全书写来最精彩最动人一段”。[48]林稿第48章就完整翻译了第96回“泄机关颦儿迷本性”和第97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
3. 宝钗与宝玉成夫妇之好
为了让宝玉从失去黛玉的伤痛中走出来,宝钗选择与其同房,俞平伯批评“又何必写宝钗如此不堪”“像他这样写法,简直是污蔑闺阁了”[49];林语堂则称“妇人欲保恩爱,中外原无二理”,俞平伯的观点“亦是穷秀才酸见,不足以论深知人情世故之曹雪芹”[50]。林稿第56章翻译了此情节,并手写添加了一条注释,讽刺、批评俞平伯的观点(见第九章第二节)。
4. 宝玉中举与出家后拜别贾政
俞平伯指出:“宝玉向来骂这些谈经济文章的人是‘禄蠹’,怎么会自己学着去做‘禄蠹’?”高鹗乃“名教底偶像,所以宝玉临行时必哭拜王夫人,既出家后,必在雪地中拜贾政”[51]。林语堂则反驳称宝玉“一时治时文,学八股,都非出于本心,不是他看得起功名,只是略尽人子之道,冀以遮过以前的荒唐”。“雪芹为宝玉想出一条路,顾到公私两全,中举后即出家。” [52]林稿第61章详细翻译了第118回“警谜语妻妾谏痴人”,宝钗劝宝玉考取功名,宝玉表面赞同并专心应考;第 63 章则详细翻译了第 119回“中乡魁宝玉却尘缘”。当翻译到宝玉于雪地四拜贾政后,出现“一僧一道夹住宝玉说道:‘俗缘已毕,还不快走!'”(卷120,第2—3页)。林语堂将僧道所说的话翻译为“Come on! Your duty is done”(p. 822)。对以因缘解释人世的佛教词汇“俗缘”,林语堂译为“duty”(责任),体现出他是视宝玉中举和出家后拜别贾政这两件事为宝玉对贾家和父母尽己之责任,也即“人子之道”。
(二)林语堂称赞的情节
1. 五儿承错爱
林语堂最为欣赏第109回“候芳魂五儿承错爱”一节,在其红学著述里,多次赞美此节:
五儿闹夜一回,比起袭人不在家时晴雯闹夜一回,写来更是细腻可爱。这是我最佩服的一回。[53](《论晴雯的头发》)
譬如五儿承错爱,我认为是全书最妙文章之一段,其情节有似袭人不在家里,晴雯与麝月闹夜一段(五十一回)。但晴雯自是晴雯,五儿自是五儿。宝玉对儿女之情意同,而二女行径性格各自不同,事情又是不同。况且五儿是新起之秀,无从模仿。必有其才思(即想象力)才写得出,不是可以如法炮制得来。我以为五儿承错爱之小说伎俩及情趣,还在晴雯闹夜一段之上。其中不同,便是晴雯无邪,而五儿却说不定了;晴雯爽直调皮,五儿却另有婉约精谨之处。[54](《平心论高鹗》)
第一百〇九回候芳魂五儿承错爱,是一篇绝妙文章,甚至胜于第五十一回晴雯闹夜一段。晴雯摔(率)性瞎闹,而五儿温柔处又晴雯所不及也。其攀高之心,同于小红,而才反足取小红而代之。当是作者行文时,神机一动,遂听五儿自由发展罢了。读者试读那一段文字,才看得出高本作者写情写景文学功夫之顶点,尤其应注意次晨五儿之掩饰及宝钗之致疑。[55](《平心论高鹗》)
林稿第56章“The Night with Rosemary”(与五儿共度之夜)用了一整章篇幅完整翻译了此节,还特意为此章设置一段引言,后修改为脚注(见第七章第二节)。
2. 宝玉与紫鹃隔窗夜话
林语堂认为“后四十回最出奇之人物进展,一为紫鹃,一为五儿。紫鹃虽爱宝玉,却因黛玉之死,永不原谅他。这一转太好了,使我们看见紫鹃是何一等人,所谓‘家败出孝子,国乱出忠臣’也。须有这一遭,忠臣孝子才见得出来。在第一百十三回宝玉找紫鹃,紫鹃不许入房,两人隔窗夜话,遂成了《红楼》全书最佳文字之一段”。[56]林稿将 104 回“痴公子余痛触前情”与第113回“释旧憾情婢感痴郎”这两个跨度很大的章回组合到译稿第52章“The Deep, Fathomless Night of Remorse”(长恨之夜),将黛玉去世后,宝玉恳请袭人叫紫鹃过来以及隔窗与紫鹃谈话的情节整合在一起(见第三章第三节)。
3. 强欢笑
第108回“强欢笑蘅芜庆生辰”,贾府被抄后,众人勉强为宝钗庆生,但各怀心事,终至冷场。林语堂认为“是极体会入微的文字,是小说中的佳文。这篇因各人之强欢笑,更显出各人之心事(如尤氏,惜春等),是最成功之写作”。[57]林稿第55章“Fizzle”(败落)详细翻译了此节。
4. 双美护玉
林语堂认为第117回“阻超凡佳人双护玉”是“极生动的文字”,“此中插入紫鹃于抢玉之间抱住宝玉,将平日私慕宝玉之情,毕露出来,文笔婉约而不太露”。同时又表现了宝玉在“斩断情缘”时,“‘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的心景”。[58]林稿第61章“Between the Red Skirts and the Cloth”(在霓裳羽衣间)详细翻译了这一情节。
5. 宝玉失玉与参悟
林语堂认为“通灵宝玉失而复得,乃是全书的主要线索,是前后呼应问题中之最重要问题……这无疑的是雪芹原意,亦高本四十回最聚精会神、最成功表出之线索”。[59]因此之故,与这条线索相关的原著情节,林语堂均做了详细翻译:如林稿第45章“Harbingers of Evil”(恶兆)详细翻译了第94回“宴海棠贾母赏花妖 失通灵宝玉知奇祸”,第95回“以假混真宝玉疯癫”;第60章“‘The Twelve Beauties of Jinling'—all Foretold”(“金陵十二钗”——见证预言)详细翻译了第116回“得通灵幻境悟仙缘”等。
总之,凡林语堂在《平心论高鹗》一书中谈及的后40回写得出色或必须的情节,林稿基本做了详细翻译。即便是他本人最不喜欢的妙玉,译稿第39章“The High-Strung String Snaps”(强弦崩断)也完整翻译了第87回“坐禅寂走火入邪魔”;第58章“Perilous Saintliness”(危险的圣洁)详细翻译了第112回“活冤孽妙尼遭大劫”。他私下虽然毫不留情地称妙玉是“一个色情狂的小尼姑”[60],但又称“思凡走魔(第八十七回)是雪芹史笔,最合心理变态的研究”[61]。纵观这些情节,其共同特征要么在于描写人情与人性细致入微,如他评价袭人出嫁所言“完全为雪芹手笔,入情入理,体会入微”[62]。要么就是在主线情节进展上不可或缺,如《论晴雯的头发》中有这样一段:
且前八十回,故事尚未发展,剧情尚未紧张。到了八十回末为止,宝玉的婚事犹未定,凤姐的骗局犹未决;黛玉未死,尚未焚稿断痴情;宝玉未因黛玉之死而发疯,及因黛玉之死看破世情,出家做和尚;大观园未抄,潇湘馆萧条未见,贾赦未赶鬼除妖;探春在大观园请道士未出阁[63];惜春未削发;平儿未救凤姐之女去投刘姥姥。这样单赏菊吃蟹,赋诗度日,成什么小说?[64]
以上情节在林稿中都有详细翻译。值得一提的是,第102回“大观园符水驱妖孽”中贾赦赶鬼除妖这种被大多数编译者大幅删减的情节,在林稿第53章“The Haunted Garden”(幽魂出没大观园)里也做了详细翻译,目的之一是衬托贾家逐渐败落的气象。
四 对《红楼梦》主题的认识
在《再论晴雯的头发》一文中,林语堂明确指出了他所认识的《红楼梦》的主题:
《红楼梦》主题,不是风花雪月,儿女私情。他的主题,一是通灵宝玉之失而复得,是斩断情缘,还复慧根灵性,看破警幻仙姑之梦,又一是富贵无常,人生若梦,即贾府之败落(“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红楼梦》感人处在此不在彼。故未流雪芹未尽之泪,未呕雪芹未呕之血,不能止笔。必须写到结局,才能写出黛玉死后未死者无可奈何之哀痛。[65]
林稿后半部分就是抓住这两大主题来推进的。从第34章开始出现由盛转衰的迹象,往后各章与这些主题的对应关系也十分明朗:
①富贵无常
Chapter 34 The Short Arc Descends(衰落征兆)
Chapter 36 The Raid of the Garden(抄检大观园)
Chapter 37 Sunburst's Dismissal and Death(晴雯被逐和死亡)
Chapter 38 Pocia Left the Garden(宝钗搬离大观园)
Chapter 51 Foreshadows(预兆)
Chapter 53 The Haunted Garden(幽魂出没大观园)
Chapter 54 The Crash(崩溃)
Chapter 55 Fizzle(败落)
Chapter 57 The Big Tree Falls(大树倒下)
Chapter 58 Perilous Saintliness(危险的圣洁)
Chapter 59 And Her Toils Shall Cease(她的劳累该终结了)
Chapter 62 Revenge on the Innocent(报复于无辜)
②斩断情缘
Chapter 39 The High-Strung String Snaps(强弦崩断)
Chapter 41 Blood! Blood!(血!血!)
Chapter 42 Something in the Wind(山雨欲来风满楼)
Chapter 43 So Unnecessary(毫无必要)
Chapter 44 Respite(喘息)
Chapter 45 Harbingers of Evil(恶兆)
Chapter 46 Body without Soul(魂不附体)
Chapter 47 The Deception(骗局)
Chapter 48 Betrayal(背叛)
Chapter 49 Mock Wedding(虚伪的婚礼)
Chapter 50 “Poyu, how would you…”(“宝玉,你好……”)
Chapter 52 The Deep, Fathomless Night of Remorse(长恨之夜)
Chapter 56 The Night with Rosemary(与五儿共度之夜)
Chapter 60 “The Twelve Beauties of Jinling”—all Foretold(“金陵十二钗”——见证预言)
Chapter 61 Between the Red Skirts and the Cloth(在霓裳羽衣间)
Chapter 63 Guarded Optimism(谨慎的乐观)
Chapter 64 Redemption(救赎)
林语堂对《红楼梦》的翻译先于研究,他专注翻译的时间是1953—1954年,《平心论高鹗》的写作时间是1957年。除了提到杨继振旧藏本的影印出版以外,1966年写作的七篇文章的论点、论据与论证方法基本同于《平心论高鹗》一文。
遗憾的是,林语堂的红学研究专注证明后40回之真,对前80回提及不多。我们无从得知他对前80回的人物与情节的具体评价。
五 对全书结构之认识
林语堂认为中国小说名著,“向来弱于结构”,《红楼梦》“最富于匠心经营” [66]。他指出“《红楼》是一部情书,也是一部悟书,是描写主人翁由痴而愁,由愁而恨,由恨而悟之过程”[67]。因此之故,他将此书分为八段:
一至十五回为无猜时期,十六至三十五回为定情,三十六至五十四回为快意,五十五至六十九回为纵情,七十至八十一回为新愁,八十二至九十八回为长恨,九十九至一〇九回为苦劫,百一十至百二十回为悟禅。[68]
他的译稿分为七卷,每卷与原著各回的大致对应关系如表1-1所示。
表1-1 林稿分卷与原著的章回对应

第一卷完全对应第一段“无猜”;第二卷完全对应第二段“定情”;第三卷基本对应第三段“快意”;第四卷基本对应第四段“纵情”与第五段“新愁”;第五卷基本对应第六段“长恨”;第六卷基本对应第七段“苦劫”;第七卷基本对应第八段“悟禅”。之所以不是完全对应,是因为译稿重组了某些情节顺序。而且译稿里除了情节线索外,还有一条时间线索,即序言中所说的:
The real story begins with the Magnarama Garden. The first year in the garden (Ch. 6-29) is carried through all the four seasons (“Youth's Morning”, spring and summer, “Tumult of Trumpets”, autumn and winter);the second year (Ch. 30-33) is largely repetitious and been considerably shortened; then on to the first climax (“The Deception”) in the third year (Ch. 34-50), when the short arc descends; and finally the denouement in the fourth and fifth years (Ch. 51-64). (p. xx)
真正的故事从大观园开始。大观园里的第一年(第6—29章)贯穿了四季(《青年的早晨》写春夏,《骚动》写秋冬);第二年(第30—33章)重复性较大,缩短了很多;随后进入第一个高潮(《骗局》)发生的第三年(第34—50章),宛如闪下一道短促的电弧;最后进入第四和第五年的最终结局(第51—64章)。
林语堂的《红楼梦》翻译与研究相辅相成、相互映射。其翻译践行了多年阅读《红楼梦》后形成的主观认识,具体展现了他脑海中的《红楼梦》的样子。胡适的《红楼梦考证》刊于1921年,俞平伯的《红楼梦辨》成书于1923年。照理来说,林语堂应该在20世纪20年代即可写文章反对这两位的观点,为何要等到1957年呢?[69]原因之一在于翻译加深了他对《红楼梦》的认识并激发了他的研究热忱。本雅明在谈到中国古抄本时曾说:
坐飞机的人只看到道路如何在地面景象中延伸,如何随着周围地形的伸展而伸展,而只有走在这条路上的人才能感觉到道路所拥有的掌控力,才能感觉到它是如何从对飞行员来说只是一马平川的景观中凭借每一次转弯呼唤出了远近、视点、光线和全景图,就像指挥官在前线呼唤自己的士兵一样。[70]
从与原文的距离而言,翻译有别阅读,而更接近本雅明所言的古抄本的抄写者,对原文的每一个字词与任何一个细节都不会也不能忽略。正是通过翻译,林语堂加深了对《红楼梦》原著的认识,这些认识经客观理性的思考后形成的就是《平心论高鹗》一文及后续相关的红学研究,这可谓翻译的“启己”了。《平心论高鹗》一文的核心观点为后40回系高鹗“据雪芹原作的遗稿而补订的,而非高鹗所能作”[71]。林语堂高度认可后40回的文学价值:
《红楼梦》之所以成为第一流小说,所以能迷了万千的读者为之唏嘘感涕,所以到二百年后仍有巨大的魔力,倒不是因为有风花雪月咏菊赏蟹的消遣小品在先,而是因为他有极好极动人的爱情失败,一以情死一以情悟的故事在后。初看时若说繁华靡艳,细读来皆字字血痕也。换言之,《红楼梦》之有今日的地位,普遍的魔力,主要是在后四十回,不在八十回,或者说是因为八十回后之有高本四十回。所以可以说,高本四十回作者是亘古未有的大成功。[72]
林语堂的红学观在我国台湾地区影响较大,如红极一时的白先勇《细说红楼梦》[73]对后40回所持观点即类同林语堂。唐德刚亦毫无保留地赞赏林语堂的观点。
六十年来“红学”发展的过程中,还有个极大的弱点,那便是搞“红学”的人——自胡、蔡、陈、钱到俞平伯、周汝昌、夏志清、潘重规、余英时……他们都是“批评家”、“考据家”、“哲学家”、“思想家”,却很少“作家”;所以“红学家”们多半不知“作家的甘苦”,和作家们从灵感、幻想、经验……等等到构思、布局、创作、增删……等等的艰苦历程……
“红学界”里有丰富创作经验的唯鲁迅与林语堂二人。可惜他二人都不愿用情哥哥寻根究底的考据憨劲,但是他二人却代表“红学”里的作家派;他们的话是有其独到之处的。林语堂先生认为“后四十回”不是高鹗的“续作”而是高氏对曹雪芹原有残稿的“补写”。这一论断,是十分正确的![74]
大陆红学界最初反对林语堂的观点,如何林天认为“在我们还没有发现高鹗是根据别人的续稿他再加以补订的确切证据之前,他的朋友证明他有过续作,那么这后四十回的著作权应属于高鹗的”[75]。但20世纪末以来,随着对后40回著作权的重新讨论与认识,[76]学界对《平心论高鹗》的评价渐趋公允。如王人恩、高淮生等认为林语堂的观点虽有瑕疵,但不影响其在红学史上的重要地位,作为一家之言,应予尊重。[77]郭豫适认同林语堂“坚决反对完全否定后四十回”的基本观点,他认为:
林语堂对后四十回的评价,当然有人赞成,有人反对。他的某些具体说法或推论,还可进一步讨论、商榷,但他坚决反对完全否定后四十回,这个基本观点我认为是实事求是,站得住脚的。作为后四十回的肯定论者,他与别人不同之处是细致地研究文本,用后四十回文本的种种事例,证明完全抹煞高鹗后四十回有欠公平,而不是不加分析,徒作赞美之词。特别是,林语堂这些深入的研究工作,完成于五十、六十年代,实属不易。他对后四十回的研究,值得让更多的人们了解和重视。[78]
1954—1957年,中国大陆掀起了“《红楼梦》研究批判运动”,在这场运动中,后40回所获评价甚低,周汝昌称高鹗为“禄蠹”,并称:“我们该痛骂他,把他的伪四十回赶快从红楼梦里割下来扔进字纸篓里去,不许他附骥流传,把他的罪状向普天下读者控诉,为蒙冤一百数十年的第一流天才写实作家曹雪芹报仇雪恨!”[79]林语堂没有人云亦云,故郭豫适称其研究“完成于五十、六十年代,实属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