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剑相逢即成歌:古代侠文学研究(先秦—唐)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三 梦在彼岸:凡人与侠客

文学是现实的反映,侠文学当然也不例外。自战国至于汉代,是游侠活动频繁,且产生了巨大影响的时期。《史记·游侠列传》言:“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23]这种风气亦深入民间,如《汉书》所言:“长安炽盛,街闾各有豪侠。”[24]在这样的现实背景下,侠自然会进入史学家、文学家的视野。司马迁首度为游侠立传,就是现实中游侠大量涌现,其言行深刻影响社会的结果。司马迁指出:“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对于这样的贤者豪杰,“然儒、墨皆排摈不载。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25]司马迁为了不让这些人的姓名及义举湮灭,故将之写入传记,希望他们能名垂后世。正如日本人泷川龟太郎所言:“周末游侠极盛,至秦、汉不衰,修史者不可没其事也。”[26]《游侠列传》《刺客列传》的出现,首先是现实中尚武任侠之风炽烈在文学、史学上的反映。

文学也是对现实的超越,是人们对现实中无法获得之物、无法达到之境的想象。侠文学也是如此,那些扶危济困、自由不羁的侠客,寄托了文人对公平、正义以及个体自由的向往。司马迁为游侠立传,除了现实背景外,也是借侠者之酒杯,浇胸中之块垒。李陵投降匈奴后,司马迁为之辩解,触怒汉武帝,以“欲沮贰师,为陵游说”定为诬罔罪下狱。正好落在酷吏杜周手中,遭严刑审讯,直到次年被处以腐刑。司马迁在狱中遭受了各种残酷折磨:“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棰,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27]司马迁父子两代为官,朝中故旧应不在少数;狱中非人折磨长达一年,也并非没有营救的机会。然而现实却是“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28]的凄凉局面。司马迁深幽囹圄之中,怨愤无所告,想到行走于市井闾巷中的豪侠们,不免会感慨:“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29]这些人虽为一介布衣,但言必诺,行必果,重义轻生。他们赴士之阸困的身影,正是牢狱中司马迁引领以望却最终落空的希望。可以说《游侠列传》的写作,既是实录,也是创造。司马迁通过对游侠德行的颂扬,表达了对亲朋故旧的失望、对奸佞小人的控诉以及对制度不公的批判。明人柯维骐《史记考要》中说:“迁遭李陵之祸,平昔交游,缄默自保,其视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者何如?”[30]正说明了司马迁感慨身世而为游侠立传的目的。

这种思想也深刻影响到后世侠文学的创作。如《幽梦影》作者张潮言:“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31]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中提到,侠文学“主要是一种写梦的文学——尤其是其中的侠客形象,更是作家与诗者‘英雄梦’的投射”[32],并引述悉尼·胡克《历史中的英雄》一书中的观点,认为英雄人物对于大众的意义有三:其一为“心理安全需要”,其二为“弥补个人和物质局限的倾向”,其三为“逃避责任”,[33]即借建立英雄形象来推卸一个个体为命运而抗争的责任。公允而言,中国人千年来塑造的“侠”本质上和西方的“superhero”有相通之处。人们构造出虚拟的形象,这个形象拥有强大的力量和至高的道德。他嫉恶如仇,视金钱如粪土,救人于水火之中。当“天道”“法律”“秩序”都因某种原因失去应有的公正性时,侠或者英雄会作为弱者的守护者以及强权的对抗者出现。他们代行天道,让正义得以施行,让作恶者得到惩罚。通过宣扬他们的事迹,人们可以获得现实中无法获得的安全感与成就感,并舒缓对社会不公的愤怒。

此外,文人对侠的歌咏与书写,也寄托了对现实中无法达到的、理想自我的投射。游侠本就是极世俗与极超越的复杂集合体,而文人对侠客的关注与艳羡,不仅在于其扶危济困的道德因素,也在于其洒脱不羁的生活方式。古代文人多为儒生,深受“克己复礼”思想的束缚,不得不对人性中“欲”的一面进行压抑。而其官员或潜在官员的现实身份,让他们不得不遵循礼制,周旋于现实之中种种不适意的社会关系。而文学则天然有与礼制对立的一面,具有“移人性情”的作用。这使得具有文学家及儒生双重身份的文人,常处在一种两难的焦虑中。他们中的一些人,选择诗歌中的游侠形象作为“理想自我”,[34]即不受现实秩序约束的、理想化的自我。在本能遭到长期压抑的现实中,部分诗人选择借任侠主题,表达自己对“肆意陈欲”生活方式的向往。所谓千秋文人侠客梦,文人笔下意气风发、驰骋京都的侠客,是理想自我的投射,也是克己复礼、循规蹈矩人生的一种代偿。

总之,侠文学是指以侠的形象及行为轨迹为主要描写对象的作品。文学体裁则包括从先秦到晚近的史书、诗文、戏曲、小说等。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不同时代,侠的形象都有主要依托的文学体裁,其中几类特色鲜明者,本书将重点论及。如有史传中的刺客、游侠(《史记·刺客列传》《史记·游侠列传》《汉书·游侠传》);汉代、六朝乐府诗中的都邑游侠(《名都篇》《少年篇》《长安有狭斜行》);唐传奇中的剑侠(《聂隐娘》《红线》等)以及宋元话本、明清小说中的名篇。


[1] (清)王先慎撰,钟哲点校:《韩非子集解》卷十九《五蠹》,中华书局1998年整理本,第449页。

[2] (清)王先慎撰:《朝非子集解》卷十九《五蠹》,第456页。

[3] (清)王先慎撰:《韩非子集解》卷十八《八说》,第423页。

[4] (汉)司马迁撰,(南朝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卷一百《季布栾布列传》,中华书局1982年标点本,第2730页。

[5] (清)王先慎撰:《韩非子集解》卷十八《八说》,第430页。

[6] (汉)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二十四《游侠列传》,第3181页。下引《游侠列传》不一一出注。

[7] (汉)荀悦撰,张烈点校:《两汉纪·汉纪》卷十《孝武皇帝纪》,中华书局2002年标点本,第158页。

[8] (唐)李德裕撰,傅璇琮、周建国校笺:《李德裕文集校笺》外集卷第二《豪侠论》,中华书局2018年标点本,第788页。

[9] (汉)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第3318页。

[10] (汉)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二十四《游侠列传》,第3183页。

[11] 吕思勉:《秦汉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517页。

[12] (汉)班固著,(唐)颜师古注:《汉书》卷九十二《游侠传》,中华书局1962年标点本,第3697页。

[13] (汉)荀悦:《两汉纪·汉纪》卷十《孝武皇帝纪》,第158页。

[14] (汉)荀悦:《两汉纪·汉纪》卷十《孝武皇帝纪》,第159页。

[15] (汉)班固:《汉书》卷九十二《游侠传》,第3697—3698页。

[16] (清)王先慎撰:《韩非子集解》卷二《八奸》,第55页。

[17] (汉)司马迁:《史记》卷八十六《刺客列传》,第2531页。

[18] (清)王先慎撰:《韩非子集解》卷十九《五蠹》,第449页。

[19] (汉)班固:《汉书》卷九十二《游侠传》,第3698页。

[20] (汉)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二十四《游侠列传》,第3182页。

[21] 冯友兰:《原儒墨》,《清华学报》(单行本)1935年第2期,第307页。

[22] 罗立群:《中国武侠小说史》,花山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4—5页。

[23] (汉)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二十四《游侠列传》,第3183页。

[24] (汉)班固:《汉书》卷九十二《游侠传》,第3705页。

[25] (汉)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二十四《游侠列传》,第3182—3183页。

[26] (汉)司马迁撰,[日]泷川资言考证:《史记会注考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4163页。

[27] (汉)司马迁:《报任少卿书》,(清)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汉文》卷二十六,中华书局1958年影印本,第272页。

[28] (汉)司马迁:《报任少卿书》,(清)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汉文》卷二十六,第272页。

[29] (汉)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二十四《游侠列传》,第3183页。

[30] (明)柯维骐:《史记考要》卷十,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明嘉靖刻本。

[31] (清)张潮撰,刘和文校点:《幽梦影》,黄山书社2021年整理本,第117页。

[32] 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0页。

[33] [美]悉尼·胡克:《历史中的英雄》,王清彬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4—18页。

[34] 弗洛伊德于1923年提出了三我理论,即本我、自我、超我。其中超我是人格结构中的管制者,由完美原则支配,位于人格结构的最高层。美国心理学家罗杰斯将“自我”分为“真实自我”与“理想自我”。“真实自我”包括对自己存在的知觉、对自己意识流的意识。“理想自我”是个人认为自己应该是的那个人或自我。见[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自我与本我》,林尘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美]卡尔·罗杰斯:《论人的成长》,石孟磊等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5年版。