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剑相逢即成歌:古代侠文学研究(先秦—唐)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二 侠因何而来?

首先,游侠是礼崩乐坏的产物。司马迁在《游侠列传》中言,“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10],这既因为去古已远,史料湮灭,更因为当天下有道、上下相顺时,并无产生游侠的土壤。吕思勉在《秦汉史》中说:“盖当封建全盛,井田未坏之时,所谓士者,咸为其上所豢养,民则各安耕凿,故鲜浮游无食之人。及封建、井田之制稍坏,诸侯大夫,亡国败家相随属,又或淫侈不恤士,士遂流离失职,而民之有才智觊为士者顾益多。于是好文者为游士,尚武者为游侠。”[11]这是说,当井田制度废弛后,社会动荡,诸侯大夫顷刻亡国灭家,依附于他们的士阶层便脱离了原有人身关系,在世间游荡。民间有文武才能的人,也效法他们的行为。因此,能文者成为游士,能武者成为游侠。班固更进一步指出:“周室既微,礼乐征伐自诸侯出。”战国时期,七国合纵连横,争雄天下。于是信陵、平原、孟尝、春申四公子“皆借王公之势,竞为游侠,鸡鸣狗盗,无不宾礼”。[12]礼乐制度废弛,为游侠提供了活动的空间。荀悦《汉纪》中将游侠与游说、游行并称三游,认为他们是“上下相冒、万事乖错”之世的产物:“凡此三游之作,生于季世。周、秦之末尤甚焉。上不明,下不正,制度不立,纲纪废弛。以毁誉为荣辱,不核其真;以爱憎为利害,不论其实;以喜怒为赏罚,不察其理。”[13]要除掉这类游侠,最好的做法,是恢复上下相顺的治世:“故大道之行,则三游废矣。”[14]

其次,上层的纵容。战国四公子蓄养门客,其中不乏冯谖、朱亥之类的侠客。而他们利用自己的势力,周旋各国,排纷解难,因此被司马迁、班固确认为侠之首:“扼腕而游谈者,以四豪为称首。”这类卿相之侠的存在,无疑对侠风起到了助推作用。汉代之后,各诸侯王为壮大自己的势力,延续了这种做法:“吴濞、淮南皆招宾客以千数。”[15]他们作为公卿的私人武装力量存在,平时接受公卿供养,危急时候,则以自己的武力,为主人排忧解难。

除了壮大势力外,这些侠客们,有时也为主人执行暗杀任务。韩非子《八奸》:“为人臣者聚带剑之客,养必死之士以彰其威”[16],司马迁《刺客列传》中所列豫让、聂政、荆轲等人即属此类。这类任务往往需要侠客付出极大的个人牺牲,因此主人平时必须待之以礼,以表“知遇之恩”。如太子丹对待荆轲:“异物间进,车骑美女恣荆轲所欲,以顺适其意。”[17]当这些侠客有违法犯禁行为时,主人也会动用自己的势力,予以包庇。韩非子尖锐地指出:“而群侠以私剑养。故法之所非,君之所取;吏之所诛,上之所养也。法趣上下四相反也,而无所定,虽有十黄帝不能治也。”[18]可见上位者的恩养经常破坏法律,使得游侠之风愈演愈烈,无法禁绝。

在这种社会风气下,大量游侠涌现。班固言:“布衣游侠剧孟、郭解之徒驰骛于闾阎,权行州域,力折公侯。众庶荣其名迹,觊而慕之。虽其陷于刑辟,自与杀身成名,若季路、仇牧,死而不悔也。”[19]

最后,私力救济的需要。柳亚子诗云:“乱世天教重侠游,忍甘枯槁老荒邱。”(《题钱剑秋〈秋灯剑影图〉》)这不是说太平盛世就没有游侠存在,而是在乱世法律制度废弛,弱者的权利得不到保障,因此,更加需要侠客来替天行道。司马迁《游侠列传序》列举了古代圣贤们遭受苦难,不得申解的例子,指出“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圣贤犹如此,“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道哉!”[20]私力救济,既包括了弱者对公正的渴求,也蕴含着对法治不公的谴责。越是上下倾轧、法制废弛的乱世,弱者对侠的呼唤及颂扬之声,就越加迫切。这个规律不仅适用于个人,对于国家而言也是如此。清代末年,中国积贫积弱,饱受西方列强侵凌。一部分有志之士,希望唤醒中华民族任侠尚武的精神,救亡图存。梁启超就是其中代表。戊戌变法失败后,他流亡海外,重新审视世界局势,认为中国重新处于与春秋战国时代类似的“霸国政治”中,故作《中国之武士道》一书,记上自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的任侠尚武之辈,希望从历史中找出蕴藏于民族血脉中尚武强国之精神的佐证,唤醒作为国民“最初之天性”的尚武精神。可见,每每到了风雨洞、国家危亡之际,对侠的渴望和呼唤就会重新出现在民众心中,中华民族的尚武精神也会得到复兴的契机。

时代的需要为侠风兴盛提供了土壤,而制度废弛又为侠的活动提供了空间,于是每当社会大变革之际,侠便携刚勇之风,登上历史舞台。关于这些侠的出身,学界多认为来自脱离依附关系的中下层士人,大致是符合历史事实的。而侠之思想归属,则众说纷纭。谭嗣同、康有为、梁启超等认为出自墨家,章太炎、郭沫若等人认为出自儒家,冯友兰则认为儒墨兼有,其《原儒墨》指出墨家出于侠之后,又称:“孔门弟子中,子路似系一侠士出身者”,“子路死时之慷慨捐生,亦近侠士”[21]。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先秦时期游侠思想及来源的复杂性。在此借罗立群《中国武侠小说史》中观点作为总结:

侠的出身很杂,朱亥是屠夫,侯嬴是守门人,冯谖、荆轲是门客,战国四公子是王公贵族,朱家是财主,郭解是平民。他们中有文侠,也有武侠,有布衣之侠,也有卿相之侠。可见侠的出身不同,他们不是一个特殊的社会阶层,这是一。从有关史料来看,侠也不是一种专门职业。行侠的人来自不同的阶层,各操一业,行侠只是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行侠方式也各不相同,他们并非靠行侠谋生,这是二。侠之行侠,是乐为此道,或曰为侠义精神所驱使,因此正如刘若愚在《中国的侠》一书中所指出的:侠气出于天性,侠之为侠是个人气质使然,这是三。有此三点,大可不必拘泥于侠的出身决定侠的起源一说了。[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