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惠江水向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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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松山遗影:老广的故事(3)

三、旱魃肆虐与草药的生机**

日子在岔河的水流声和老兵们渐渐舒缓的眉宇间流淌。解放后的岔河村,生活虽然依旧清贫,但那份惶恐不安的阴霾确实在一点点散去。老广依然保留着天不亮就起床的习惯。每天清晨,当村里的公鸡刚刚开始打鸣,他总会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放羊鞭,慢慢地走到村小学简陋的土操场边。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村里的娃娃们在老师的带领下,用稚嫩却认真的小手,将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缓缓升起。红旗在晨风中猎猎招展,映着东方初升的朝阳。

有一次,乌蛮滋佳值日打扫操场,看到老广又站在那里,仰头望着飘扬的红旗出神。他忍不住跑过去问:“阿叔,你每天看升旗,在想啥呢?”

老广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抹鲜红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用沙哑的声音轻轻地说:“我在想啊……要是那些死在松山上,埋在野人山里,再也回不了家的兄弟们……能看见今天这旗子,能看见这些娃娃们平平安安地上学、玩耍……该有多好啊。”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乌蛮滋佳的心上。少年第一次懵懂地理解了,什么是牺牲,什么是和平的代价。

然而,安稳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这一年的夏天,旱魃肆虐。天空蓝得刺眼,毒辣的日头持续炙烤着大地,仿佛要将一切水分都榨干。岔河的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下降,宽阔的河床大片大片地裸露出来,被晒得龟裂。昔日波光粼粼的水面萎缩成几道浑浊的细流,里面活蹦乱跳的沙鳅鱼踪影难觅。

田里的禾苗蔫头耷脑,叶子卷曲发黄。生产队里的农活因为缺水而大幅减少,劳力们挣的工分少得可怜。粮仓日益空虚,家家户户的饭桌上,野菜糊糊和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成了常态。饥饿的阴影笼罩着整个岔河村,连孩子们奔跑嬉闹的声音都少了许多,空气中弥漫着焦躁和不安。

钱方站在龟裂的河床边,望着几乎断流的岔河,眉头拧成了疙瘩。他那双因常年捕鱼而异常敏锐的眼睛里,充满了忧虑。村里人愁苦的面容,孩子们因饥饿而失去光彩的眼睛,像针一样扎着他的心。他不能就这样看着大家挨饿。捕鱼的路断了,就得想别的法子!

每天天还没亮透,钱方就揣上两个冰冷的野菜团子,拎着柴刀和麻绳出门了。他不再仅仅盯着岔河,而是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猎豹,钻进村子周围连绵起伏的山林里,在荆棘灌木丛中艰难穿行,搜寻着一切可能换钱换粮的东西。野果、山菌、甚至一些坚韧可食用的树皮草根……但这些东西数量有限,根本填不饱全村人的肚子。

这天午后,烈日当空。钱方在一处背阴湿润的山坳里走得汗流浃背,嗓子眼干得冒烟。他拨开一片茂密的蕨类植物,想找找有没有水源。突然,一片在干涸环境中显得异常青翠茂盛的植物吸引了他的目光。那叶子狭长,边缘有细密的锯齿,茎秆挺拔,顶端还开着不起眼的小白花。钱方的心猛地一跳!这植物……他太熟悉了!

他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叶子,仔细观察着根茎的形状和气味。没错!就是它!小时候他头上生癞痢,又痛又痒,流脓流水,差点丢了小命。是村里一个懂点草药、早已过世的孤寡老人,从后山采来这种草,捣碎了敷在他的患处,才救了他一命。老人当时还念叨过,这草叫什么名字(可惜钱方忘了),晒干了能卖给药铺,是治外伤、清热毒的宝贝。

巨大的喜悦瞬间冲散了疲惫!钱方像发现了金矿一样,立刻挥动柴刀,小心翼翼地开始采挖。他动作麻利,尽量不伤及根系,只取成熟植株。汗水顺着他的额头、脖颈流下,混合着泥土,但他毫不在意。直到日头偏西,他带来的两个麻袋都装得满满当当,才拖着疲惫却异常兴奋的身体下山。

接下来的日子,钱方成了村里起得最早、回来最晚的人。天不亮就带着干粮上山,在密林荆棘中仔细搜寻、采摘那种草药。傍晚回来,顾不上休息,就在自家院子里借着最后的天光,仔细地将草药分类、抖落泥土,然后摊开在洗净的竹席上晾晒。他的手上、胳膊上布满了被荆棘划出的血痕,但他眼中却燃烧着希望的光芒。

乌蛮滋佳发现了钱方的秘密行动。他不再天天去后山放羊坡,而是经常跑到钱方的小院帮忙。他学着钱方的样子,笨拙却认真地整理着草药,剔除杂草和枯叶。钱方看着他认真的小脸,心里暖暖的,便一边干活,一边把自己知道的关于这种草药的零星知识讲给他听:哪些叶子老了药效差,根茎怎么处理最好,晾晒时要注意什么。乌蛮滋佳听得津津有味,他觉得钱方叔懂得真多,比学堂里教的还神奇。

老广也注意到了钱方的忙碌和院子里日渐堆积的草药。一天傍晚,他赶着羊群回来,路过钱方家门口,看到乌蛮滋佳也在帮忙,便拄着鞭子走了进来。他拿起一根晒得半干的草药,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又仔细看了看叶子和根茎,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神色。

“钱方老弟,”老广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带着一丝赞许,“是‘见血飞’(当地俗名,或指某种常见草药如白茅根、仙鹤草之类)吧?这东西,在战场上可是救过不少命。捣烂了敷伤口,能止血消肿。山里阴湿背阳的地方,长得才旺。”他甚至还凭着模糊的记忆,补充了一些钱方不知道的炮制小窍门。

钱方惊喜地看着老广:“老广哥,你也认得这草?”

老广点点头,眼神有些悠远:“认得。在野人山里缺医少药的时候,就靠它和几样野草吊着命了。”他顿了顿,看着满院的草药,“你这是要弄去镇上卖?”

“嗯!”钱方用力点头,“攒够了就去卖!卖了钱,给村里最困难的人家买点粮食!”

老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动容。他沉默了片刻,说:“明天,我让阿桂过来帮你。后山有几片地方,我放羊时见过,这东西长得不少。”

钱方愣住了,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朴实而感激的笑容:“那敢情好!谢谢老广哥!”

几天后,当草药晒干攒够了几大捆,钱方用结实的扁担挑着,和主动要求同行的乌蛮滋佳一起,天不亮就出发,步行几十里崎岖的山路,赶往热闹的集镇。镇上的药铺掌柜验看了成色,给出了一个让钱方和乌蛮滋佳都心跳加速的价格!这几乎相当于一个壮劳力小半年的工分收入!

捏着那几张带着油墨香气的钞票,钱方的手都在微微发抖。他没有丝毫犹豫,回到村里后,立刻找到生产队长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当着大家的面,把钱分给了村里最困难的几户人家——包括拖着几个嗷嗷待哺孩子的寡妇家、家里有瘫痪老人的,还有像张奶奶这样无依无靠的孤寡老人。他把剩下的钱也交给队里,让大家商量着买些粗粮分下去。

“钱方,这……这怎么使得!这都是你拿命去山里刨来的啊!”张奶奶拉着钱方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流。

“是啊钱方,以前我们……我们总占你便宜……”几个曾经哄骗过他鱼的汉子,此刻满脸通红,羞愧得抬不起头。

钱方只是憨厚地笑着摆摆手:“张奶奶,大家乡里乡亲的,说这些干啥。有力气就出点力,有门路就想想办法,熬过这阵子就好了!”

村民们看着这个头上顶着癞痢、平时被他们有意无意轻视或占便宜的汉子,此刻却像一座山一样挡在饥饿前面。那份深埋心底的感动和愧疚,如同岔河重新汇聚的细流,汩汩流淌出来,冲刷着过往的隔阂。女人们做饭时,会特意多做一碗稠一点的粥或菜糊糊,让自家孩子给钱方送去;男人们去队里干仅有的那点浇水保苗的活计时,会主动叫上钱方,把最轻省的活儿留给他,休息时也会把自己的水壶递过去。一种无声的、温暖的敬意,在岔河村悄然弥漫开来。

张奶奶看着这些变化,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欣慰笑容。她拉着钱方粗糙的大手,语重心长地说:“钱方啊,你看,人心都是肉长的。你的好,大伙儿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了。这情分啊,比金子还贵重。以后啊,咱们岔河的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的。”钱方感受着老人手上传递的温度,看着周围村民真诚的目光,用力地点了点头。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流,在他孤寂多年的心田里流淌。他知道,自己那份笨拙的、不求回报的付出,终于被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们,温柔地接纳并珍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